艾文·伯纳尔坐在高脚凳上,背靠吧台,闭着右眼。他心想道,假如人透过玻璃酒杯去看一个裸女,或者他是个弱视者,那么他看到的东西就会像现在这样。一片模糊。在一团团紧凑的色块中间,他看出灯光的轮廓,主要占据着视野上方,靛蓝基调,微微发紫。在灯光下面,有一个漆黑的长方形,外形看着像口棺材,地板则是红棕色的。他想起来,大概三四年前,他曾经把脸贴在这些红色地砖上,拼命地舔砖缝里的酒。那天晚上他喝嗨了。
他睁开右眼,清晰的世界再度降临。原先他以为是棺材的东西,事实上是一张长桌,上面铺着黑色桌布,只露出四条镀铜的不锈钢桌腿。由于桌腿纤细,桌板显得十分笨重。整张桌子就像两只石化的火烈鸟。
他把烟点上,将椅子转回去,捞过吧台上的冰桶,拣出一块含在嘴里。他牙疼了三天了。黎明时分,小酒吧里就只有他、冰桶和那张棺材似的桌子。他跳下高脚凳,走到桌子后面,掀开厚重的黑色桌布。桌板是胡桃木制,有九成新,桌面正中嵌着一幅珐琅彩画,画的是宗教故事:六翼的金发天使微笑着,侧身靠着树干,赤脚踩在覆满鲜花的草地上,左手拿着一个苹果。在它身后,一眼金色泉水正汩汩奔涌,水面泛着柔和的白光,和碧蓝天空遥相呼应。真有意思。他正站在一口阴森的黑棺材里,嘴里含着冰块,同时同处,鸟儿正在桌上歌唱,圆形的金色小花左右摇摆,游云变幻,泉水流淌,天使微笑。它的光环射出的闪光刺痛了他。
他厌恶地咂咂嘴,重新将桌布盖回去,把手伸到桌下,果然摸到四个暗槽。他很熟悉这种桌子。他按下左数第一个暗槽,弹出一个小抽屉,借着蓝色灯光,他看见一副脏兮兮的羊皮手套,以及一只红袜子。他玩了这几个抽屉一会,在最后一个中找到五六只廉价的性玩具,显然没有被清洗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赶紧把抽屉合上。
对桌子失去兴趣后,他转而爬上沙发,拿脚踩着皮革软垫,将脸凑到高窗边上。此时天还黑着。窗洞高约莫十五公分,嵌着双层玻璃,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永无止境的灰白沙漠,以及漆黑深邃的恐怖苍穹。地平线处已经微微地亮了。他将烟头摁灭在玻璃表面,看着烟灰留下的污渍,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恶劣快感。这时,开门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还以为是酒保,结果不是,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后辈。他看着她走到吧台旁边,自己也跳下沙发,将烟蒂留在窗台上。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
“切斯特家不同意给到百分之十,而西里尔先生不想让步。”
她一边说,一边脱下长外套,随手扔在吧台上。沾湿衣襟的血蹭脏了桌面。或许酒保不在乎这个,但艾文已经开始觉得难以忍受,于是他竖起拇指,朝那件外套指了一下。
“格里德没提戒严令的事?”艾文也拉开凳子坐下,和她隔着一个空座位,“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束日期。我在内城有活要干。”
他不再说话,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金骆驼”牌。他觉得这烟抽起来有股尿味。龙晶发了几分钟呆,然后脱下手套,从手提包里抽出一个巴掌大的硬皮笔记本,开始看里面的东西。灯光将纸面映照成冰蓝色。
“像‘操你妈的’,‘孬种’这类,”他说,“你懂。”
她将书往后翻,想确认那个词的发音。艾文转头面朝着她。她在某一页停住,没有说外语,而是从书页中抽出一张对折的纸条,并没有打开,只是拿在手里看了看。
“不客气。”她也转头看着他,“可以麻烦你帮我个忙吗?”
“有人托我替他下注,但我得尽快赶回外城。”她晃了一下手中的纸条,“你能不能……?”
他接过她递来的纸条,打开看了看。蓝色轨道灯光在他们头顶闪烁。
这时,窗外传来摩托发动机的嗡嗡声。声音渐渐近了,由轻变响,最后熄火。约莫五六分钟后,从门外进来一个高大的斯拉夫人。那人身穿熊皮外衣,有两只大脚,用黑色面巾裹着头部,只露出一个红鼻子和一双醉眼。他在门边停下,脱了外套挂上衣钩,开始解包脸的面巾。
男人冲他的方向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稍等。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男人将面巾塞进口袋,完全敞开酒吧的门,摇了摇系在腰带上的铃铛。在门外坚硬冰冷的黑暗之中,它出现了。它很瘦小,动作迟缓,一丝不挂,红色短发凌乱地散在肩上,看起来几乎是人。男人出声催促着它。它头颅低垂,四肢着地,慢慢地爬进屋内。他蹲下身,摸到它脖子上一条细窄的皮质项圈,将牵引绳安好,起身关上了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多了。他把它牵到吧台后面,将绳子另一头系在裤带上,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它安静地趴着。以龙晶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见它的一小块脊背,以及两片轻薄纤长的、蜂鸟似的翅膀。洁白的羽毛朝天竖起,在吧台桌上轻轻抖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羽毛。
盖尔·勒曼只是点点头。他斟满一杯柠檬苏打,将杯子推给艾文,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同样是“金骆驼”牌。在皱巴巴的黄色纸盒上面,粘着一个磨砂面的塑料盒子,只有拇指大小,可以看出里面药丸的颜色。酒保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两口,一手把玩着那两个粘在一起的小盒子。
“不怎么样。”盖尔回答,“‘香草天空’又涨价了。”
“卖了呗。”艾文耸耸肩,“天使总是不缺买家。你把它卖了,可以整台好点的车子,还不用自掏腰包去买毒品。二组的乔伊,他一直以为你在吸毒。”
“他不买账。他压根不相信养个小宠物还得供它嗑药,真是白痴。好像这些漂亮的小东西能永远这么温顺似的。”
盖尔哼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烟气,一手拍了拍桌面。他漂亮的小东西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它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坐到吧台上,蜷着双腿,两片翅膀在它身后合拢,像一朵逆生长的白百合。
“抱歉。”这时龙晶突然开口,“它不是该吃药了吗?”
说话的时候,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的脸看。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她自然能看见它浑浊的眼白和呆滞的瞳孔,以及眼周树网状的青色血管。这东西快崩溃了。任何一个干他们这行的人,如果连这点都无法分辨,现在应该正在弃尸坑里当化肥。
“对,我知道。”盖尔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概还有……呃,四十分钟吧。”
“呃,对,我觉得……”盖尔顿了顿,“它们处于临界点的那段时间,其实会更好玩。”
“这我同意。”艾文举起酒杯,“毕竟很多阔佬付钱看它们绝望的样子。我就猜这是有原因的。”
她从凳子上起身,将长风衣搭在小臂上,一手提起工具包。她的目光从它干瘦的脊背上滑开了。
“艾洛斯还藏在外城?”艾文说,拿手搓着双臂,“他们不会要派你把那儿翻个底朝天吧?”
龙晶点点头。盖尔擦玻璃杯的同时,艾文转过头来,盯着她看。
“嘿。”他终于忍不住了,“那你知道你脸上全是血吗?”
他正半躺在皮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捧着双倍加糖的卡布奇诺。就他的身形而言,这张沙发有点太小,而且坐上去并不舒服。扶手正从他的身体两侧挤压着他。
“没人找你们的麻烦。一天过去了,你还没死或者被捕,还坐在这儿跟我喝咖啡。”裁缝拿手里的卷烟指了他一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子?你要走运了。你捡到宝了。”
“我捡了一个杀人犯。”奥罗拉眯起眼睛,“这算哪门子的宝?”
“你捡了一个谋杀开关。”裁缝说,“你按一下开关,嘭,一个你讨厌的人死了,而且你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懂不?”
“你瞧。”裁缝耸耸肩,“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朋友:别让它来杀我。”
奥罗拉瞪着他,或至少瞪着他所在的方向。显然,裁缝依旧盘踞着他的扶手椅,端着黑咖啡,抽着手卷烟。这家伙才真是一块活化石。
“它不走。”奥罗拉恼火地说,“我试过了。它说它感觉自己正在康复,可能是因为实现了我的愿望,所以它要我继续向它许愿。在彻底康复之前,它不会走。这他妈的疯子。”
“不,这是件好事。”裁缝摸摸下巴,“它康复了,说不定就能恢复记忆,还能找到它的枪。最重要的,它还能杀几个你不喜欢的人。”
窗外再次飘来广播声。每天上午七点、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广播都会放赞美诗和天气预报,赞美诗会放两遍。有天气预报佐证,奥罗拉确信空气中充斥着沙暴的气味。天光、热气和广播声彼此纠缠,从高窗里漏下来,在地板上紧紧拥抱,留下一个不规则的淡金色斑点。
“所以我该怎么做?”奥罗拉说,“我就放着它不管吗?”
“我也是。事实上,你越早许愿,它越早滚蛋,然后你就清净了。而且即使你不找它,它也可能去找别人。”
“那你得去问它。或许你可以把它送到教会,跟教会说你把他们的童话故事带来了。”裁缝放下空咖啡杯,打了个响指,“科瑞恩?”
那个响指过后约二十秒,科瑞恩·奈尔文斯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咖啡壶。她还没完全长开,看上去介于儿童与青少年之间,留着一头染成蓝色的齐肩短发,带一片怪异的偏分刘海。那片刘海太长,将她的左半张脸挡住了。其实就第二性征来看,她几乎完全没有发育,因此身形有点像个男孩。
她走到安乐椅旁边,给裁缝倒咖啡。奥罗拉也放下杯子,将双臂抱在胸前。
“科瑞恩,小姑娘。”奥罗拉说,“有阵子没见你了。”
“不。我现在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科瑞恩摆摆手,“我每周有六天在办公楼里当电梯员,周日休息。咱俩还是可以一块儿出去鬼混。”
她将咖啡壶搁在桌上,走到奥罗拉身边,跳上他的沙发扶手,和他一起坐着。他顺手揽住她的膝弯。
“他们说天使有‘两面性’。”奥罗拉曲起手指比了个引号,“而且这种转换由光环控制。我不知道,听起来挺真的。”
“多谢你的建议。”奥罗拉说,“杀人犯和坏天使,我还是选杀人犯好了。”
“还有一件怪事。”他说,“招待我的那个修女,我感觉不到她存在。”
“一点也没有。如果她不说话,我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裁缝沉默下来,思考着。他知道奥罗拉的“特异功能”。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无所不谈。
“你之前说过,天使的存在感是人的两倍。”他说,“你觉得她和天使有关吗?”
“我不知道。她很……”奥罗拉比划了一下,“她很漂亮,很风趣,也很体贴。你明白吧?我觉得我有空应该多去教堂。”
“哦。”裁缝语气平板,“所以你现在又不瞎了?恭喜你。”
“她是个疯女人,你是个处男,这又不是我的错。”裁缝说。
这时科瑞恩已经做出了满意的发型。她拍拍奥罗拉一头完美的小辫子,一手揽住他的肩。
“说真的,我来帮你泡她。”她说,“咱们下周约个时间去教堂。”
“行,行。”奥罗拉让步道,“以防你产生误解,我不是一定要泡她。”
“你们可能不知道修女的定义,不过算了。”裁缝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科瑞恩跳下沙发扶手,去拿奥罗拉的外套,与此同时,空气中有叮的一声,好像两把看不见的刀碰在一起。窗外的广播声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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