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描述我与李娜仅有的三次接触,时间为顺序,细节不可考,全凭记忆与想象。
我在一间旧仓库里发现了睁着眼没法闭眼的李娜。李娜浑身由可以弯曲的金属制成,关节处又复杂地黄铜色的齿轮负责运转,李娜的身体是镂空的,可以透过钢丝间细小的狭缝看见背后堆积着的货物,李娜的四肢僵硬,身体所构建的钢丝摸上去生涩又冰冷,摩擦后会发出嘶嘶的枯燥的声响。
李娜很高大,比我高出两个脑袋,眼睛由精致的纯白的象牙制成,眼球上仔细地画上了类人眼的各个部位,李娜的眼睛是蔚蓝色。我和其他人把李娜从仓库里搬出来,他们让我负责清洗李娜,我把李娜的脚绑上绳子,轻放在仓库旁的一滩干净的湖水边,李娜的身子慢慢飘荡到湖心位置,随着微波轻微的起伏。我时不时地拉动绳子,让湖水能均匀地穿过每一根钢丝间的缝隙。
黄昏的时候我把李娜顺着绳子从湖边拉起来,在斜坡上李娜用铁板制成的双足没法站稳,我便缓慢地扭转关节,伴随着齿轮的卡卡声,让李娜坐下来。我把李娜的脚跟插在泥土里,为了不让人偷走李娜,那根绳子我绑了个死结在我的右手手腕。
结束一切后,我躺在斜坡的草垛上,在李娜的身旁熟睡。傍晚的时候,有人把我摇醒,我睁开眼,李娜维持原状呆呆地望着眼前弥散在黑暗中的湖水,那些构成李娜身体的钢丝散射出皎洁的白光,原本程青铁色的钢丝接近于透明。我低头,绳子断了。
现在,李娜无处不在,人们用李娜制成食物,制作李娜的人也是李娜,宰杀李娜的人也是李娜。李娜重复地制造自己,一遍又一遍第杀死自己。在庞大的,纵深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流水线上。人们为李娜修了座博物馆,里面有很多李娜,有可以供人们玩乐的李娜,有作为安全措施的李娜,还有修剪草坪的李娜。这些李娜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女人的模样。
博物馆里的李娜们一动不动,白天展览的时候她们都会睁开自己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李娜被去除了手脚,人们只会用到她的眼球,用其来或监视,或窥探什么东西。李娜的眼睛可以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使得李娜们可以去我们去不了的地方,在脚底下的地心,在苍穹之外的宇宙。
在遥远的,已经无从可考证的数年前,人们发射了第一颗,也是最远的一颗李娜到宇宙去。那个李娜在宙域间流浪,不时为人们传输回她所看见的东西。那颗李娜很小,真的很小,小到肉眼不可见。那是作为分子的李娜。一到了晚上,李娜们就会闭上眼睛,进入休眠。
那个由钢筋和齿轮制成的李娜在博物馆的最里面,她是特殊的,她现被冠有特殊的名字,那是个特殊的小符号——“李—娜”。正如同其名字一般,构成她身体的每一根钢筋都被展示在一栋玻璃柜子里。“李—娜”被人们拆解,是一种象征。白象牙制成的眼球在展厅的镜头里存放,供人们观赏。“李—娜”的双眸白天时紧闭,到了晚上便睁开,在黑暗的展厅里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光芒。
出于某种原因我家里没有设置任何李娜。我自己做饭,自己去打理阳台上的杂草,然后在夜晚一个人尝试对黑夜诉说进入睡眠的恳求。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在李娜们还没有诞生之前,这颗星球上的每个人都会失眠,或想睡睡不着,或还没有醒够,或不想睡。每个人都耗尽在仅有的为数不多的精力里。
那些日子好似无穷无尽的白昼。什么是黑?人们想到了李娜。李娜最初是用来陪睡的,当然,可以根据你自己的喜好来使用她。不论是闺蜜间亲近的对话,充满躁动的爱抚,还是单纯地泄愤,李娜都能胜任这个任务。渐渐地,大部分人对上述的种种行为产生了厌倦,但他们还是学会了接近黑暗的方法。李娜们会让人们靠在她或软或硬的大腿上,人们抚摸她,好像抚摸自己最柔软的一寸肌肤,或是母亲的,亦或是父亲的。在夜晚的李娜逐渐被简化,一点一点地被割去掉不需要的功能,最后变成了一个枕头——不论你有什么难言的失眠之痛,靠在上面后都能很快的进入睡眠。
我从来不用李娜,没什么别的原因,我喜爱我自己的枕头,那是我小时候祖母给我作的一个枕头。我躺在上面,依旧会睡不着,但不会让我觉得心神不宁。枕头由于长久的使用,中央自然地凹陷下去。
在日复一日的其中一个夜晚。我奇迹般地进入了睡眠,在这个人人自危的黑暗之中,我摒弃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游走的机会——正如我每晚上那样,打开自行车的灯光,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街道上布满了寂静。我曾以为人们都集体休眠后世界会变得很空旷,但我错了,世界被原初的黑暗填满,丢失了人工制造的白昼之后,我作为唯一一个在夜晚游荡的人不得不去面对死寂一般的鬼魂。是的,那些酣睡的人群没有齁声,想死掉了一样。我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在白昼与黑暗间流转,也时常疲惫不堪地在白昼时陷入沉睡,几年前人们都得到了作息规律的生物系统,当然,这给得益于李娜。人们白天时与李娜为伴,哪怕是最孤僻的人也有得到属于,或服务于自己的李娜的机会。我被窒息所填满。
我在那个奇迹的夜晚进入了预先被设置好的梦境。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李娜邂逅的场景,那时的李娜非常小,小到像个12寸的人偶。我用父亲工厂里废弃的铁丝一点点制成其简陋的身体,用母亲的牙齿涂上回忆中没有雾霭的眼睛。我把圆规上的齿轮按在那些据好的钢条的连接处,我几乎耗费了童年所有的时光来完成这一个物品。那时候其还没有名字。随着数次的搬家,其渐渐地被我遗弃到某个角落里,却还是别父亲以为是某种重要的物品,一直保管,直到工厂倒闭后,我在那堆布满灰埃的材料上找到了她,人们当时叫她李娜,当然,现在也一样。
李娜从湖的中心露出自己的脑袋,她慢慢地露出水面,湖水由于温度过高,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泡。她刚显露出来的部分水分迅速的蒸发,蒸汽发出了让人迷醉的白烟,她的身体露了出来,接着是手臂,指尖,臀部,以及大腿。她朝着我走得越近,就越来越变成原初的姿态,人工制成的肌肤像烧焦的报纸一样脱落,传感器和芯片脱落,分解成一粒又一粒闪烁的晶体,随着风飘荡在湖水上。参杂着火星的肌肤落在湖畔周围枯黄的杂草丛里,燃起股股灼人的火苗。起先,我的视线逐渐地由于热浪而看不清李娜的样子,接着,那些星火燎原,剧烈燃烧的火焰把湖水染成了夕阳下落的橘红色。湖水的涟漪让那些火焰的反射左右摇摆,无法看见固定的样子。
现在,李娜,准确的说是“李—娜”走到我的跟前,让我摊开手掌,她的眼睛没有躲闪,钢丝构建的身体自然地做出了人类女性一般的动作,“李—娜”没有嘴,也没有什么发声单元,所以她的声音是从我背后的黑暗中浮现的,像是我夜晚骑车慢游时充斥着的耳鸣。
我打开了自己的手掌,李娜自己的眼睛取下来,放在我的手心。李娜的手指有五根粗细不一至的钢丝组成。
李娜那副原本按着眼球的部位现在看上去空洞又可怕。火苗从那些缝隙中冉冉上升。我不再说话。
李娜转身,穿过火焰,在湖心中坐下,就像我第一次将其摆好的姿势一样。随后,我逐渐与场景拉开距离,不论是湖泊还是燃烧的杂草丛都一点一点消失在我视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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