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爱?他躺在墙角,思考着爱的问题。这个冬夜特别黑。他还记得墙壁是潮湿的,摸起来黏而冰,白天的时候,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有一道两指宽的阳光会透过高窗照射进来,这时可以看见墙上霉斑的形状。昨天下午,他恰好醒着。当时那块霉斑像盘羊的角。现在天色漆黑,他能从黑暗中看出她抖动的影子,她的下巴,她颈项的轮廓,还有她弯曲的手肘。这是战争结束的那一年。他的眼睛还完好,嗅觉也还灵敏,因而可以看到她,或说嗅到她。她闻起来就像金盏花。她是他的金色的梦,出现在最冗长的暗夜里。
她不说话了。半晌之后,她靠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大片羽绒被似的东西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在来这里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嘴里在说‘我爱你’,‘我爱你’。”她说,“你觉得爱是想念吗?因为那孩子死了。”
“活人也会对活人说‘我爱你’。”她重复道,似乎在思索,“这好复杂。”
“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知道。”他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还以为她会寻根究底地往下追问,但是她没有。她靠在墙上,抱着双腿,望着他的脸。在这一刻,他感觉她好像是爱他的。
“我可怜你。我想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她说,“我爱你吗?”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层黑云似的东西从墙缝里涌出来,将她的身体遮住了。他感到一阵寒冷。再睁眼时,他已不在内城荒废的地堡中,而在自己的床上。一缕阳光卷着他的右脚脚趾。他眨眨眼睛,感到那面熟悉的、坚固的、黑暗的围墙已经再次回到面前,以强烈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叹了口气,将手伸向床外,摸到了安格斯的头。
他说话的时候,安格斯正蹲在地上玩中国跳棋。两天前,奥罗拉从储藏室翻出几样玩具给它,它当天就吃了三个跳棋棋子。由于没有排泄功能,它只能再花一天时间尝试把棋子全吐出来。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快去。”奥罗拉挥了一下拳头,“不然就赶你去睡大街。”
安格斯嗯了两声,跳了两步棋,站起来走了。奥罗拉紧闭双眼,将右臂横在额头上方,擦着渗出的冷汗,感受青筋在脑门上颤抖。和往常一样,他又忘了这场梦的内容。一般情况下,他的睡眠质量很好,但在极少数时,通常是在精神疲惫或情绪激动的夜晚,他会做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具体内容在醒来时便消散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印象里,这个梦与他在战时的记忆有关,似乎还涉及一个他已经忘记的人。但无论如何回忆,他都记不起那个人是谁。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他从床上坐起来,背靠墙壁,仔细思索这个念头的来源。在梦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股气味,和他在教堂里闻到过的花香味类似,但并不完全相同。这股味道原来就有吗?还是说因为他最近的经历,这个雷打不动的梦被现实篡改了?他想着这股花香味,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空气似的修女,脸慢慢地红了。原本的梦已经被他抛到脑后。
我当真要再去一次?他想。奈尔文斯那小兔崽子忒不靠谱……
正当他想到这里,门铃突然响了三声。他抓起床边的盲杖,从卧室出来,走到玄关,拿盲杖打了一下门。
“嗯哼。”科瑞恩·奈尔文斯在门后答道,“除了我,应该没有其他女人会敲你的门吧。”
奥罗拉说着解下门链,将门拉开。科瑞恩差不多是两步跳进了屋子。她今天穿了件很得体的小西装,尺码稍有些大,被巧妙地拿别针改过,里面的条纹衬衫还搭了一条宝蓝色领带。为了给神职人员留下好印象,她特意把短发用发胶打理过,偏长的部分束成一截短短的低马尾。确实伶俐精神。可惜他看不见。
“你可真慢。”科瑞恩顿了一下,凑到奥罗拉跟前,压低了声音,“你那个天使在不在?”
他从玄关离开,拐进厕所,将盲杖靠在墙上,一手扶起马桶圈。二十四年过去,他总算练就不把尿滋到马桶外面的本事。他撒完尿,做过洗漱,喷了口气清新剂,又梳了一会头发。他的头发又硬又多,带自然卷,一直长到肘部。由于身材高大,站立不动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棵漆黑的云杉。他扔下梳子,摸着覆了薄薄一层胡茬的下巴,想着如何打扮自己。这时科瑞恩进来了。
“你在家只穿一条绿裤衩,这个我知道。”她挤到他旁边,开始照镜子,“它为啥也只穿一条红裤衩?你们在家开内裤派对吗?”
“哦哦,那是我的。”奥罗拉说,“他穿着有点大嘞。”
她调整过领带,从洗手台上拿起口气清新剂,看了一眼标签。
他弓下腰,伏低上身,将脸凑到她跟前。她往他脸上抹了一层剃须膏(这个倒没过期),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剃刀,开始帮他刮脸。在她身上,他嗅到一股橡木苔混合泥土的味道。
“我自己调的,不算香水。”她回答,“我长了一张买得起香水的脸吗?”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将刀片贴在他颊侧,刮得又轻又快,像在给他的脸塑形。刮完以后,她拿湿布擦了擦他的两颊,又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在他的腕部和耳后抹了些香膏。
“好吧。那你就把头发散着吧。”她耸耸肩,“倒是能盘起来,但那样太娘了。”
说是做饭,安格斯其实只会弄些最简单的食物。他们回到厨房时,它已经将面包切片摆在案板上,倒了两杯牛奶,旁边放了一罐打开的腌制橄榄。由于没有餐桌,他们只能站在厨房里吃,或者把食物拿到客厅去。
“我吃过了。”科瑞恩说,停在厨房门口,“而且我不想沾一身橄榄味。”
她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厨房里的两个人,准确地说,是看着正在吃饭的安格斯。它吃饭的样子就像个人。硬要挑毛病的话,也不过是动作略显粗俗,但看奥罗拉吃饭的动静,这应该是它从它的人类室友身上学来的。
“我不需要吃饭。”它说,“我过一会要把这些都吐出来。”
“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哦。”她的目光从它脸上下移,“我明白了。”
“我是未成年。”它说,摸了摸下巴,“只穿内裤很舒服。你应该试试。”
他不仅有一双大手,而且吃饭速度奇快,切片面包在他手里像过家家的玩具一样。他擦过嘴,将外套搭在肩头,科瑞恩帮他把刘海别到一边,露出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意料之外地,这让他产生一种紧张感。平常拿刘海遮住双眼的时候,他感觉像是遮住了一个秘密,或说一个致命的缺陷,直接把瞎眼暴露出来,和拿盲杖暗示这点是不一样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紧张是源于慎重还是不安。
这姑娘的直觉之敏锐,不仅体现在对他人情绪的感知上,而且会从她的行为中反映出来。在所有因体贴他的残疾而放慢步速的人中,她绝对是最不动声色的那个。相比上回,他们这次来得稍晚,晨礼已经结束,门内鸦雀无声。科瑞恩站在他左前方,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她话音刚落不到半分钟,门后响起脚步声。他认出对方不是那个修女,而是个陌生人,心里觉得有点失望。
门后的女声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该放他们进来。将近两分钟过去,对方才将门打开一道窄缝,非常胆怯地瞄了他们一眼。
教堂前院短窄,弧形围墙高耸,更显得气氛压抑。前院里几乎没有植物,只有几片稀疏的灰绿色草皮,西风窜得很快,一层细细的流沙在黄褐色土路上缓慢爬动。他们站在墙下,面朝侧廊,那个瘦小的修女离他们约三步开外,模样像中年人,脸上的神色兼有疲惫与警惕。
“就说奥罗拉·亚加罗找。”科瑞恩说,“我姓奈尔文斯。”
她说完便匆匆走开,消失在侧廊尽头。科瑞恩双手抱臂,奥罗拉摸着下巴。
“有这个可能。上回我听到其他修女跟她说话,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回忆道,“也不是说敬畏吧。但如果是我跟你说话,声音不会那么紧张。”
“即便她不是管事的,她的地位也要高于其他修女。”科瑞恩说,“这证明她和至少一个高层神职人员来往密切。你上次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别人?”
“只有两个,应该都是修女。我的感应范围只到会客室往外六米左右。”
“我们现在在前院里吧?”奥罗拉抬起左手,指向前边,“再往前十二步,就会走进一个类似廊道的地方。左拐走到头就是会客室。”
“刚刚那个修女就往左拐了。”科瑞恩若有所思地说,“琼斯还有其他客人?”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侧廊左端走来。还是刚刚那个修女。不知为何,她脸上的警惕有增无减,甚至带有一股恐惧感。她干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外袍下摆。
去会客室的路和奥罗拉记忆中一样,只不过在体感上稍远一些,或许是由于引路人不同的缘故。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会客室的情形和他们二人的预想都有出入。和科瑞恩的预想不同的是,琼斯和她的客人并非在会客室内,而是站在会客室门口,看起来却又不像正在道别,反倒像谈话刚刚进行到一半的样子。琼斯看见他们,立刻露出微笑,很高兴地冲他们打招呼。
就科瑞恩的第一印象而言,她真不像个修女。她身着黑紫色制服,没有戴修女帽,长发一直垂到臀部,有一对白化病人似的粉色瞳孔,看起来还是个少女。她的表情也是。从她的表情中,科瑞恩看出一股纯粹的激情,这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反而让人害怕。在她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褐发男人,男人身穿黑色短夹克,戴着墨镜,手里夹着一根烟。他侧对着他们。
“没关系,是我们打扰。”科瑞恩说,拿手肘碰了一下奥罗拉的胳膊。
走神这件事,其实不能全怪他。和奥罗拉的预想不同的是,琼斯所会的客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他知道他们面前的会客室里有一大群人。那群人全挤在一起,剩下两个站在门外,简直像两个看守似的。
会客室里有多少人?他屏住呼吸,数着。十……至少十二个人。这怎么可能呢?
他曾经以脚步量过那个房间,根本不可能装下十二个人。就在这时,他感到门里有两个人动了。那两个人似乎蓄谋已久,身手异常敏捷,而且一举一动完全同步,好像正在寻找出口。他不知道会客室有没有暗门。那两个人动作得越快,他心里就越困惑,因为两个单体不可能有如此高的同步率,他们给他的感觉又不像一个人背着或抱着另一个人。他们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
在下一刻,他完全醒悟过来,那并非是两个人,而是一个天使。而在这个与他一墙之隔的房间当中,关着的也不是十二个人,而是六个天使。他感觉冷汗正从颈后慢慢地渗出来。为什么教堂里会有天使?就一个天使的本事而言,假使它处于清醒状态,从这里逃走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发现了吗?他们没发现吗?如果没有,他该不该说?
这是个很他妈困难的选择题。琼斯仍然在跟对面的男人交谈,和之前一样,他只能感受到那个男人,感受不到她,只能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没有办法辨认具体内容。科瑞恩不知道他怎么了,正在拿手肘打他。他又想起她的手。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必要的时候,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他或许可以当个莽夫。出于天生谨慎的个性,他以前从没干过这事,但他现在要干了。
她以怎样的姿势转头,又以怎样的神情看他,他不知道。她或许朝他走来了。她站在他面前,摸上他的左手,轻轻地握住。他感到一股血正往头顶上涌。
“是这样。你身后的会客室里,”他尽量平淡地、闲聊似的说,“有一个人醒了。”
她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沉默了几秒,而他立刻觉得后悔。好像有成吨的麻烦事在他面前展开了。他几乎能听到科瑞恩恼火的叹气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暴露自己特殊的感应能力是大忌。他还没有后悔多久,她就轻轻地捏了他一下。
她将手抽开,退回那个男人身边,低声交谈几句,转头进了会客室。那男人总算看了他们一眼。不仅是转过头,男人还摘下那副墨镜,露出一道贯穿左眼的疤痕。
男人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这个瞎子,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科瑞恩身上。从这小姑娘的脸上,他不知为何看出一股和她年龄很不相称的敌意,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一缕阳光爬上侧廊的台阶。除会客室里一丝微弱的动静之外,整间教堂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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