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废弃工厂的事情吗?”奎特解开领口边喝酒边对菲德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多年前吧,我记得那是我们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夏天。”菲德回复道。
“确切的说是二十七年前,”坐在菲德旁边的哈尔整理下衣服,对酒吧里的烟味皱皱眉头:“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哈,哈尔你的记性总是这么好。”奎特举着酒杯朝哈尔晃动了两下,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哈尔挪动了椅子离他远了些。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漫长的夏末。”奎特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盯着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
那是一个漫长的夏末,蝉鸣从2月初就早早的在野薄荷丛中响起,到11月底仍旧不眠不休。金色的阳光从每天清晨开始穿透云层照射大地直到夜晚八点依然明亮,太阳似乎在刻意延长一天的时光。奎特,哈尔,菲德相约一起来到废弃工厂最大的一个车间门前,一个皮肤被阳光晒成麦穗颜色的女孩站在太阳底下,车间蓝色的影子在触及她红色凉鞋后跟前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三个被焦灼空气扭曲的人影。漫长的盛夏所酝酿的灿烂阳光照射在他们四人身上,热烈的空气中却飘动着一丝曲终人散的悲凉。
“你确定我们要进去吗?”哈尔怯怯的问:“今天这么热,我想早点回去。”
那天热的出奇,就连一向充满活力的奎特都耷拉着肩膀,起了打退堂鼓的心思。女孩没有理会三人的抱怨,自顾自的走进半开的卷帘式工厂大门。
“走。”奎特跺跺脚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菲德推着不情不愿的哈尔跟在后面。
废弃的工厂原来是用于生产各种金属部件的,不同形状的矿物原料经过流水线改造最后变成统一规格的金属零件。整个过程就好像是被固定流程培养成人的孩童一般。老旧车间里弥漫着沉浮了几十年时光的尘土,三三两两的眼光从朽化的棚顶缺口中照射下来。他们三人站在车间流水线的起点四下张望,尽管他们之前在其他车间见过损坏流水线的残骸但是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显然留存的十分完好。他们向车间深处望去竟然无法从午后懒散的阳光中看到车间的尽头。
嘭的一声,就在三人还沉醉在车间带来的新奇感中时,他们身后半开的大门彻底的关上了。
“怎么办,怎么办?”哈尔惊恐的说:“我们出不去了。我们,我们被关在这里了。”
“别吵了,哈尔。”奎特吼道,然后他猛的冲刺一脚揣在了大门上。大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叫声,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完蛋了,完蛋了。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哈尔害怕的一边擦眼泪一边颤抖:“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我,我,我。”
“别哭了,哈尔。”菲德拍拍他的脸说:“看看上面,她在那里,她对这里这么熟悉,一定知道怎么出去。”
在三人的正上方,女孩斜靠在一个独立隔间的铁栏杆上正朝下看着。从顶棚缺口漏下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迎着刺目的光线,三人看不清她的脸颊,只是在闷热烦躁的夏末午后,他们若隐若现的听见一声短短的嬉笑。
“你怎么确定那个隔间就是操作间,哈尔?”奎特举着酒杯食指伸出来对着哈尔说:“那个破地方都关了几十年了,没有电力。那扇大门只能是偶然脱落的。”
“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那个隔间里有好几个开关。”哈尔执拗的说:“一定是她关上了大门。”
“得了吧,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记得清楚。”哈尔摆摆手。
她一直走在车间上方的管道上,她从一处阳光照射的地方跳到另一处阳光照射的地方。其他三人则沿着车间的流水线小心翼翼的避开灼热的阳光漫不经心的走着。
“沿着流水线走到尽头的时候应该就是出口。”菲德回答他。
这时候奎特跳上停摆的传送带,踢开上面放着的未加工完成的金属部件叫着说:“嘿,要不要来场比赛,这地方这么多传送带,我们来比比谁先到终点。”
哈尔和菲德相互看了一眼后,开始找适合自己的流水线。孩童好奇的天性很快盖过了困于车间的不安。奎特在一个又一个传送带上跳跃,每跳到一个传送带上就一定要踢下几个零件来制造点声响。
“嘿,你们知道什么东西经过传送带后会变成轮胎?”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传送带上说。
奎特挺胸伸腰向后伸展双手直到手掌触及地面,然后他笑着说:“是我。”
他说完所有人都笑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三个人开始专注的挑选自己的赛道。
哈尔很快就挑选了一条最完整的传送带。这条传送带上的破损的漏洞最少,合成材料制造的带子踩着十分舒服,表面几乎没有起伏,但是这条道路上的加工点最多,最后加工出来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奎特选择了一条布满金属碎屑的传送带,这条似乎只是一条运送杂物的带子直直的通向尽头处的熔炼炉,道路上没有一个加工点。菲德左选右看,最后他随意挑选了一条管道下方的传送带。
“看那里。”奎特指着不远处站在管道上的女孩,她坐在那里无聊的摇晃着手。哈尔和菲德看着阳光下的女孩有些出身。然后他们就听见了奎特踢开传送带上碎石起步的声音。
奎特边跑边扭头对他们做了个鬼脸,二人赶紧起步在传送带上奔跑。随着传送带的分离,他们三人的路线也相互错开。而在管道的上方一直指引他们方向的女孩也消失不见,他们只好闷头奔跑并祈祷道路的尽头能够看到另外两人。虽然三条传送带长度路径各不相同但是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偶尔可以看到另外两人的身影,这些就足以让他们继续奔跑下去。他们跑跑走走,走走跑跑,车间内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让他们知道彼此还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也知道彼此还在为终点的名次而奋斗。毫无意外,当哈尔气喘吁吁跑到尽头的时候,奎特已经等在那里。
“怎么你先到了。”奎特露出意外的神情:“菲德呢?他跑到那里去了?”
“我记得你专门选了一条位于管道正下方的传送带吧。”哈尔盯着他说。
“哦,哦。”奎特摸摸自己的胡茬说:“是这样,那你追上她了吗?”
“没有,”菲德有些遗憾的说:“当传送带分叉后,我就找不到她了。我那条路光线不好,我当时还跑到其他地方去找她,但是都没有找到。”
奎特和哈尔等了十几分钟后才听见菲德细碎的脚步声从传送带远处响起。
奎特示意哈尔躲进传送带下面后朝菲德大喊:“谁最后到谁是小狗。”
菲德听见叫喊声急忙快跑起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哈,”菲德三步并做两步跳到奎特身边:“现在哈尔是最后了。”
“啧啧啧,”奎特叉腰摇晃着脑袋,他跺跺脚示意哈尔从传送带下面爬上来。
看到哈尔从传送带下面钻出来,菲德边把他拉上了边嬉笑着说:“好哇你,哈尔。”
“看那里。”奎特突然转身指着一处漏光的缝隙说:“那里有扇门没有关紧。”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三个人看到在紧闭的大门旁边有一扇供行人出入的小门露出一丝阳光。然后他们向下看去,看到一个被挖开的大坑。
所有传送带的尽头都是一个被挖开的大坑,坑虽然深,但是坑壁的斜度并不高。奎特和哈尔站在传送带上朝下看去,坑里面堆满了各种损坏废弃的零件。顶棚缺口漏下的阳光没有一束照射进大坑里,坑洞内飘来与夏末闷热气味不同的冰凉气息,像是堆放在阴暗街角被遗弃多年的塑料玩具散发的潮湿气味。
“我可不希望掉下去,”奎特看着大坑怯怯的说。就这么说着他们脚下的传送带突然发生了颤动,哈尔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形脚下一滑向下坠去。哈尔下意识的伸手抓住菲德的衣角把他带倒,两人不受控制的从传送带尽头掉下来。奎特见状立刻俯身抓住菲德下落的小腿,但是他无法支撑两人下落的重量,只坚持了片刻三个人边一同滚落进大坑里。
他们三人沿着泥土的坑边斜坡向下翻滚,奎特在紧急情况下疯狂的大喊:“轮胎,轮胎。”而哈尔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哭,他边滚边哭。只有菲德,在他旋转的大脑中只有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重复:“抱紧脑袋。”他喊道。他们翻滚了数秒后撞上了堆积在大坑底部杂乱的废弃物。哭喊,叫骂一时之间充斥着菲德的大脑,他看见哈尔蜷缩在一旁边叫边哭,奎特在稍远的地方刚刚直起身子踢着土地咒骂上面的传送带。当菲德从恍惚中回复过来时,他看到哈尔腿上十厘米的伤口,伤口正往外渗出血水。哈尔疼的痛哭起来,从他含着泪水的含糊话语中菲德勉强辨识出几个字节。
“疼。”哈尔捂着伤口趴在地上,菲德急忙从一边起身过来检查他的小腿。
“哈尔!”菲德拉起的他手臂说。哈尔还处在伤痛带来的混乱情况下,一旁的奎特的叫骂声在空旷的车间的墙壁上碰撞发出的回音和哈尔止不住的哭喊让菲德焦躁不安。
“哈尔”!菲德晃动哈尔肩膀想要他回复理智,但是哈尔仍旧不断的用手擦拭着眼泪嗫嚅着说:“我的腿断了,动不了了。”
“奎特!”菲德终于忍受不了奎特的叫骂,他猛然爆发出一声叫喊。他的叫喊中断了奎特无理智的叫骂,甚至将哈尔的神志从疼痛中挽救回来。他们两个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菲德俯下身查看他小腿,他用自己的衣服擦去伤口上的尘土。仔细的看了看伤口然后他松了口气。
“没事的,哈尔。伤口并不深。”菲德安慰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奎特这时候从一边走过来瞥了两眼哈尔腿上的伤口。他摇晃了两下脑袋又跺跺脚,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憋出来简短的一句话:“就,一道划伤。”
菲德恼怒的盯着他。奎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拍拍自身上的尘土,一把把哈尔拉起来。
“来吧来吧,我来扶你。”奎特扶稳哈尔的身体:“你看,你不是还能站着吗。”
“管他哪。我们沿着这条坡上去。上面应该就是那扇门了。”奎特说:“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
等到三人费尽力气爬上坑口时他们看到了那个站在阳光下的女孩。她低头看着布满灰尘的三人,隔着朦胧的阳光三人感觉到她的脸上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从他们认识开始她就是如此,鲜少话语,永远站在阳光下面。他们三人既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这样的。但是这些都要与他们没有关系了。这个夏天是他们三个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这次行动也是他们三个最后一次和她聚集在一起了。
“我不确定是那条传送带的问题还是我自己脚滑了。”哈尔扶着眼镜思索。
“看来我们之中记忆里最好的人也有记不清事情的时候。”奎特说。
哈尔耸耸肩表示认可然后他问道:“你们知道我们离开后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估计她还会待在那个地方吧。她不是说她爷爷曾经是那个工厂的工人。她从小就在那个工厂里玩。”奎特回答他。
“她死了。”菲德重复道:“这就我叫你们来聚一聚的原因。”
“是吗。”哈尔失落的说。奎特叹了口气然后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下。
“就在我们离开那里后不久,她就死了。我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
“你们有试着和她保持联络吗?”菲德问他们。哈尔和奎特摇摇头。
“我试着联络过她的家人,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直到上周我重新回到那个小镇时才听说了此事。”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镇子上的人说发现她尸体的时候是个潮湿的阴天,在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个工厂里。”菲德缓缓的叙述:“那是个阴天,但是却有一缕阳光从云缝中照射到她的尸体上,她的尸体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
“唉,”奎特示意酒保拿来两个杯子给每个杯子都倒满酒,并把酒杯分给哈尔和菲德。
奎特举起酒杯没有说话,哈尔和菲德读懂了他的意思也相互举起酒杯。三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充满冰凉气息的叮当。然后三个人将杯中的酒水喝尽,共同发出了一声对老友离去的叹息。
奎特和菲德搀扶着哈尔离开工厂的大门,从夏末的阳光走入遮蔽的阴影中时,不知为何菲德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向后看去,看到在被阴阳分割的另一端,充满夏日酷暑与炎热阳光的空地上,女孩散漫的站在金黄的国度里。隔着夏末粘稠焦灼的空气菲德看到她的脸沉没在耀眼太阳所产生的夺目光晕里,那时候菲德就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果然菲德之后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他知道奎特后来当了一个卡车司机,驾驶卡车驶过四洲六郡,知道哈尔在都市里读书考过三四次大的考试成为了事务所的一名律师,他自己则随波逐流成为了一家矿物公司的职员。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直到上周他在工作中偶然发现自己的公司曾经给那家工厂送过矿物,他才沿着曾经的送货渠道回到了当初的小镇。小镇上的人们依稀记得那个漫长的盛夏,以及在盛夏过后工厂里发现的一具尸体。
当菲德沿着当初的小径进入来到工厂的大门时,在厚重的乌云下面菲德突然意识到当他和同伴们走出夏日阳光的庇护进入阴凉的阴影中时,他们就抛弃她离开了盛夏,而她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挽留夏末这终将消失像是步入秋天油尽灯枯的蝉鸣般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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