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下半夜,沙暴毫无预警地开始了。风沙狂躁地敲击窗扇,尖声呼号,室内没有点灯,也无声响,只是弥散一股干涩的尘土气味。石英倚在床头,注视着高窗外一小片漆黑狭窄的夜空。夜空比平日要亮一些。借这缕微光,她得以看见自己垂在床单上的手,光滑纤细,呈灰白色,像石雕的一截断肢。她的手边放着她的书。她将手指移到书页上,轻轻按压着印刷出的短句,像一位技艺高超的钢琴大师,正在弹奏一段业已绝迹的神奇乐章。这时她想到,除过外城6区和27区的几户人家,英语的确已经绝迹了。他们是最传统的原英国家庭。气温宜人的时候,假如身体允许,她会搭车到27区的古德曼家,为他们的小儿子读英文书。
在读书的间隙,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瘦小男孩,她偶尔会思考自己的出身。我战前从哪里来?我的父姓和母姓是什么?她有时觉得这个问题关乎生命本源,有时又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在这片贫瘠的环形沙漠中,战争孤儿太多了。外城人就像地堡里的老鼠,匿身在风化的围墙之后生活,和幸存者讲家族概念,其实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她低下头,看着腿上摊开的书,想象着蓝天碧水和青草地。沙暴在窗外尖啸。约莫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她从梦魇中惊醒,分不清梦与现实,将沙暴声当成了人的吼声。现在错觉已经散去,只留下一种隐约的恐怖感。她转过头,望着床头柜上的电话,犹豫是否要拨号。对方或许正在忙吧。她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作罢了,又将头转回来,盯着手边灰蓝色的书页。
约莫五六分钟过后,卧室的门响了一声。她不知道它还醒着。她看它的时候,它正蹲在那里,只探入半张脸,好奇地打量着她,一双浅色眼睛在黑暗中泛光。她冲门口勾了勾手指。
它没有迟疑,很快爬到床边,将下巴搁在床沿上。不知为何,一旦入夜,它就会对直立行走丧失兴趣。她伸出右手,先是拍拍它的头顶,然后开始抚摸它的头发,又摸了摸它的脸。它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它想了几秒钟,飞快地爬上了床,蜷缩在她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搂着它。除非她在病中,它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和她一起过夜,但每周不会超过四次,这是它的一个怪癖。床铺本身很窄,但她身材纤弱,它则比她还要瘦小,睡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如果它是人的话,从外貌上看,大概是个十三四岁的矮小女孩,留着一头可爱的醋栗红色短发,但看它脸上天真的、野生动物似的神情,又能明白它绝不是人。此时此刻,它正以这种神情盯着她看。
她会的歌不是很多,大部分是一些传统民谣,是她从歌曲集里看来的。她唱歌的时候,声音非常轻,吐字也有些含糊,更像梦呓,曲调却悠扬宛转,绵延如一条缓慢流淌的长河。它安静地听了一会,突然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小拇指。
或许是由于她在唱原德国民谣的缘故,它问这句话用的是德语。在低低的歌声中,风沙声逐渐小了。
“橡树是大树。”她说,“树冠张开,大概有‘大苹果’那么大。”
她笑了。又唱了十多分钟后,它渐渐地有了困意,不仅呼吸平稳下来,眼睛也半开半阖。石英将书合上,塞进枕头底下,在它旁边躺倒。天色已经微微转亮。她望着那一小片蒙着薄光的夜空,逐渐忘记了歌唱,目光也变得出神了。正在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她没有动。那人打开房门,在起居室里走动了一会,随后进了卫生间,更多的声响就听不到了。她们住的套间很小,由于墙壁厚实,出色的隔音效果使得室内非常安静。几分钟后,那人从卫生间里出来,走到卧室门前,不知为何迟疑了几秒钟,随后才将门推开。室内昏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随手将衬衫扔在门边的脚凳上,只穿着长裤和紧身里衣。空气中有一股冰冷的、近似于钢铁的气味。
“刚刚睡醒。”石英坐起身,望着她的方向,“你忙完了吗?”
“这两天忙过就好了。”龙晶走到立式衣柜旁边,拉开自己那侧的半扇门,“今天怎么样?有再发烧吗?”
她取衣服的手顿了顿。适应黑暗以后,她已经可以看见大部分物品的轮廓,包括高窗下石英那张苍白的脸。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苍白的人,比房间或人本身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取出一件熨平的黑衬衫套上,一边一丝不苟地扣好扣子,一边走到床前。
“要先回大厦谷跟西里尔先生汇报工作,或许晚上才能赶回来。”
龙晶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突然柔软下来,透出一股很深的疲倦。微明天光之下,她像床边一块漆黑的石碑。
“西里尔先生说,等你身体好点了,就在白普顿见一面。”她轻声说。
之后大概五六分钟,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在沉默的间隙,龙晶在床边半跪下身,将头靠在床沿上,安静地望着豆蔻熟睡的脸。
“它今天半夜醒了,跑到我这里来。”石英说,“我给它唱歌听呢。”
龙晶其实刚刚就该走,但她没有吭声。窗外已经是黎明了。一阵轻柔的歌声取代了月光的位置,重新开始在地板上流动。
连续两天,那个巨人似的巡逻兵都在店门外徘徊,这让她非常紧张,怀疑自己的事已经暴露,可对方又不进店里来找她问话。这天肉铺关门的时候,菲纳斯收好账本,走出店外给门上锁,他就站在她侧后方,观察着她。她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
门锁好了。现在是傍晚六点半,距离宵禁还有一个半小时。正当她犹豫该往哪里走的时候,那个巡逻兵突然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她吓坏了。他身高将近两米,红脸膛,样貌年轻,一头金发乱糟糟地压在军帽底下。
“店里不算双休日。”她谨慎地说,“我每天的日程都是一样的。”
那人没有立刻回应,似乎是愣了一下。再开口时,他看起来有点难堪。
“好的。”他说,目光落在她的外套拉链上,“打扰您了。”
他后退一步,冲她行礼,转身离开了肉店。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什么意思?她琢磨着。周末有没有空?有空要怎样?没空又怎样?真是个奇怪的人。
鉴于唯一的威胁已经离开,她也就不必再顾忌被人发现了。她重新打开店门,折回柜台前,将两块干酪面包拿吸油纸包好,又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块风干的腊肉,统统装进随身的挎包里。室外寒风怒号,天色灰败,在苍白的微光映照下,围墙几乎是水泥色的。
她锁好店门,小心地沿着围墙前进。因为经常往射灯上爬,她很清楚现在是巡逻兵的训话时间,屠宰场看守多半正在值班室里玩牌。她是安全的。在晚六点到七点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射灯尚未打开,屠宰场的面貌最为阴森,仿佛童话里腐朽的黑暗城堡。她压低身子,一手按着帽檐,从城堡门前飞速跑过。跑到门左侧后,她将包挎在肩上,摸索着冰冷的黑色墙壁。一小团风滚草撞上她的脚踝。确认过三个暗槽的位置,她便小心地踩着暗槽攀上外墙,将头凑到狭窄的窗洞底下,屏住呼吸往里面看。
值班室内的场景始终如一:三个身着鲜红色制服的中年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小圆桌前,边抽手卷烟边玩牌,桌上搁着一盏煤油灯和三个啤酒杯。他们是屠宰场大门的看守。自从长到能够爬墙开始,她经常偷看他们玩牌,以她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见至少一个人的牌面。在玩牌的时候,这群看守可从来没想过抬头看看窗外。
她略窄的裙摆被风推得前后晃动,桌上的煤油灯不时闪烁。她爬下墙壁,绕到建筑侧边,在屠宰场漆黑的阴影下,夹在建筑外墙和步道围墙之间的狭路由于昏暗而面目难辨,更显得气氛冰冷阴森。她沿小路快步跑过,倒不完全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她在屠宰场的黑影下长大,几乎已经成了黑暗的一截附肢。她真正害怕的是宵禁。终于绕到屠宰场背后时,她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因而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如果不是要确认看守的位置,她想,从另一头走会更快。说到底,他们还能干什么?这十多年间,他们除了抽烟和玩牌,完全没有其他事可干。没有人会走那扇极其高大的正门。即便是死刑犯和军人都不走那扇正门。
她走到后墙中部,那个狭窄的洞口还在那里。她蹲下身,在洞口上缘敲了几下,等待着。约莫一分钟后,一只手探出洞外,在昏暗中模糊地移动。依旧是那只左手。菲纳斯打开挎包,掏出面包和肉,将东西递到对方手里。
她等了一会。那小孩似乎太久不曾跟人交流似的,总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反应。
单从嗓音上听,她觉得这或许是个小男孩。她还没来得及问这件事——他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我是……”男孩说得很慢,似乎有点困惑,“……男孩。是的。”
男孩没有说话,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菲纳斯猜测他是在屠宰场出生的极少数人之一。如果死刑犯是个孕妇,并且在行刑时间的后两周内有可能临盆,她可以选择先生孩子再掉脑袋,不过这种情况十分罕见,菲纳斯也不清楚那些婴儿的去向。就眼下的状况来看,这些孩子也许会在屠宰场或其他地方被圈养起来。
所以他们把孩子和羊养在一起?她想。在法朗特多玛行刑场?这些军人都疯了。
听到这个答案,她没有特别惊讶,毕竟在屠宰场中活下来的孩子有一个就够多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养这个孩子,又为什么要养羊?
或许是看她发愣的时间太久,男孩探出洞外的半截小臂动了动,随即想要找她似的,在洞口前方的地面上摸索了一会。由于光线昏暗,她对眼前的事物看不真切,同样摸索半晌,这才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像一块冰冻的软塑料皮。
“我明天带些衣服给你吧?”她轻声问,“你有衣服吗?”
“晚上这么冷,还是少靠近洞口。我走以后,你到里面去睡吧。”
从男孩的声音中,她既没有听出类似感激或者不舍的情绪,也没有感到迫切与厌恶,似乎就只是茫然而已。他好像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当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正当她愣住的这一瞬间,整个外城的灯光一齐熄灭了,与此同时,雪亮的、粗壮的惨白光柱从四盏射灯里喷射而出。此时这里才更像刑场。她蹲在白色烈焰的包围圈中,握着一个孩子的手,这个男孩显然缺乏常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不知道。我得把他弄出去,她想。这个洞不够大。除了一扇正门和两扇偏门,要想逃出这座黑暗城堡,必然还有其他通路。
距离宵禁还有一个小时。巡逻兵应当已经上岗,守卫也即将开始例行检查,一小时后,整座外城将归于寂静。她现在必须得走了。为表亲切,她松松握了一下他的手。和回答问题时一样,他先是反应几秒,随后迟疑地、充满困惑地回握了,好像在参加一个简单却神秘的仪式。射灯灯光开始机械性地左右摆动。
“对,我要走了。”她说,“还是这个时间,我明天会再来。我会带衣服给你。”
男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慢慢松开她的手,那截小臂像一条白蛇,在松开的瞬间便窜回洞里,消失在那片短窄的黑暗深处。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