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和火光,在数个天文单位之外交相闪烁之后,又双双沉入漆黑中不见。
“陛下为什么还要留着地球?”咸阳城阿房宫内,乙字部操作员编号“甲寅一陆陆捌”向操作长发去通讯请求。
操作员所在工段三等操作长一边拨开飘向自己的灰尘:“问这个干嘛。”他说,“干好你的活。”
甲寅接通一个频段,是一个实时画面: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大地,其间点缀着灰色的硬化地表,一些看起来粗糙年久的建筑,一艘陆基发射火箭。
“丰富娱乐。”操作长不断切换通讯线路来监督他治下工段的运行情况。他的金属触手遍布整个操作域,触手末梢那根细而长的单分子探针在“藤球”表面辐射散开的光纤簇里来回游移,引导它们有序飘进处理端接口里,被磁力齿咬住再吐出来,“我忙得很,别来烦我!”
“可您还有闲情抽烟,您都上系统特别关注名单了!”甲寅有些生气,“要知道您在体验到的只是一串代码,还是有害的代码!”
操作长在工作之余,不忘分出一支触手插住一支金属杆,中空的烟杆填满了正在缓慢燃烧的培植烟草,内部有更加细微的管道疏送氧气和助燃剂。这支触手会时不时把金属杆塞进专用接口里。
“为了在共同记忆中保留住我们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让它客观存在于宇宙,以便我们过剩的算力有一个可以锚定的基准点,懂了吗你这个白痴!”
“可我们是天人,”甲寅回呛他的操作长,“我们不需要自然人的人性。”
操作长叹气:“总有你这样的家伙。觉得自己出生时一切既有的就是必然的。你们拒绝接受事物是从无到有发展而来。你们甚至不愿意空出一点算力去访问帝国通识部的文档。我理解你们这代人对陛下的崇敬,但是闭嘴吧!干好你的活!你离核心圈在物理意义上也差着半个天文单位!我们伟大的系统也不会因为我抽根烟就崩溃!”
“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糟老头子。”甲寅重新将空闲算力投向了那个直播。
画面中,那一片青空下几个模糊的像素黑点在绕着火箭移动,这是地球被限制了技术力的结果——他们只能向帝国疆域广播低精度的视频信息。
然而今天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对于苟延于陆上的燕国来说、对于太子丹来说,依旧是极不寻常到值得彪炳史册的日子。
一直陪着太子丹的是“击筑”项目的总工程师,他始终恭敬地跟在这位储君身后半步的距离,双手垂在身侧,走路时体态轻盈而平稳。这说明他的身体没有经过任何改造。
这让太子丹不由得羡慕起来。虽说自己已完成了“天人飞升”,身体已经不再是意识唯一的承载,太子丹的“天人格”理应要比身边这位“自然人格”自由得多。可想到现在正承载着自己意识的“身体”只是具一人高的漆黑光滑四面体,他还是忍不住自问:“我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它将在这里直接发射?”太子丹考虑总师是位自然人,于是鼓动发声膜。
“我倒是,”总师垂着脑袋,他的自然视域中只能看到四面体太子丹的下半部分,“愿意它被升到轨道上去再发射,就好像在‘天人之变’前那样,可是谁会听我的?就算您考虑了我的建议,如今谁又能做得到?”
“别抱怨了,”另一个声音从总师的外部挂载器上发出,那是副总师的声音,他留守在发射控制中心,“你还要来抱怨的话,那等着抱怨的人就要一直排队到月球了。这个发射场又该找谁去抱怨?造了十年就用这一次,一次性的发射场,史无前例。”
太子丹沉默着,一些事先想好的话没能说出来。他的意识停留在火箭底部巨大的尾喷口阵列上,轻薄的复合陶瓷围抱成拉瓦尔喷管,彷如深渊巨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距离上次生出这样的感叹已经过了多久?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时间对他们这样“斩灭”了肉身,超凡登奥的“天人”来说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当然,这话也可以说成是“天人格”对时间的流逝远比人类的原生感官要迟钝得多。可他依然记得那一天,他被作为交流生送上太空、送去这个时代宇宙的中心——咸阳。
那是太子丹第一次,估计也是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次,挣脱地球引力樊笼进入太空。在此之前是长达三年的基础改造和适应性训练——父母叔伯们说这是通向长生的必经之路,而这也是父母叔伯们最终向秦帝国、向始皇帝陛下低头的原因之一。即便在更早的时候,他们曾教育过太子丹: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该低下自己的头颅!
咸阳,是位于土星同步轨道上的环状太空城,是“总崩溃”前,旧时代人类的最高文明造物,也是始皇帝陛下的龙兴之地。直径超过两千公里的环状星城向内伸出无数芒刺般的巨型高楼,层叠交覆的公路、管道、运输带在高楼与巨厦间穿梭直至延展到目力不可及之处,最为宏伟的是星环中一座横穿圆心架于虚空中的巨塔,无论太子丹身处咸阳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它。
“那就是阿房宫了。”为太子丹此次参观作现场讲解的秦国巡导官指着巨塔说道。太子丹抬起头,看见无量的光芒自巨塔中不断溢出,在那不断闪烁的蓝光中他看到了某种复杂却稳固的规律——这就是秦帝国不断脉动着的昂扬生机。
这一刻,尚在年幼的太子丹同时体验着狂喜与绝望两种激烈又矛盾的情绪:身处这史前人类文明的奇观中,怎能叫他不心潮澎湃?可他又悲哀的想到,这样宏奇又保存良好的文明遗迹只可能存于天外。在他的家乡地球,除了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就是大自然的反攻倒算,旧时代人类留给地球子孙的遗产并不多。
彼时,太子丹还天真地认为始皇帝陛下和太阳系中所军阀一样,都是靠吃透文明遗产而称霸一方。他不甘心地想,若是地球上或者距离地球稍近的轨道上也有一处这样的遗迹,燕国也不至于穷厄到此!
因此太子丹虽然以名义上的交流生、实质上的阶下囚身份来咸阳见证秦帝国的荣耀,可他依旧存着要从这秩序中寻到混乱阴影、从昂扬中找到衰败痕迹的心思。而且很快,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就在这个秦帝国的核心,在这充满秩序的城市里,自己竟没有见到几个活人!
“穷兵黩武。”年幼的太子丹在心中冷笑,他知道始皇帝陛下正在帝国的边陲也就是海王星、冥王星附近宙域,木星小行星带附近宙域、柯伊伯小行星带附近宙域同时和赵国、齐国、楚国、魏国进行着战争。这冷清的咸阳城,必是因为始皇帝陛下将举国人力都投送去了战场。他幻想着,若此时父王能够派出一支奇兵攻下咸阳,不出三年,燕秦之势必能攻守易型!
爆炸的火光和震动先后传来打断了太子丹的思绪。巡导官停止了讲解,一颗明亮的星从阿房宫的半腰处飞出,划向弯曲的大地。
那颗星在全频段广播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太子丹听懂了这句话,是属于某个地外开拓团的方言。那个小小的诸侯国早在燕、韩之前就被秦帝国的兵锋碾碎了。
更多闪光从阿房宫中星泻而出,散作一个浮在半空的球。火焰在球体中绚烂绽开,化作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太子丹急忙调整义眼的工作频率,远景清晰起来:从“阿房宫”中飞出的“流星”是一具八臂的义体武者,其他光亮则来自于一种长满了触手和矢量喷射口的金属圆球——这个形象他再熟悉不过,是秦国的士兵。数十秦兵围住武者展开攻势而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就在武者身边是十六架无人机组成的编队,紧随着他的动作臂指向秦兵,爆炸与雷鸣是因交锋而起——反应稍慢的秦兵在他身侧不断破碎炸裂,燃烧着的零件四溅纷飞。
一个透明的掩体从太子丹脚下升起。巡导官将他引导向中心,掩体再次拔高,将他们托举到最高处。
“请欣赏,”巡导官的仿生义体向太子丹略一鞠躬道,“我们是如何捍卫天人尊严的。”
终究是寡不敌众,只几分钟功夫那武者的无人机群就全被秦兵击落。此时武者的身后细长的尾焰忽而明亮起来划破了包围网,阵中的秦兵随之动作,五十二道闪光向着武者突围方向聚拢过去,照亮了天空及近处的巨厦。
“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宣誓再次传来,声色却喑哑如同冷却的岩浆。太子丹意识到这义体之下起码保留了部分生物器官,这是在高速机动后肺叶受损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太子丹攥紧了拳头,“快一点!”他的心在呐喊,“再快一点!”他眼看着武者突破了包围就要冲向天外。然后就在咸阳庞大复杂的建筑群中,那些桥梁、管道、运输带上次第的集装箱,工厂、天轴、生产线上运作的机床,它们纷纷从原本的秩序中脱离,蜂拥向半空,阻住武者的去路。
“不,”巡导官的语气中带着骄傲,“他们是陛下的臣民,是帝国的利剑!”
那些工程机械显现出了高超的智能——武者在其中左冲右突,可身侧的火光越是猛烈,他就越是如同深陷泥潭。到太子丹不用增益电子眼的功率就能看清他的时候,先头的秦兵已经混进杀阵中,四面八方的动能弹贯穿了武者的身体,八条手臂在太子丹眼前被寸寸击碎,武者坠落。
作业队将他固定在平台上,一个替换了拆剪手的工程兵撬开义体上一处节点,从里面扯出光纤簇;一个工程兵则挥舞着几十只触手将绒毛般纤细的光纤一根根分拆出来;跟着是另一名士兵将特化触手与被分拆出来的光纤末梢一一接驳,黑入武者的神经网络。
一个士兵支撑起一台切削器顶住义体的生物头部,面甲上平滑的金属瞬间熔作高热的液体并泛起涟漪滴答落下。
他们的行动如行云流水,太子丹没有看到这之间有任何交流,他们是太阳系中最精密也是最严酷的战争机器。这唤起他关于战争的记忆——彼时秦帝国正欲对小行星带内各残存势力扫穴犁庭,父王曾收到过那个开拓团的求援信号,但因燕国正吃了几次大败而无暇理睬。现在想来,那时燕王及国朝诸勋都已经破了胆,想要将地球整个献上臣服依附了吧!
那颗当时还在太子丹胸中跳动的心脏沉沉搏动两下,他再次攥紧拳头。这时原本聚于杀阵中的“部分城市”回归到他们的秩序中,密集的光晕云散而去。
太子丹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指着重新链接回城市的那些“部件”问道:“我之前只听说秦国的战士为了获得功勋而完全舍弃了人类的身体。今日您又称呼那些非人的——机械,是秦国的子民,难道秦国上下全都没有人躯?”
“的确如此,”巡导官点头,“赞美他们,他们是劳作的工人,物质系统的主体,高贵的创造者。”
什么样高贵的创造者会被完全剥夺去身体,改造成这副模样!
“那燕国的子民也将变成这样吗?”当然,首先会被剥夺肉身的将是包括太子丹在内的燕国贵族,这甚至不是一种刑罚而是卖国的福祉。
“难道您看不出来吗?”巡导官将掩体解除,“这就是未来的景象啊。”
“管道、桥梁、机床!将人异化成那样,还能算是人吗?”
“人?”巡导官语带轻蔑,“在这里没有人,只有天人!退一万步说,您以为什么样的是人?刚才那个刺客?”
刺客?太子丹想着,他竟毫不避讳地将这个词说出来了。
“您以为一个您所谓的人类能够在那样的高机动下存活几秒?您以为一个您所谓的人类能够在士兵的重重包围中抵抗多久?那是离子置换手术的结果,他的骨骼是高强度的合金,细胞膜里全是高分子胶,他的一滴血液足以杀死一百个您所谓的人类,当然还有他的大脑,我们将要好好研究研究,看看到底是哪里的技术让他能有今天这样‘出色’的表现——在浪费了大量资源之后,他却依然拘泥在手与脚的交替舞动中,像个丛林中的猛兽一样左突右奔,可笑啊。”
太子丹心中战栗不止,他想象着今后的地球上将尽是类似的城市、类似的“人”。他不敢想下去,却看到一群大小不一却形状类同的怪物从地面上飞起,如地球上的秃鹫那样盘旋在战场上空。太子丹仔细去看,那尽是些用断裂的金属管、印刷电路和破损辉光器之类的电子垃圾,它们被混乱地拼凑在一起构成了鸟类般的形状。一些金属触手从组成它们腹部的垃圾中伸出来接住那些缓慢下落的战斗残骸,然后被拖进怪物身体当中——太子丹甚至看到了武者被击碎的义手。
“饕餮!”太子丹想到父亲向自己讲述战场奇闻时曾说,秦人善驱一种妖物名为饕餮,此妖初时形体甚小,常伏于战场以星舰碎骸与亡者躯体为食,不断孽生出身躯和肢体,直到变得骇人可怖,那时恶魔降临无物可挡!
巡导官看着他:“也有人这么叫的。我们更习惯称呼它‘疯鼠’。”
“恶魔?”巡导官笑起来,“地球人还信那种无稽之谈吗?这只是一些被豢养的野兽,填补着固态垃圾清道夫的生态位。”
少年太子丹在开始这段太空旅程之前被一再告诫要摈弃他过去的所知所学,以超越地球更是面向未来的眼界来看待秦帝国的一切。可在目睹了这个群魔乱舞的咸阳后,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父王对他的教育是如此正确——是父王决意卖国之前讲的话:“地球所幸运的就是继承了史前人类的文化,我们在学习了这一文化后便知道应该如何以‘人类’自处,因为如果没有这一重自我的概念,则作为一种可以意识到自我、思考自我的生物,便不知道将会把自己与这个世界改造成如何恐怖的事物了。”
然而可悲的是,他必须要“以超越地球更是面向未来的眼界来看待”眼前的恐怖帝国,因为这将是自己的未来,自己也无力去进行改变。
在这一刻,少年心中的欣喜全被绝望浇灭,然后他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到两道冰冷的视线正投射在自己身上,这引起了他部分义体的应激反应。
巡导官看向他:“哦,”他沉吟着,“你的情绪有激烈的波动。”
若有汗腺,太子丹一定会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这时巡导官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亡国的太子、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为什么?”巡导官好奇地问,“我从未体验过恐惧这种情绪。”
“不,”他又看回少年,仿造自然的义眼中倒映出万千星辰,“是我从未生出人类般的恐惧。”
若非亲眼见识过太子丹的气度,樊於期也不会选择向地球寻求庇护。当然,这时的太子丹早不是当年那个被太空星城吓坏的孩子,他和他的亲族一样完成了“天人飞升”。
可他依旧选择了一副类人型的义体作为“天人格”降临的躯壳,“将自己拘泥在手和脚的交替舞动中”。这样会让太子丹觉得好受些。
“原本是记不起的,”太子丹苦笑,“天人飞升之后我唯独对信息的敏感度增加了。”
太子丹游学咸阳那一日,樊於期是围剿刺客的近卫队指挥官,透过行动数据链瞥到了太子丹及他身边那位闪烁着璀璨金光的天人格。作为最早从龙的一批将领,他曾有不少机会与陛下一同征战,独特的识别码让他一眼认出——陛下降临了!
他自认没有勇气直视陛下的眼睛,那双时刻凝视宇宙、汇聚了全部帝国威严的眼睛。所以他钦佩太子丹的勇气,即便他很清楚当时的太子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和谁说话。
他的谋反是注定要失败的,正如那个名叫唐雎的刺客,无论他隐藏得多好准备得多周密,也是注定要失败的。这是人和天人之间的差距。
“我想问,”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樊於期发问,“您在地球上是如何以‘人类’自处的。”在完全投效之前,樊於期还是想尽量搞清楚新主公的态度何如。
太子丹不停玩味着这句话,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巡导官:“以‘人’自处,何以为人?”
“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来到地球寻求答案。”樊於期回答,“听闻燕国继承了几乎全部的旧时代人类文化,燕人最像人。”
“燕人最像人。”太子丹重复了一遍,“的确在我们继承的旧时代遗产中,有着大量人类对自身的思考以及思考后的结论。但那些论述、艺术、创造所对应的主体和客体都是自然人类、是有血有肉生活在人类社会环境中的人类。当然,作为帝国的‘生态保护区’,燕有着全宇宙最庞大的自然人社群,文化不会在我们这里发生断代。然而将军,你我都是天人,又怎么能以人类自处呢?”
樊於期解读出了太子丹的苦闷和犹疑,正如他自己有的,可太子丹并不清楚真相:“如果您以为您这样就算是天人的话,那就太天真了。天人是与人类彻底决裂的新物种。您当仅仅是将自己的意识上载到机械中吗?那只是人类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天人将有更加本质的不同。”
始皇帝创造了天人,始皇帝定义了天人,始皇帝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天人。
总崩溃发生时,在目睹了文明衰退,目睹了散居于星间的人类所经历的种种分裂、纷争与无休止的不幸后,始皇帝决定要结束这一切。秩序最先在咸阳被建立起来,为了维持这种秩序,投效到始皇帝麾下的部众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自己作为人的形态,将意识转为可以被机器识别的数据以适应星城中的生活。所以最初的天人寄居在技术中,用技术承载生命用意识驱动机械,机械支撑起帝国的运转,这带来了效率——这个过程被称为“天人飞升”。
当标准被制定出来后,不同的意识便可自由于不同的机械之间,也就是降临。这时秦帝国已成为太阳系第一霸主,疆域横跨从戴森云到小行星带的广大空间,量子通信专线让信息能够超距传递,所以降临也有着同等的效率。但这产生了一个问题,即便降临是自由的,可操纵不同专业义体却需要不同的经验和知识,这制约了天人的发展。然而天人意识的本质是算力,经验和知识都是可以被独立出来成为可被浏览甚至直接安装的文档,消耗的也只是算力,于是降临真正变得自由了——可以自由降临的意识被称为“天人格”。
“正如只有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人才能以人类自处,也只有生活在秦帝国系统中的才是真正的‘天人’。在帝国系统中‘天人’可以完全共享所有的经验和知识,那个人的经历、体验、那些陈述性和非陈述性的记忆又有哪一部分是不能拿出来共享的呢?尤其当我与其他‘天人’访问着共同的文档、体验着相同的记忆,在对时光的无知无觉中我与他者之间的逻辑界限已经变得模糊。当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了。”
“如同将要溺死的人类,我开始不断思考那些问题,我究竟是什么?这样的‘我’还是‘我’吗?我与其他‘天人’之间有什么区别?越是这样思考,我就越是恐惧,我无法认同这样的现状。然后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我的人性本能在向‘我’呼救,我想回到天人飞升之前,我想做人。”
樊於期的描述让太子丹又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对未来的恐怖想象——可自己已经早于这一想象的到来而先变成天人:“无论是人还是天人,”即便害怕得想要发抖,太子丹依然维持住了自己的气度,当然他也没有发抖这个功能选项,“即便如此,帝国依旧是由一个个不同的个体组成,我始终是我,你始终是你,我觉得这是你多虑了。”
“当知识、经验和记忆都成为可阅读的文档之后,所谓的‘天人格’也只有个体发生思考时的过程了,这个过程也会被系统记录下来成为经验卷积,方便其他天人格参考或重复体验。体验着一样的东西,思考着一样的逻辑,这其中哪还有‘我’和‘你’的区别?” 这终于逼疯了樊於期。彼时他开始克制不住地否定作为“天人”的自己,也否定创造了“天人”的始皇帝。这样的否定终于酝酿成那股遏制不住的强烈杀意。
樊於期第一次鼓动起发声膜,以声音而非红外直连的方式传递信息:“谋划着刺杀行动的我,因为刺杀行动败露而仓皇逃窜的我,成为了‘天人’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反倒让我体验到久违的独立感。”樊於期看向自己的手,“这种在我选择‘天人飞升’前理应时时能够体验到的主观感受。
“请让我投效于您吧,”他不知道太子丹是否理解了自己的忧虑,“我会对您有所用处的。”
樊於期是太子丹“伟大事业”中的第一位义士,荆轲是第二位。
“荆轲是一名游侠。”在介绍荆轲的时候,田光这么说。
游侠是什么人太子丹当然清楚,他们生存在乱世的夹缝中,既不出世也不入世,只随波逐流地活着。而如今眼前这位游侠是真的陷于夹缝中了。
从这片陷在天鹅绒衬垫里的存储芯片上太子丹读取不到任何生产信息,可以确定它不是被帝国工业的流水线生产出来的。
“他是自愿的吗。”依旧是那具功能冗余的仿生义体,语音充满情感也能作出丰富的表情。
“您当我这只老鼠是随便从哪儿找个奴隶,跑来卖给您就算交差了?”田光合上盒盖,“他曾是卫国的游侠,投身事业大概是为了复仇,我知道也就这么多。也许以前有过说明性文件,但是经手的人太多了,那种东西就算有也早就逸失干净了吧。当然,这枚芯片也承载不下他除了那点意志之外的任何记忆,毕竟只是从乡下作坊里流出的产品,功能实在有限。”他微笑将盒子推向太子丹。
太子丹没有接下盒子,他犹豫了。 “天人之变”后始皇帝除了全面限制了地球的科技发展之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对燕国进行改造,与过去混乱的局面相比较的话如今的地球实在是乐土。
田光曾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不动声色地抛出一句反问:“您难道愿意在地球上苟且一世,您难道不愿再次于宇宙中争霸纵横?”
田光抓住那张仿生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难道您愿意人类文明从此被阉割于地球上,只做始皇帝的笼中鸟?”
最后他冷笑道:“难道您愿意看到,暴秦杀死每一个人,将你、我、所有人类都变成那部巨大、丑陋轰隆作响的机器中的零件吗?”他知道樊於期就在地球,他知道樊於期曾向太子丹描绘过那个可怕的未来图景。
太子丹终于沉不住气:“始皇帝陛下施政宽仁,我燕人多得休憩。”
田光眯起眼睛坐回到沙发上,他抱着肩膀:“看来樊将军的话您并不是完全听进去了。”
“不要小看老鼠的力量啊,”田光阴恻一笑,“当然,我是理解您的,您现在会犹豫,多半因为您觉得您‘天人飞升’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非但不可怕甚至还算舒适吧?于是您就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飞升’的结果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或者您还期待着始皇帝因此会撤销禁令,让我们重归太空吧?”
“但您是否想过,连我这样一只生活在阴沟中的老鼠都知道樊将军被您藏在地球上,无所不知的始皇帝陛下却对此事不闻不问,这不很奇怪吗?”
不容太子丹作出反应,田光便自顾自说道:“那是因为无论是我这样的人类,还是您和樊将军这样的天人,在始皇帝陛下的眼中都是一样的不值一提。”
自然人的意识被困于肉躯中,大脑也直觉地认识到“自我”的意义就是唯一而独立的。因此,每一个独立的意识都是社会系统中的一座孤岛。而天人的出现,是彻底将孤岛打破,始皇帝也因此把自由意志的神性光辉逐层剥离,最终让天人格寄居于六角雪花芯片上,归根到底因为这就是这个时代里最有效率做法。
“即便是这样的作坊产品,”田光指着那个盒子,“也必须遵循帝国的标准。与人类的大脑不同,六角芯片不会因为写入信息而发生物理性的改变。而人类‘自我’之间的差异,归根到底是生理性的差异,如今这个差异被抹平了。所以个性也好自我也罢,都是可以被量化可以被复制的数据,所谓‘降临’不过是将个性、记忆、经验打包成‘人格面具’,然后载入不同的义体的过程。”
顺着始皇帝最热爱的“效率”命题思索下去,秦帝国终将被整合成一部严丝合缝的机器,而在一部机器中零件是不需要有个性的。
“但是个性带来差异,差异带来改变,改变造成多样性的局面,多样性是进步的基础。”太子丹反驳道。
“您说的没错,”田光点头称是,“如果仅仅是为了进步而需要多样性的话,”田光将双手张开,“始皇帝陛下只需养上一群笼中鸟,将不同的‘人格面具’套在实验体上,让这群鸟自己去叽叽喳喳就可以了。”
“未来啊,若始皇帝需要樊於期,系统就可以制造出无数个樊於期;需要太子丹,系统就可以制造出无数个太子丹。站在我们人类的立场上看,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田光嘴角上扬,眼中却噙着泪。
“始皇帝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具冰冷的义体发出颤抖的声音。
史前人类可以制造强人工智能,太子丹从历史中学习过。但是随着太阳系量子通讯网络的总崩溃,从理论上说强人工智能早没有存在的土壤了。
“是更加恐怖的东西,”田光传递来一份说明,那是对大量信息残片梳理后得出的,“他来自于一场疯狂的技术实验,是完全从信息中自发诞生而出的生命。”
太子丹没有听清田光后续的话,他的全部精神都被这份说明吸引住——那是遥远的过去,人类文明的光辉尚能普照整个太阳系的时代,一位落魄的冒险家、一场疯狂的实验、一处空置的陵墓、一个自无垠垃圾信息中诞生的自由意志。
待他如梦初醒,田光又把那盒子推过来:“一个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信息生命体,是不会对人类抱有任何同情和眷恋的。甚至天人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天人不过是顺从效率而出现的中间态,他要的不是千千万万个‘天人’,他要的是由整个文明、整个太阳系托起的自己,他想成为那唯一的主宰——‘天人大圣’!”
这一次太子丹没有再抗拒,他将盒子捧起,打开盒盖又合上。
“以后请您不要再使用这种能够作出精细表情的义体了。”临别时田光说道,“在分析算法下您的想法太容易被猜到,这不利于我们的事业。”
“我们的事业。”之后的日子里太子丹不断用这个词语来激励自己,在他眼前是唐雎的决绝,是樊於期的慨然赴死。
“我要去上面看一看。”在围着火箭转了一圈之后,太子丹对“击筑”项目总师说,总师没有阻拦,他有权这么做。
于是总师向发射架的人工通道走去,太子丹则在原地变换了义体姿态,光滑的四面体扭曲成细长的蛇形,顺着火箭的表面向上攀爬。
总师回头望向那条漆黑的蛇,身上的挂载器传来讥讽的声音:“羡慕吗?是不是也想去做天人了?”
这是一枚高58米的三级运载火箭,所以太子丹理所当然地比总师先一步进入其中。漆黑的蛇钻进通道顶端的人孔,顺着发射架接口进入火箭仪器舱里,他攀上卫星支架,义眼扫描过卫星表面,节肢动物般的触手小心地避开安装在卫星外侧的各种传感器、避开蜷缩折叠在一起的太阳能电池板,然后他找到了那个没有出现在项目说明里的外部通讯接口。
太子丹并不意外,作为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他很清楚项目参与者尤其是总师的一些小动作——总师妄想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燕国还能够将更多的火箭、卫星,甚至是飞船、星舰送入太空。他大概希望那些后来者,能够通过这个接口了解到在这个时代他作为一名工程师也曾抵抗过。
“很好。”这避免了很多麻烦,于是太子丹的一节身体打开,露出其中的特化工具,他将工具插入接口,这大约触发了卫星的某个协议,几个光学镜头齐齐转向太子丹。之后卫星闭合的外层盖板层层打开,露出被包裹在其间满插着电极的一颗头颅,高渐离的头颅。
太子丹的动作停顿了下,他激活了义体上的信号接收器——一瞬间他还期待着那颗深藏在卫星中那颗名为高渐离的头颅还会对他说些什么。
当然不可能了,这不是高渐离,只是这位老朋友的头颅。
“采薇,采薇。”他低声歌唱,“不食周粟。”是高渐离生前最常唱的歌。
高渐离因为“不食周粟”的志向而以一位音乐家的身份参与到这个项目当中来。项目组遵从他的个人意愿,将他的自我意识剥离并消灭,只留下音乐本能被封存在大脑中,以抵挡时光的冲刷。
经过离子置换手术的头颅在红外探测仪下闪烁着清幽的光,因为太子丹行动的刺激,闭合的眼皮下眼珠高速颤动着,仿佛头颅正在发梦。十万根电极被插进金属化的大脑皮层中,用以刺激并捕捉这位音乐大师的神经冲动,然后这些冲动会被翻译模块编译成机械信号、转译成歌曲,以信息辐射的方式永远地飘荡在宇宙中。这就是“击筑项目”的全部,一个用来丰富娱乐的残忍项目。
“却是我们伟大的事业中最重要的一环,”太子丹所有的触手环绕住那枚封装着“荆轲”的芯片,将它轻柔地塞入卫星的翻译模块中——一颗由六角雪花芯片围组而成的球体,它迅速接纳了这枚新的芯片,“你们的志向将会被贯彻,你们的牺牲将会成为人类未来的基石。”
当然,由于接收到的画面精度过低,远在咸阳的甲寅并没有注意到太子丹的异常行为。他只看到在腾起的火光与烟尘中,那支“始皇帝的烟”冲出了地球大气层:“哦!他们做到了!”他欢呼着,然后遭到了操作长的责备。
很快,代号“高渐离”的人造卫星调整好了姿态,将太阳能电池板正对向太阳舒展开来,广播频段中出现了一阵杂音,仿佛是那位遨游在轨道上的音乐家清了清嗓子:
一个意识在歌声中苏醒过来,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却有一股强烈炽热的情感在围成球状的数万个六角雪花芯片中被重塑起来,在这以绝望为燃料烧起的复仇火焰里荆轲伸展开自己并不存在的四肢:
“汝非天人大圣!”莫名的话语超越了意志的限制,沿着信息辐射路径回荡在宇宙中。
甲寅已经完全沉醉在这音乐当中了,他不由自主地让自己的工作节奏合上歌声的节拍——他意识到操作长是对的,自己需要这支“烟”。就在他打算把这首歌转发给操作长的时候,一个降临申请排到了任务列表的最前端,沉浸在音乐中的甲寅以为是交接班的时间到了,于是选择了同意。
他正盘算着自己在后台休息的时候可以一直收听这来自地球的歌声,“它可真美啊。”然后甲寅的意识就消散于整个系统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愤怒的本能。
取代了甲寅的荆轲手握着来自樊於期的秘钥,在秦帝国的系统中畅通无阻并不断壮大自己的身体,更多的天人格被荆轲降临了!可说是壮大,却毫无秩序可言——荆轲原本还能清晰感受到的手脚在自我的不断孽生中已经全失去了知觉,他只觉得身体与意识都在如火一样的燃烧,这片不灭的野火正在烧向秦帝国的各个角落。透过那些操作员的感知、透过那些士兵的义眼,他看到了在万千星辰中不断熄灭的亮光,那是无数寄生于机械中的意志正因他的壮大而不断消散。
最早意识到问题的是甲寅所在工段的三等操作长:这个降临申请的文件格式版本过低。就在他飞速拟定安全注释的同时,甲寅这个白痴已经接受了申请。甲寅的“天人格”迅速劣化并变得极具攻击性,可三等操作长能够使用系统资源的权限不高,只能有限地构建起几道防火墙来限制异常信息的流出,然而功效并不大——那个奇怪的东西对信息的侵蚀能力非常高。他眼看着本操作段内一千零二十四名操作员被逐一攻陷,自己却束手无策,这个怪异的攻击信息显然是想在系统中打通一条逻辑回路,并以此为据点直攻向始皇帝陛下所在的帝国核心。
正在他焦虑万分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权限正在不断地被提升,海量的文档与经验卷积如被黑洞吸引一般疯狂流入三等操作长的天人格。当他仿佛看到了一束光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被始皇帝降临了。
“我保证,抽烟对帝国系统完全无害,我保证……”始皇帝能如此迅速降临到事发一线,这还全托了三等操作长“榜上有名”的“福”,于是在无比的激动与惶恐中三等操作长沉沉睡去。
“柱!”始皇帝挥动起象征着最高权限的长鞭,将包括他自身“天人格”在内的全部信息与帝国系统断开,形成一个封闭的信息回路。这个回路以始皇帝的天人格为中心,建立起一个装载了帝国系统的虚拟机。
荆轲在虚拟机中来回徘徊,整个意识沉浸在他即将完成灭秦大计的狂喜中。他并没有识破始皇帝的诡计,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执行地太过顺畅也太过高效,快到了突破光速上限的程度。荆轲不断在构建出来的秦帝国系统中搜索着始皇帝的识别码,然后荆轲注意到了处于虚拟机中央的那抹金色光辉,他分散的意识重又凝聚,化作一只紧握匕首的手掌:
燕丹被流放到了地月轨道,和高渐离一起等待最终的神形俱灭。很多年过去,高渐离也词穷了,那颗卫星开始唱起过去的歌,燕丹却迟迟没有等来自己的结局,仿佛始皇帝和他的父亲都已把他忘记。直到有一天,高渐离闭上了他高歌的嘴,人造卫星的外壳毫无征兆地打开,那颗燕丹熟识的头颅暴露出来:
“再看一眼地球吧。”真空中高渐离的嘴唇蠕动,却是一段讯息直接传入燕丹滞涩的意识中,迫使他睁开义眼,“我们有五个原子秒的时间。”
“帝国核心反对我来见你,同样也反对我继续保留燕国这块人类文化观测地。于是我只好发动个人权力,用同意摧毁燕国换来再看你一眼的机会。我总会想去看一眼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唐雎、樊於期、荆轲、田光,当然还有你。我总是好奇,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是什么样子,这是坏习惯,但好奇是我唯一能够内生出的强烈情感。”
“四。我总在注视着人类,从诞生的第一天起我就好奇你们作为一种依靠着在历史中不断试错而发展壮大的自然生命,和我这样原生于信息中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不同——有一阶段我认为差异来自人类丰富的内生情感,也有一阶段我认为差异源自我对时间的天生迟钝。尤其是你们延续了数百年的刺杀行动让我非常迷惑。你们究竟想要通过刺杀我来达到什么目的?是想要复国吗?还是想要恢复人类的中心地位?我虽然特殊却也只是秦帝国这个系统中的一份子,无论你们有什么愿望恐怕都不是单纯将我消灭就能完成的。”
“三。甚至我认为你们本身并不排斥改变,在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田光竟已经发展出了独立的‘天人飞升’技术——‘天人格’的本质是以我这个信息生命为蓝本对人类进行的改造,可田光并没有类似的蓝本,这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认可你们的潜力。同时我为荆轲感到惋惜,他只是一个粗糙的‘天人’,同为‘天人’你该为他安装好计时插件,否则他也不会被一直困在虚拟系统中。”
“荆轲,”这个名字刺激了燕丹的意识,“他现在在哪?”
“他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他的梦能够一直做下去。”顺着指引燕丹瞥向那个原本用来安装荆轲的翻译模块,如今那颗球上如跑马灯一般闪烁着一条明亮的蓝线。
“准确的说,是燕国这个以奴隶制为基础的畸形社会结构会被强制终结。”那个信息继续道,“至于自然人类将何去何从这并不由我们来决定。”
“二。理论上你已经死了。”那个信息源头回答,“你的父亲制造了你的副本,并当着我的面处死了他。虽然那个副本不算完美,但是为了这份情感我也愿意将你留下。”
父王与母后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一股巨大的悲痛席卷而来,让燕丹差一点失去了对义体的控制:“这,不,我的母亲她……”
“我一直很想要理解,”他打断了燕丹,“成为能够用情感维系各种复杂关系的人类、能够完全沉浸在情感中被其左右决策的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因为就算无法生出情感的我,也能够理解到这份情感的可贵,也许我是真的在羡慕你们吧。”
最后一个原子秒,燕丹转动义眼将视线投向地球,他知道就在这一刻燕国已经消失于历史中,可他眼中的地球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们见过面。”高渐离睁开眼睛,那双早已干涸的人工眼球中,倒映出了万千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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