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外城街道几乎空无一人,炽烈的阳光炙烤下,29区德曼教堂的砖砌穹顶射出苍白的反光,似乎正在高频颤抖,即将融化到泥土之中。围墙外边静悄悄的。但如果走进教堂大门,站在中殿内部,竖起两耳仔细地听,就可以听见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哭泣的男人一身神父装扮,显然已经迈入老年,是时正跪在告解室前的黑色软垫上,将头埋得很低,正对着告解室的长窗。窗口被两片藏蓝色布帘遮挡着。在他身后,距离告解室不远处,差不多就是中殿正中的地面上,躺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银质十字架。
“我想家了。”神父说,哭泣着,“主啊,原谅我。我只是想家了。”
男人没有把话说完,似乎是哽住了。他双手掩面,将额头抵在告解室的墙上,膝盖不停颤抖。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这么一个神圣的上帝的使者,竟然哭得像个无知的婴幼儿,简直是场有辱信仰的滑稽喜剧。
然而萝瑟塔·琼斯不这么想。她仍然穿着那身黑紫色修女制服,双腿交叠,坐在狭窄的告解室内,左手拿着一把勃朗宁。M1911冰冷的枪身紧贴着她的大腿。告解室里一片昏暗,一道薄薄的光线从布帘的缝隙中透射进来,狭窄的天花板上有一盏灯,灯光呈紫红色,鲜艳到几乎有些怪异地映在她的脸和腿上。她卸下弹匣,一颗一颗往里填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男人的声音扭曲了。同样扭曲的还有他埋在掌中的脸。她将弹匣填满,插回枪中,剩下的一颗子弹躺在她手心里。她把子弹举高,借奇诡的灯光凝视着它。
“你知道吧?”她说,“信仰不够坚定的信徒,上帝是不需要的。”
神父没有出声。她放下子弹,随手搁在面前的木制挡板上,目光漫不经心地追逐着帘幕缝隙中的那道光线。室内外没有一丝风。那道光线因此静止了,几乎像一根针,尖锐地指着她的胸口。
“我知道你对旧教还放不下,但旧教之所以为旧教,是因为其中有些东西是不正确的。”她伸出右手食指,点着那根针,“你信仰它,你就要犯错误。你想犯错误吗?”
“……不。”男人低声说,“不,不。求你。我不想。”
“那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撕裂旧教腐坏的尸体,从它的皮里走出来,我们不会脱胎换骨。”萝瑟塔说,“你宁愿这样吗,阿莫斯?你喜欢尸体吗?”
“不、不、不、不。”阿莫斯恐慌的声音沿着银针滑了进来,“不不。我知道了。我不喜欢。我知道了。”
她不再看那条光线,而是低头给枪上膛,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咔嚓。她拿双手握住枪柄,瞄准两片布帘之间竖直的缝隙,随后慢慢往下移动。小巧的漆黑枪口正在无声尖啸。一片寂静中,她听见那个神父尿了,就尿在自己的裤子里。她瞬间变得兴味索然。
她放下枪,拿食指关节敲了敲告解室内壁,示意对方该走了。那人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动静。在她失去耐心之前,神父总算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步子朝外挪动,似乎很难控制自己的肢体。他这时才终于感到羞耻。阳光从穹顶底部的拱形窗中照射进来,在彩色玻璃间来回跃动。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景。
“记得回来把这里收拾一下。还有,”萝瑟塔说,“如果伯纳尔再打电话来,先问他有什么事。如果和艾洛斯的下落无关,就说我出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拉开面前的布帘。美丽的、碎金似的阳光倾泻进来。在如此温柔的阳光映照下,她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个非常明媚的笑容,长方形窗口有如一副画框,框住了这张璀璨夺目的肖像画。或许是由于光下油画似的斑斓色彩,肖像画的主角给人以极不真实的印象,几乎像一个神。阿莫斯出神地看着这幅画。画中人再开口时,语调变得特别轻快,似乎刚刚目睹一次伟大的神迹。
“记住你的家在天堂。”她说,“除了天堂,没有其他的家。记住了吗?”
神父几乎又要下跪,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不敢下跪。他盯着地面,过了十多秒钟,总算从喉咙里挤出字来。他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能走而不是爬出中殿,其实出乎萝瑟塔的意料。她走出告解室,将枪插进腰部枪套里,快步往后庭走,中途停在地上那个十字架旁边。十字架上栓了一段细绳,显然是条项链。她弯腰将那东西拾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提着细绳让吊坠悬在空中。十字架左右摇摆,射出银色的光芒。这是一个倒十字。
理查德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菲纳斯正在往背包里塞一块粗布毯子。她瞪大双眼看着她父亲。在她的记忆中,他上次下楼还是两年以前的事。理查德瘦得两眼凹陷,嘴也瘪了下去,两颊松弛的皮肉耷拉在脑袋两侧,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岁。他梦游似的站在楼梯上,凝视着肉店粉红色的天花板。过了十来分钟,他终于下到店里,站在房间正中央,面朝店门,耸起双肩,双眼直直盯着门外。此时夕阳余晖已经消散无踪。
和他形销骨立的外表不同,这一声特别洪亮,吓到了她的最后一个顾客。那顾客还算照顾她家生意,但总是踩着关门的点来。
“老天。”奥罗拉·亚加罗惊魂未定地贴着柜台边缘,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咋了?”
菲纳斯没有看他,而是很震惊地望着她父亲。她的表情简直和他一样茫然。
“是我爸,但是……我不知道。”她眯起双眼,像在辨认一个陌生人,“我是不是该送他去医院?”
她的话音未落,理查德就转过头来,盯着柜台的方向。菲纳斯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大概是感受到了那一束炽热尖锐的视线,奥罗拉和柜台贴得更紧了,几乎要跳到柜台后面去。他们两个都惊恐地望着他。
“你来了。”他看着奥罗拉,说,“这很好。非常好。好。”
他转过头,大步迈出店门,身上还穿着睡衣。柜台旁的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等他离开。奥罗拉将手按在他买的那一大条猪肉上,脑袋茫然地转来转去。
“我……我不知道。”菲纳斯说,“我想我还是报警吧。”
她的想法是,临近宵禁,出去找人将冒很大风险,还不如联系巡逻兵把她父亲带回来,这是个基于理性做出的判断。她不认为他们会对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做什么。何况她和屠宰场里那个男孩有约在先,她不想让他失望。
“对了,”她扯过电话线,手指停在拨号盘上,“你有没有……听说过屠宰场的事?”
“就是……军方会在里面养一些……”她的语气越发犹豫,似乎自己也觉得即将出口的话很荒谬,“……羊?”
“不晓得啊。”奥罗拉挠挠后颈,“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去问裁缝。你是听谁说的?”
菲纳斯抿起下唇,在心里纠结了一会。门外天色已经暗了。
“我那天晚上回来,在紧挨屠宰场的围墙旁边,看见了一头羊。”她说,“我看见它朝屠宰场的方向走了。”
“对,但是……除了那里,附近根本没有足够养羊的空间。”
“万一是谁带过来留在这儿的呢?”奥罗拉说,“虽然这也很怪吧。”
菲纳斯张开嘴,话却卡在舌尖。她最终还是将嘴闭上了。
“我会帮你问问。我走了。”奥罗拉将肉夹在腋下,拿盲杖打着地面,“祝你老爹平安哈。”
她心不在焉地同他道别,给警察打了电话。他们让她稍安勿躁。她锁好店门,按之前的路线绕到屠宰场背后,那个男孩正在洞口等她。她蹲在洞口前,将背包里的毯子拿出来,试图塞进洞里。这洞有点太窄了。
男孩声音很低地问了句什么,但被毯子堵在里面,她没有听清。毯子最终成功进洞。她听见那男孩把毯子抖开,翻来覆去地摆弄一会,最后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出乎她的意料,他咕哝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她之所以听不懂,并非由于她没有听清,而是由于她无法理解。他用的不是通用语。从新纪4年开始,无论在内城还是外城,甚至在大厦谷,这都是一样被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
“你说的是什么?英语吗?”她蹲得太久了,干脆半跪下来。这个动作弄脏了她的牛仔裤。“这是谁教你的?”
“它很方便。”男孩说,语气中竟然透出一股抱怨的意味,“通用语,并不实用。”
也就是在这时,菲纳斯方才意识到,这男孩其实是个很不熟练的通用语使用者。他使用的句子多为短句,用词也很简单,常常忘记动词变位,这不单是因为他的年龄,更因为他还是个初学者。他不以这个社会的官方语言为母语。未经许可教授非官方语言是重罪,在军方的眼皮底下,这行为是很危险的。真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在行刑场里犯罪?
“就是带给你生命的人。”她向他解释,“她会照顾你。”
菲纳斯沉默下来,拿指尖抵着下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寻根究底,就难免会伤害到他,即便这男孩似乎有些迟钝,脑子也不聪明,她仍然不想这么做。或许是看她沉默得太久,那男孩从洞里探出一截食指,软软地动了一下。就像一条白色小虫。她盯着那截手指,前倾身体,将一侧脸颊贴在墙上,被壁砖冰得汗毛直竖。她想听听里面的动静。然而,除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类似风扇叶片缓慢转动带出的沉闷气流声,她什么都没听到。
“对。但是有些人的妈妈会陪他很久,有些人的妈妈只陪他一小会。”她说,“我没见过我妈妈,我还是长大了。所以没有妈妈也没什么。”
“她死了。”菲纳斯顿了顿,“我不知道她的样子。我没有她的相片。”
正在这时,她贴在墙上的右耳捉到一阵奇怪的异响。那是一长串尖锐的、惹人害怕的噪声。在最初的惊诧过后,她立刻认出那是匕首划过墙面的声音。宵禁即将开始时,某些巡逻兵会在清场过程中这么做,以威慑附近的居民,让他们乖乖回家。她幼时曾经很怕这个声音。
如果她现在起身就跑,不被发现也并非绝无可能。她犹豫着。但同时她又想到,假如她在逃跑时被巡逻兵发现,他不但会盘问她,势必也会发现外墙底部的洞,那男孩就活不成了。其实有一个最保守的办法。但和她父亲不同,她其实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在她做出决定的短短几十秒内,那巡逻兵已经拐过转角,和她靠同一面墙的头部和中部站着。当雪亮的手电光逼近她时,她已经起身背靠墙面,将背包放在脚下,挡着那个洞。在光照到她的那一瞬间,她认出了对方。正是那奇怪的金发大高个。
“我在……我……”她咽了咽口水。她还是结巴了。“我在找我父亲。”
“他有精神问题,下午跑出了家。我跟你们的人上报过。”
那人没再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似乎在考量这话的真实性。半晌过后,他将匕首收了起来。
“我们会找到你父亲的。”他说,“马上要到宵禁时间,你还是回去吧。我可以送你。”
说话的时候,他并不看她的脸,甚至不面朝着她,而是将头转开,侧对着墙壁。她真心觉得这人很怪。他帮忙提着她的包,让她走在前面,从她身侧拿手电打光。她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僵硬。她也很僵硬。在狭长黑暗的刑场小路上,他们就像两个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原始人。
这次退化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当他们走到肉店门口时,已经有两个巡逻兵等在那里,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理查德。他看起来还是下午那个疯样,只不过头发更乱,眼神也更可怕。巡逻兵没有给他上铐子,只是抓着他的两只手。
“勾利亚德尔小姐吗?”等他们走近时,其中一个巡逻兵问。
“不客气。有空带您父亲去看看医生吧。”另一个巡逻兵说,“他……”
话音未落,理查德突然挣开束缚,跳到了他女儿身后。几人都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尽可能用菲纳斯藏起自己,只露出一只右眼,瞪着那两个陌生人。
“我是伊斯顿爵士。”他平静地说,“我的兄弟在内城。你们胆敢抓我?”
那两个人显然愣住了,随后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个拍拍菲纳斯的肩。
她再次跟他们道谢,目送那两个巡逻兵消失在街道尽头。当她转过身时,那奇怪的高个子早已离开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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