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科幻丨绿色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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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陷于无尽的黑暗中。
鼻翼里充斥着的，是寂静无声的哀嚎。
目之所及的，是在深灰色墙壁上，新陈交杂的铁质味道。
日复一日张开双耳倾听着，于这怪异黑暗中泄露下来的微弱光芒。
置身于此昏暗之地，我不由得开始思考。
这样的毫无意义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时间已经失去了应被赋予的任何意义。
到如今，支撑我活下去的，仅仅是角落处脆弱生长的一抹翠绿。
我看见在其中，蕴含着如星火燎原般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塞恩斯.弗兰克
一
“没有时间了。”
我回过头，阿南绥正用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看我。厚重的阴影几乎将他完全覆盖，只剩下暴露在外的明亮双眼，像极了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没有时间了。”
他再次重复。
“我知道。”
不顾他的反应，我缓步踱至窗边。
阴沉小雨下一如既往的静谧，不知那一排排寂静的房屋中，有多少被活生生饿死的死尸？
我曾见过哦。从那狭窄窗户望见过，被家人分食而死的人。那对被悲伤盛满的双眼，曾是我深夜噩梦的源泉。而如今，那个本应连白骨都不剩下的人，正站在窗外，面带微笑的注视着我。
与那时不同，潦倒的装束化为漆黑的风衣，苍白的双手搭在枪上，麻木的神情在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永远悬挂在嘴角的微微嗤笑。
街道依然寂静无声，但我奇异的，能感觉到一双双从木板缝隙中窥视的眼睛。
恐惧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散，战栗与寒意同样无法驱除。
他们常说，“恶魔的诅咒会伴随呼吸降临。”
畏惧恶魔降诞的结果，是将自己封闭在屋内。像这样自顾自死去的人，现在这样寂静如坟墓般的街道，就足以佐证一切。
但比起恶魔，更可怕的是现在站在底下这家伙。
毫无疑问，这死而复生的怪物、衣冠楚楚的鹰犬，这漆黑的打扮，正是隶属于元老们的圣咏猎人。
地板在颤抖。
但源头并非大地，而在于我。
八年前那场足以撕裂天空的庞然大火、混杂着铁锈和硝烟味道的浑浊空气，没有人会忘记。
而如今，这片巨大的血色阴影终于缓缓笼罩住我。
二
这片大地虔诚的信仰着圣莫里安。
末世的救世者，新世的开创者，洪水中的来客，一切子民的父，全知全能的主。
祂在大地降下暴怒、洪水席卷一切之时到来，乘着方舟，于波涛之中宣扬祂的福音。
待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圣莫里安将圣血赐予五位元老，令他们不老不死；祂留下人们赖以生存的方舟，于新纪年的最后一日独自去到了星空。
为了感谢祂，人们以方舟为主体，修筑了圣莫里安大教堂。以此为圆心，坐落在沙漠中的城市，依凭圣血的力量，开始逐渐往外扩散。
但教堂中的圣像有多么金碧辉煌，教堂外的街区就有多么破败。
正如我所说，方舟是以大教堂为圆心往外辐射的圆环式城市结构。越是靠近神，那么就越富裕；越是远离神，那么就越贫穷。此地就是这样的规则。
沐浴着圣血的元老，扭曲了神的意志。
怀抱这样想法的我，被嗅觉灵敏的狗盯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还窝藏了阿南绥这个潜逃数十年的逃犯。
但反过来说，这十几年来居然风平浪静，实在是幸运至极。
“你不逃吗？”
阿南绥盯着我，背脊像猫一般拱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往哪里逃？”
听见我如此反问，他闭上嘴，身躯又消融进黑暗中。
这一次，连那两颗明亮的星星也看不见了。
该往何处逃呢？
方舟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由内向外延展的十二个环区，每一道横向的关卡，都有驻扎在此的圣咏猎人把守。
从天上走，更是痴人说梦。如果说方舟的区划是以圣莫里安大教堂为圆心，朝外辐射的十二个环区，那么圣所就是以教堂为圆心，往外扩展的半圆形能量体。朝天上看，蔚蓝的天空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易碎色彩。所谓圣所，就是指这笼罩住整个方舟、肥皂泡般透明的带电护罩。
正是得益于它的存在，方舟才能够在沙漠中存续。
但同样，追逐这美丽圣所而被烧焦死去的天真孩童，绝非个例。
因此，即使在蓝天中，我也绝无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况且，就算真正逃出去，远离了方舟的庇护，在环境如此恶劣的荒漠之中，我又能存活多久呢？
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我并不想白费力气。与其在机关算尽后被逼至绝境，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束手就擒。
“圣莫里安自会庇佑祂真正的子民。”
听见我这样说，阿南绥冷冷的看着我。
“谁也不会来救你，你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
他还是老样子，听不得我谈论与圣莫里安有关的事情。
有这样一位异信者生活于方舟，无怪圣咏猎人们会对他展开长达数十年的追杀。
这样想想，被追杀数十年仍在精神奕奕的逃亡，他还真是有活力。
但我已经很累了，累得连死法也懒得自己想。无论是放血、砍头、车裂、活埋，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两样。
老实说，若不是对生的渴求大过了死亡，或许在翻开舅舅笔记的那一刻，我就会选择立即死去。
那时没有那样做，是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我回头看，阿南绥已经不见踪影。
赞美圣莫里安，请让他平安的回到故乡。我真诚地为他祈祷着。
我转身，轻轻打开门，让猎人站在我面前。
仔细看，他似乎比起我认识的那人年轻些，只是气质和相貌实在有些相近。果然，死而复生不过是我的空想，疲惫已经抽空了思考，现在就算看到幻觉也不足为奇。
“塞尔维斯.弗兰克？”
猎人挑眉，挑衅似的翻了个剑花，用剑鞘抵住我的肩膀。
我被推得踉跄几步，叹了口气。
“是我。”
猎人轻轻的笑出了声。
“那么，你倒大霉了。
“根据神前议事会第六百三十七条特殊决议，塞尔维斯.弗兰克将被破例提拔为圣咏猎人，隶属夜行者第三小队，立刻报道。”
猎人自称蒙提。
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立场转变，我顺从的跟着他身后行走。
望着他肩上摇晃的银质链带，我不禁开始思考这奇异决策的意义。
“你是第一个。”
蒙提突然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是第一个由民间提拔而来的圣咏猎人。在此之前，并无这样的先例。
明明只需要立刻掐断我的脖子，就能将我从这“世上”解脱。
明明已经做好了被溺死的准备，却被敌人的双手捞起。
我并不觉得幸运。
比起立刻死去，这样无穷无尽的猜疑才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
我能带来的利益何在？这番举动的背后真相如何？我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
沉默跟随着蒙提的步伐，这时我听见墙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嘶哑的声音中蕴藏着狂热，衣着褴褛的乞丐蜷缩在角落，无力的喃喃自语。
“这个世界经由一场错误诞生。
“你、我、他，都不过是在这广袤浩瀚的无垠世界当中，被抛下的一根有思想的稻草、一个梦的魂影。
“而我们，就像鱼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当中，跨越星空而来的外来者始终虎视眈眈，想要利用隐藏在饵食当中的剧毒，将我们从永恒的自由中驱逐出去。本源的灵魂会受到来自欲望的吸引，随后如鱼钩一般粗暴，残忍的将人扔进愚昧无知的境地。”
疯子。
听到这无意义的呢喃，我毫不犹豫的作出判断。
蒙提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声音戛然而止，长剑上多了一抹色彩。
“异教徒。”
他冷漠的擦拭着剑身。
“简直就像是沙砾，怎样清理都清理不干净。”
“还有信仰其他伪神的人存在吗？”
“思想是毒。恶魔的呓语经由呼吸与思考进入脑髓，使人偏离主。”
他不愿再多说，接下来的路途是漫长的沉默。
从我所在的十一区来到圣莫里安大教堂所处的第一区，需要穿越重重关卡，就算有圣咏猎人领路，也需要出示繁琐的文书和证件材料，再三确认后才允许放行。
这让我更加担忧起他的安危。
阿南绥是在十多年前来到我身边的。不记得具体是何时，又发生了何事，总之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很自然的跟随在我身边。总是戴着遮住眼睛的兜帽，与我保持一段距离，来去无踪，若即若离。想找他时，只需要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在何处，但下一刻一定会出现。
就是这样奇迹般的一个人。
那么，如果之后再呼唤他的名字，阿南绥还会奇迹般的再度出现吗？
“首席正等待着你的觐见。”
蒙提冷冰冰的打断了我飞散的思绪。
这时我才回到现实。看见眼前伫立着两扇无法看见顶端的大门，黄铜的反光模糊的映出我的色彩来。
脚下踩着柔软的编制物，灯光如春日晴空般温暖。
蒙提走上前，替我推开大门。
金属结构活动的声音呻吟着，随着两扇巨大门扉开启，另一个世界映入我眼帘之中。
巨大的五彩玻璃几乎覆盖住整块墙壁，出生自太阳的白光穿过它，化为五彩斑斓的耀眼光束，精灵般在空气中自如跃动。就在这辉煌而璀璨的巨大光影下，一道属于女性的背影在远处静静伫立。
她转过身，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神灵在人世间降临。
“塞尔维思·弗兰克。”
她轻声念出我的名字。
门扉在我身后静悄悄的合上。
她怎么能念出我的名字？
我这渺小的存在本身，对她来说就是亵渎。
“接下来，我将对你宣告圣律。
“你应将尘世之躯献与圣莫里安，遵从祂的意愿，死后祂将引你入神国。
“你必将以全身心侍奉神，不为凡俗所牵挂。
“你是侍奉圣莫里安的刀，在地上唯有神的代言人可拿律令动你。
“祂说：凡信仰我的，都将于死后得到解脱，但不可因苦难自尽，愿你们都脱离苦楚，来到我的天国。赞美圣莫里安！”
“赞美圣莫里安。”
她说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呆呆的附和她的话语。
大门在我身后又静悄悄的打开。
她说完这段话，就又转过身去，变成一尊美丽的雕塑。
蒙提拉着我出去，轻轻将门合上。
“你不明白。”他说。
“不明白什么？”
“你不明白，你刚刚立下了怎样的誓言。
“所有的圣律，终会实现，必会实现。”
他望着紧闭的黄铜色大门，瞳孔中是深深的畏惧。
“元老与恶魔无异。”
轻声丢下这句话后，蒙提大步往前走。我茫然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几秒，才想起追上去。
我不理解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些。
没有逻辑。
不明立场。
不符规矩。
突然，他顿住脚。
他神经质的望向四周，可警惕的只是空荡荡的墙壁。
“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才是正常人。”
“... ...不，也许只有我们两个才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