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间夹在两条平行的走廊之间,形象地来说,刚刚好位于大写字母H中间那条横线的位置上。开放式的电梯间十分宽敞,能够容纳的人数足以装满四部电梯,还得余下一些人再等下一趟。而如此宽阔的场地,现在只站着我一个。
显示电梯楼层的数字已经停留在17很久了。从我离开公司走到电梯间,按下电梯的下行按钮时,那个数字就显示17,到现在已经过了快5分钟了,17这个数字始终没有变过。
电梯间里一共有四部电梯,两两相对。我身后的那两部电梯已经停运——每天晚上过了8:30,那两部电梯就停止工作,据说是为了节省电力。从另一个角度讲,这说明大楼的物业认定了晚上8:30之后,大楼内80%的公司都下班了,只要两部电梯足够用。这种推断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从我以往的经验来看,过了晚上8点之后,这大楼里的人就基本走光了。
所以电梯为何在今晚9点之后许久停留在17层不往下走,我是着实想不出原因。想必是有什么人在17楼挡着电梯门,一边等待着什么。而这种情况却让我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继续在这里等下去,要么选择走楼梯。
我上班的公司在五楼,要是一开始就选择走楼梯,这会早就下到一层了,阻止我一开始就选择楼梯的原因只有一个:在我入职的第一天,同事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晚上加班超过9点,必须坐电梯下楼,不要走楼梯。
至于为什么,同事没有说。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背后的历史恐怕一言难尽。
入职的一年多来,我始终都遵守这条规定。当然,我很少会遇到晚上加班超过9点的情况,偶尔的几次也是和同事一同下班,聊着天时电梯就到了。我一个人在9点后等电梯的情况一次也没有,直到今晚。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手表上的指针又走过了3分钟。电梯层数依旧停在17。我咬了咬牙,迈步向楼梯间走去。
楼梯间在左侧走廊那边,从电梯间和左侧走廊的交汇处向右手边拐,再走两三步就到了,那是一扇开在墙上的双扇门,从设计上考量,把门的外侧做的和墙面一样,如果平时不开启,门就会和墙面融为一体,只有一个楼梯的标识贴在门旁作为提示。
此时门还是敞开的,我在门口能看到楼梯间的白墙和那一截扶手。楼梯间的顶灯没有亮,毕竟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这里,感应灯早就暂停工作了。我拍了一下手,声音畏畏缩缩地传进楼梯间里,惊醒了顶灯。
我迈步走进楼梯间,鞋底在白色瓷砖上敲出空洞的声响。楼梯间同样一言不发的等待我彻底进入它的腹中,似乎这一刻它已经等了很久了。
此时我站在五楼的楼梯边缘,看着眼前一排排依次向下延伸而出的台阶,以及末尾处的那个向左侧的僵硬转折,而消失在视线之外的是去往四楼的下行台阶。我向前探了探身子,视线越出了楼梯的扶手,顺着楼梯间的间隙向楼下的深渊坠去。下面是一片漆黑,那向下螺旋而去的楼梯于是就消失在那片黑暗中。
我感到一阵冷风从不知道哪里吹来。胳膊上漫起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我向下行的台阶迈出第一步。
右脚在台阶上刚刚踩稳,头顶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咔嗒”的一声响。
目前项目的建设进度正常,一切都在按之前制定的计划表按部就班的推进中,预计在一周后我们将完成建筑的封顶,请您放心,不会出现项目延期的情况。
工程图纸的二次订正昨天已经和项目部以及甲方都作了汇报,对方都很满意,同时提出了一些小的修改意见,我们已经着手在现场确认如何将这些意见进行落地。因为都是些微小的改动,所以我们全部在现场确认完并做出调整方案后会统一和您汇报,时间预计在两天后,我们这边会加紧处理。
下一步工程的进料我们重新评估了一下具体的时间安排,根据目前的施工进度,在进料流程上我们想提出一些细微的调整,我们已经拟出了一个调整后的草稿,我稍后确认无误了会发您审阅,如果没有异议,我将会把这个新拟定的方案发给物料管理的部门,后续的进料流程将按此执行。
工人们目前的工作状态很稳定,我们按照三班倒休的方式安排所有人昼夜施工,工作效率和施工质量都能有效保证,只是夜间施工我们要尽量避免产生噪音扰民,所以能在夜间进行的施工项目有限,当地的一些部门也多次找过我们,明令要求停止夜间施工,好在开发商那边有人帮忙沟通协调,所以暂时不会再有这类要求,不过这个问题依旧会在之后的施工进程中复现,毕竟后续的一些进度想要完全避免噪音是很难的。
我想和您再沟通一下工期的问题,如果不用严卡交付时间,我们或许可以不再安排夜间施工,避免由此带来的问题和麻烦。
我一惊,身体猛然一抖,手里握着的水杯洒出一滩水花,浇在我的裤子和上衣下摆上,印出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手里的水杯放回到桌上,把手上的水渍甩掉,第二件事则是给了一旁咧嘴笑的同事一拳——当然不会用多大力气,我俩平日里这样你来我往惯了,不互相折腾一下,这一天都过的不舒坦。
同事揉着被我打过的地方,先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可看见我的裤子后又咧开嘴笑。
确实,我裤裆上现在是一大片的水印,卡其色的布料变成了难看的深土色,从裤裆位置一直蔓延到裤腿。
换裤子是不可能的了。我已经想好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洗手时不小心把水洒在了裤子上。人们更倾向于相信因笨拙造成的麻烦,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真觉得身边的同事会突然管不住自己的膀胱。
他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我。在我抓着水杯犹豫是要喝水还是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那种自我矛盾的感觉于是再一次把我拉进无解的思维旋涡中,我越是想寻找一个合理的答案,越是陷入混乱的泥潭。
“切,那又怎样,只要不超过……等下,你是说?”同事的眼神变了色彩。
同事虽然语气很强烈,但是声音很克制,对此我十分感激。他做了个手势,是平时我们结伴去抽烟的暗号。办公区里确实不好展开谈这件事。我跟着他绕出工位,走到这一层的吸烟专区,但头一次我们都没有把烟点上。
“是的,我很确定,我实在等不到电梯,才走楼梯下去的。”
“你没听过他们说吗,九点之后不能走楼梯间!上一个不听劝的,进了楼梯间后就再没出现过,人事说他是自行离职不知去向,家属来吵过好几次了,还报过警。”
“我当然知道,我刚入职时很多人都和我强调过,人事虽然没有明说,言外之意总是能听出来的。”
“那你还……”同事说到一半摆摆手,“嗯……你九点之后走了楼梯,但是你今天还能来上班。你有可能是第一个九点后进入楼梯间还能走出来的人。那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察觉自己的语速开始激动起来,但是能和人分享感受真的太好了,“我昨晚踏进楼梯间后,专门向上向下都看了一番,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但是当我踏下第一级楼梯阶的时候,整个楼梯间的灯一下子全都灭了,完全的黑暗,接着我能记住的就是我站在大楼外面。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下楼的。”
同事反复和我确认这个问题,而我只能不厌其烦地解释我真的不记得整个下楼的过程,那段时间被整个从我的记忆里剪切掉了。
“哼,只能说你小子走运了,能在九点之后的楼梯间里全身而退。”
“你的关注点就是这个吗?”我反问,“我全身而退?”
“到底是谁最先提出的九点后不能走楼梯间?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真的有人消失在楼梯间里了吗?”
“这就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就好比不能问别人的工资是多少,不能问女性的年龄一样,犯忌讳,明白?”
“大活人消失在楼梯间里,这种事就没人管吗?公安也不查?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那都是大家你传我我传你传出来的,到现在谁也不知道真假。但是话说回来,你自己都忘了怎么下的楼,这总是真的吧。你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普通的楼梯间,为什么一过晚上九点就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你还想给楼梯间搞个走进科学是吗?调查一下到底是理智的扭曲还是智商的沦丧?”
小陈,你之前发我的报告我大致看了一下,整体上我没意见,但是有几点我想和你再强调一下。
首先,这个项目的质量必须保证。这个项目是这一次整体规划建设中的重点项目,是要作为今后区域发展推动建设行动的标杆项目来对外宣传的,这个你必须心里有数,要做到保质保量,能够肩负起标杆项目的重任,能够经受得住未来的考验和评判。这个是必须满足的指标。
其次,是工时要严格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执行。时间是死线,这个我必须再重点强调。整个执行委员会和考察组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在项目正式开工前所有的工期计划和施工阶段安排是经过委员会和施工方一致商讨确定的,因此在前期的沟通阶段,整个工序的时刻安排已经敲定,你当时也是参会的一员,应该很清楚整个会议的过程和结果,所以工期必须按照当时确定的进程计划完成。工期的完成时间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进行重新调整,这涉及到整个项目的执行有效性和工程诚信问题。你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如此重要的项目,连工期都不能保证,那它的施工质量和施工水平又怎能让人放心呢?
所以工期的问题就不要再和我商讨了,工期不能调整,这是底线。
还有一些你提到的进料和夜间施工的问题,这些我会和委员会说一下,施工还按照现在的安排进行。如果需要夜间进行,就正常安排工人,不能让这些事成为影响工期的因素,进料的问题你可以自己处理,这种事不需要和我商量什么。
其他的我没什么意见了。就一点,保证工期和质量,这个是包括你在内整个项目组需要牢记在心的要求,是必须要满足的,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
我今天要处理的工作已经收尾了,现在无非是在工位上打发时间,等待九点的到来。当然,这段时间是非常难熬的,因为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说服一个人,我的等待以及我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同时是具有确定性意义的。要被说服的人并非我的同事,而是我自己。
当我赌气说要再淌一趟楼梯间的浑水时,那种不服气的劲头确实令人兴奋。可冷静下来之后,质疑的声音在脑子里越来越大,就如同我同事指出的那样,我能从九点后的楼梯间里全身而退,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无论是否相信关于九点后楼梯间的不祥传言,我失去了如何下楼的记忆这件事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是对于所有质疑声音最为有力的反驳。
所以我到底应不应该再走进九点之后的楼梯间呢?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方面,我不能放任失去的记忆片段不管,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剥夺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实在是难以忍受。另一方面,这种未知的恐惧感正在随着时间不断逼近九点而逐渐膨胀。人的大脑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经历过重大的精神创伤后,大脑会选择封闭与之相关的记忆,来保全精神不会因为创伤带来的冲击而彻底崩溃。或许我的记忆缺失是大脑自主选择的结果,仅仅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为了让我免于回想起曾在楼梯间里遭遇的事情。
可那究竟会是什么?我的好奇心在不断地拆除恐惧构筑起来的逃生通道,我原本可以从这条通道逃出生天,将一切疑问抛在身后,从今以后再不踏进楼梯间半步,但是好奇心拉住了我,把我推向未知的黑暗面前,怂恿我向深处一步步走进去,去摘取那颗名为真相的果实。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向着九点滑去,我坐在工位上被两个念头反复拉扯,一个念头说现在就站起来走人,另一个说等到九点,去揭示真相。两边争执不休,吵得我头疼欲裂。
“你真的要去作死?”同事的表情像是遭遇了第三类接触。
“发生了什么?你昨天九点后进了楼梯间,然后记忆里丢失了几分钟,最后活着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这就是发生的事。到此为止,明白?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荒唐吗?九点之后的楼梯间为什么会造成我的记忆缺失?是九点之后楼梯间内会出现磁场变化还是辐射量激增?还是有什么东西抹除了记忆?所谓九点之后楼梯间有问题在现实中根本无法解释。”
“就是因为无法解释,才一直私下里规劝所有人不要犯这个禁忌。这你还想不明白吗?不,要,自,寻,死,路。”
同事一个字一个字强调的样子在我看来是他对自身耐心最后的妥协。
“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九点之后的楼梯间里到底藏着什么鬼?有人进去后失踪了,你们不找不问,那如果有人死在里面了呢?你们也装着看不见吗?就只是告诉后来的人不要进去?总会有人在九点之后进入楼梯间的,可能是出于意外,也可能是出于无奈,但除非把楼梯间的门彻底封死,否则你们只是口头劝阻,帮不了任何人。”
在我长篇大论说完后,同事定定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起身走了,没再留下一句话。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情绪里刚刚膨胀起来的东西开始泄气,逐渐瘪了下来。他是我进公司后第一个特别聊得来的人,一起抽烟打趣,闲聊吐槽,他是在这个公司里我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他确实是在关心我的安全,才愿意一遍一遍的劝我不要犯傻。如果换做是他人,谁会关心呢?进或者不进,那只是我个人的选择,仅此而已。
但是我的选择已经定下来了。我想再试一次,我想知道九点之后的楼梯间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如果我会因此丧命,那就如此好了,我早就受够了现在这种无趣的人生,我想要去窥视帷幕之后的真相,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
时间距离九点还剩下不到半个小时,我感觉自己手心开始冒汗。公司内的其他人已经陆续离开,最终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公司,我关掉公司里的照明灯和路由器,把需要断电的设备全部关闭,锁好了公司的门,独自在这一层的通道里徘徊。这一层除了我所在的公司还有另外三家公司,在这个时间也都大门紧闭,室内一片漆黑。看样子没有人会主动留到九点之后。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层商业建筑楼梯间,将近5米层高的空间被一盏LED充填进不太真实的光亮,粉刷白净的墙面被打理的很干净,当然也可能是大楼刚建成时间不长,还没有被时间染上任何陈旧的印记。金属的楼梯扶手沿着上一层的阶梯款款而下,在这一层的平台上扭过一个规整的转角,继续随着阶梯向下一层延续。
在这一层的楼梯平台的侧墙上,挂着定制的楼层标牌,上面嵌着硕大的金属数字5。这里是五楼,如果沿着楼梯往上走,会到达六楼,往下则会到达四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以至于当任何人踏进楼梯间的时候,都会基本忽略这点,只消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目的地。
就这么想着,我恍惚间萌生出想要走进楼梯间的想法,想走进这白刷刷四面墙所包围着的空间里,顺着楼梯台阶的轨迹向上向下窥视,探究它们所蔓延而去的方向。这是一座隐藏在高楼之中的塔,被世俗的钢筋水泥掩埋在现实这一侧的荒漠之中,不被世人的眼光所见,不被时间的刀刃切削,不被真实性的严酷所消融腐蚀,这塔遗世孤立,如同是遥远而未闻其名的幻想之乡,在帷幕的彼侧幽幽祷唤。
清脆的声响刺破了包裹在我周围的思绪气泡,我回过神,意识到那是这一层电梯间发出的声响。这声音只意味着一件事,电梯达到了这一层,即将打开门让电梯内的乘客离开。
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来到五层呢?这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再有几分钟,时间会抵达宿命般的晚上九点,并撤下现实性的遮蔽,弥散出未知的迷雾。
我走向电梯间,几步之后迎面遇到了我的那位同事。他脸上的表情夹杂着无奈和犹豫,但是在看到我后,他明显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试着露出坦然的感觉。
首先,我们任何人都不是来推卸责任的。我们这次开会的目的是明确施工现场的安全管理制度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及当时施工现场的意外发生时,整个过程到底是怎样的,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最终的结果。
至于出事的工人后续的抚恤安排,我们已经着手在和家属商议了,所以这次我们就不讨论这个问题,等有了具体的结果再说。
我作为这次项目的安全主管,我本身是有责任的。我现在能确认的是,当时所有现场施工的工人,都有按照要求穿戴了安全防护吊绳,我们现场的安全管理员也做了检查,这些都是有记录在当天的安全日志上的,可以去查。本身夜间施工就是一个比较有风险的事,更何况是进行这种施工作业,所以我们的安全检查是非常谨慎的,但是我不排除当晚的吊绳在固定时可能有方法不当的情况,这个目前没有办法追查。
关于吊绳为何松,怎么松的问题,没办法复原当时的情况,因此我提议增加保障措施,多加一道安全绳作为双保险。这样能避免意外,我也安排现场的安全员增加人手,时刻确保吊绳和安全绳的状态,这样能及时处理意外情况。
当然我还有另一个提议,就是不要在夜间进行这种风险较高的施工作业。夜晚能见度低,照明也不理想,真的很难保证所有的安全措施能够执行到位,或者发现安全隐患。还好这一次没有发生大的损伤,但是我觉得这依旧是一个值得警醒的问题。工期难道比安全更重要?
我先是看了一眼表,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之后我看了一眼同事,他脸色有些惨白,嘴角绷的很紧。
这里一如平常,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但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异样。我和昨天一样倚着扶手向上向下观望了一下,由扶手构成的方形空间分别向这两个方向延伸没入黑暗。我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由扶手构成的长方型隧道中震荡,消弥在亘古的黑暗中。
同事在我身后痛骂。他也踏进楼梯间里,紧张的四下张望,以防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视野盲区中跳将出来。
“什么都没有。”我说着又跺了几下脚,鞋底踏在瓷砖上的响动回荡起来。
我想了想,又顺着扶手间的空隙向下张望了一番。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关于昨晚我唯一记得的是当我踏上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时,整个楼梯间就彻底黑掉了,所以当我又一次站着这个楼梯阶前时,心里泛出一股熟悉的紧张和反胃感,像是有一根极细极坚韧的绳子正把我的胃袋捆住,不断拉紧。
“你怎么不走?”同事在一旁问我。他拿出手电向楼梯之下探照,手电的光比头顶照明灯的光线明亮一些,但光照下的楼梯间还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不会是后悔了吧?”同事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几乎难以察觉。
我咽了口嘴里的唾沫,伸脚往楼梯阶上踩。在鞋底即将接触到楼梯阶的时候,我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不知名的黑暗再一次落下帷幕。
脚底传来坚硬的接触感。我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到环境光正透过缝隙钻进我的眼球里。楼梯间的灯还亮着。
我摇头,伸手扶住身侧的楼梯扶手,手掌心传来扶手那金属特有的冰冷感。我抓着扶手一步步的往下走去,一阶,两阶,三阶,四阶……我能感觉到小腿的肌肉在微微筋挛,身体的重量压在膝盖处,显得沉重无比。
直到我走完了这一段通向两个楼层之间的中间平台的楼梯,我的双腿才慢慢恢复一些实感,能够不颤抖地支撑住身体的重量。这一趟只有十几步路的下行艰难地像是在恶劣的环境下攀登没有立足点的峭壁,我生怕其中的某一步在踏下去后会整个陷入虚无之中,从这所谓的楼梯阶上坠入下方的黑暗里。
我在五层和四层之间的中间平台站稳,额头贴在面前的墙壁上,墙体的冰凉感透过皮肤传递到前额头骨上,前额叶开始有些隐隐刺痛。我于是离开墙面,转身面对仍站在五层的同事。他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一个即将被海洋吞噬,却依旧在死命挣扎的落水者,正在犹豫是应该拉一把,还是悄悄离开。
“你有感觉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吗?头晕?耳鸣?或者恶心之类的?”同事慌慌张张的有些口齿不清,他的声音也在楼梯间里畏畏缩缩的浮动。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我开启同事给我的手电,用光束向周围以及楼梯更下方的地方照了照。光线所到之处显现出来的依旧是普普通通的楼梯间,淡白色墙壁,金属的扶手,深色的楼梯阶。没有什么异常,也因此显得多少有些异常。
一座被埋在钢筋水泥建筑中的塔,螺旋的楼梯是它唯一的骨骼……
我说着,冲同事笑了笑。他眼神飘忽了一阵,回应似的也冲我笑了笑。他的嘴角一弯,仿佛是扯到了并不存在的丝线。
没有任何预兆或者声响,楼梯间里的灯光骤然熄灭。将一切抛入黑暗。
好了,现在就你和我两个人,这件事你必须和我讲清楚,等一会警察来的时候,我好给他们交代。先确认一件事,现场的监工到底有没有做好人员确认,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有?为什么没有?上一次出问题之后我们已经增加了监管的人手,夜间施工不能出任何问题,这是底线!你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有多严重吗?你是要为此负直接责任的!进场时是十一个工人,现在只有九个工人,两个大活人在工地里凭空消失,现在工人那边都开始吵着要罢工走人了。我们的工期怎么办?这个建设项目怎么办?从哪里补新的工人来?失踪工人家属那边我要怎么给他们答复?嗯?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你认真思考过没有?你清不清楚自己的岗位职责是什么?你这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施工都要受影响,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不要和我说什么夜间工地有问题的事。我们的安全措施是经过上级部门检查的!人员监管这件事是你和你的部门应该重点抓起来的事,是你应该上心的事,而不是现在出来问题由我替你操心的事!明白吗!两个人,进了施工现场后消失了,也没有人看到他们提前离开,他们能去哪里?偷着跑出去了吗?我们这里又不是监狱。现在家属认为我们工地上出了意外,两个人死了被我们私自处理,伪装成他们擅自离岗,还报了警。这不光是影响我们工期的问题,这是影响我们公司声誉,还影响到这个建设项目,这座楼的声誉。这种新闻播出来,以后谁还敢来这楼里办公?哪个商家会选择出过人命的商铺?这是标杆项目,是所有部门都在重点关注的项目,任何不谨慎都会直接影响项目的进程,会让之前所有的努力白废掉!
什么叫晚上的施工工地里不正常?你说说哪里不正常了。别讲那些鬼啊神啊的,现在是科学的时代,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这也不是聊斋,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他们要么是自己走了,要么是有什么原因不出现,我不管你有什么借口,你现在就带着人,先去找那几个不见了的工人的工友,问清楚当晚的情况。然后给我找,找到他俩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是不是有什么前科,用了假名字在这里打工。你给我好好的做工人的身份审核,给我搞清楚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那边我来沟通处理,这件事绝对不能影响到项目,不能让媒体知道,明白吗?告诉你的人和那些工人,嘴都管紧点!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无以描述的黑暗。它突然间填满了整个楼梯间,没有一点预兆,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像是在哪里有一个开关,只消拨动一下,整个楼梯间就会从有灯光照明的状态,瞬间切换到彻头彻尾的黑暗,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一切都停滞了,被黑暗的浓稠黏在原地,定格在已经死掉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存在于这片黑暗之中,没有风,没有建筑外的城市应有的躁动,没有呼吸声。
一座被掩埋在建筑中的充满无光黑暗的塔,而我被掩埋着塔内部的黑暗中。
咔嗒一声响在我前方较高的地方传来,与之同时出现的是一道耀眼的白光,直直打在我的脸上。双眼被这白色光芒刺痛,我扭头避开那光线,又举起手挡在面前,可是双腿依旧没有摆脱黑暗的滞重感,移动不了半步。
我渐渐将视线迎上那光线,那是同事手中的手电发出的光束。高亮手电的光芒在我的视网膜上缓慢烙下印记。
我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手里也有手电,只是刚刚一瞬间也和楼梯间的照明灯一样突然熄灭了。重新开关了几次后,光线再一次从手电筒中投射出来,我挥着手电四处照了一圈,我周围的墙面上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开关或者装置。
“没有。这墙上啥都没有。也不可能一个开关就把整个楼梯间的灯灭掉。你那里什么情况?你不下来吗?”
同事哼了一声,转身朝后面走去,那是楼梯间在五楼的出口位置。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随后传来,还有物体相撞的声响。我猜想到一个可能性,那道能离开这里的门被封死了。
同事大概是一脚踹到了那扇门上,很沉重的一声闷响在楼梯间里回荡。他骂骂咧咧,连踹了几次,并没能撼动那扇已经闭合的门。
“我就知道这里头有鬼!门怎么会突然锁上?现在怎么办?”
同事叫嚷的声音比踹门的声音还大。就这样折腾了一番后,他似乎是接受了被困在门这一侧的现实。
我把手电打到他的位置,他的脸色形象的阐释了气急败坏的含义。
“那扇门打不开的,你还没明白吗?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下楼。”我说,顺手把手电光指向下楼的台阶,“或者上楼。”
同事忿忿嚷着,一手扶着扶手,用手电给自己照亮脚下,一步步小心地往我所在的中间平台走。在他下楼梯的时间里,我往四层那里用手电照了照,那里和我所在的地方一样,普通的地板和墙壁,挂在壁上的楼层标牌,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再次借着手电的光往楼梯扶手围成的方形空隙看下去,光线越过四层,来到三层,消失在二层,感觉像是在二层之下还有很多层一样,层层叠叠无尽延展,增生在二层和一层之间。
我反过来向上看去,借着手电的光,从五层向上的方形空间中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手电的光能照射到更远的位置,但是在我眼中,那仿佛又像是刚刚向下看到的情景的一种镜像,我似乎还是在向下看,而视野中的空间被莫名的拉长,一切因为在空间上的被动延长而变得稀薄,因为本身的质量并未发生变化,就像是一根铜线被外力拉长之后,会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细,越来越细,越来越细,越来越细……
像是为了回应我的猜测,又或者是反驳,一个人影出现在手电光束的尽头。说是人影,不过是一个脑袋加上脖颈和肩部所组成的轮廓,有一个从扶手围成的方形空隙中向下窥探的人,在比我更高的楼层向下张望。
我看着那个人影,那人影也看着我,我微微歪过头,那人影也微微侧过头,我把头歪向另一侧,那人影于是效仿。镜像,我想到,这不过是刚刚向下看到的情景的一种镜像,我和那人影同时在向下看,在这被莫名拉长的空间中相遇。领悟到这一点时,那人影脑袋突然回正,又向后一缩,消失在光线中。
我也不再探身窥视,收回身子和目光。我把手电照向身边,照向刚刚同事走下的那节楼梯,楼梯依旧存留在那里,而同事已经不在了。
在今天新区一期开发项目XXX商业写字楼的竣工仪式上突发意外情况,让本来喜庆热闹的仪式现场陷入短暂的混乱和不安。
据悉,在竣工庆祝仪式进行中途,场地安保人员发现该项目的总工程师不慎在大楼内的楼梯间中跌落,伤势严重。庆祝仪式因此紧急中止,并联系急救人员进场施救。尽管伤者被及时送往医院并进行了全力救治,仍因为伤势过重在今日晚些时候被宣告死亡。
在伤者离场后,竣工仪式依旧照常进行,整个庆典过程虽然被突发事件打乱,但并未因此损失仪式气氛。整个竣工仪式最终圆满完成,并由施工方代表代替总工程师完成了剪彩环节。
在今日晚些时候,项目方负责人也通过媒体为突发事件及其后果致歉,并及时向死者家属进行慰问,同时承诺后续将更加严格把关安全问题,杜绝此类问题的发生。
我闭上双眼,仅仅在原地站立不动,然后呼吸,再呼吸,同时尽我所能的聆听,聆听周围的一切。
只有我的呼吸声在不断重复,干燥、沉重的呼吸声,吸进楼梯间多少有些沉浊的空气,呼出带着体温的气息。
我慢慢睁开眼睛,我仍在楼梯间内,我没有在黑暗中失去时间和记忆,我依旧停留在这里,在原地。
在被掩埋在建筑之内的塔的螺旋梯阶之上,向上或者向下,都将是下行而上,封闭的塔,无窗,无光,无明,无门,自中心向两极被延续拉伸膨胀稀薄冲淡离散延展蔓延消弥淡化……
我手中的手电是唯一的光亮。我把光束打到上方,在上一层的墙壁上留下一个光斑,光斑中是空洞的白色。我把光束打到下方,在下一层的墙壁上映出一个光斑,光斑中是白色的空洞。
我想了一会,手中的手电在不断的上下挥动。如果光束有刃,我已将周围的空间切削了无数遍,切开无数道切口,切口之中仍是黑暗,但那黑暗并不如同我已身处的黑暗。切口中的黑暗满是空的黑暗,是无的黑暗,那黑暗并不存在,那黑暗应被称作为别的名字,被赋予别的意义。它没有意义,它不存在意义,它为无,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裂口,夹缝,他们的去处,所有离去之人的落脚点。塔之外无它,塔之外无建筑,塔无法被掩埋,塔遗世孤立。
我又想了一阵子,然后迈开步子向着通向四层的楼梯走去,双脚移动到台阶边,不自主的再次停住。我最后一次举起手电,照射即将踏上的那段台阶,由混凝土与无边黑暗浇筑而成的十多级台阶在光线下坚实无比,令人心安。
向下走。我对自己说。四层之后是三层,三层之后是二层,二层之后是下行而上,沿着塔应有的方向,通向塔通向的地方。仅此而已。
我深呼吸了一次,想想觉得不够,于是再深呼吸了一次。肺叶充分的张合,充盈必要的氧气和勇气。
我把手电关掉,一切恢复到应有的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我闭上眼睛,因为在彻底的黑暗中,眼睛毫无用处。我伸出脚,未曾犹豫,然后那只脚带着腿、带着身体向下沉。
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只是下楼而已,一次一个台阶。这并不难,没什么好担心的。谁都会下楼。只要想离开就只能下楼,不会有别的选择,这很好理解,就像从塔里往下走一样,一次一步,一步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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