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石面,声响清脆。在凹陷处积成冰冷的幽潭,烁烁波动着蛇形的光斑。
承平四年,苏明城春暖花开,但尚存寒意,天降小雪。雪似沙砾,搭在了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房瓦上头,落在了每一位游人的双肩。
“长老,我们可是给了您十两钱呢,就不能说点好话吗?”月明河上薄雾漫漫,雾中立有郑公桥。
“不行。”算命的长老身着一件单薄朴素的青衣,白眉白须之间挂满雪片,却丝毫未因寒冷而颤抖。他的声音沉重而沙哑,既像钢铁,又像风。
脚步声在梯道上响起,回荡于整座地牢。风吹了进来,那抹蛇形的光斑因此而剧烈地颤抖,失去了形状。
鼎业七年,燕然城春暖花开,天降小雨。锁龙牢内寒意尚存。
炎胄抬头凝视那缓缓走进牢内的访客。他一身水色的袍服,步履轻盈。
守门的囚龙武卫尚有犹豫,但很快也就在同伴的拖拉下离开了。而直到他们相互争执的说话声彻底消失,访客才再次向前,不顾地面的湿漉与肮脏席地而坐。
炎胄向他啐了一口。当然唾沫仅仅是掉在了崎岖湿滑的地面上。
“别在我面前……摆出这种态度。我看到你这张故作冷静的脸,就只感恶心。”炎胄的整个上半身掩进暗处,像是盖了层裹尸布。照理说他有气无力的声音也本该朦胧不清,然而它却是无比清晰,一字一刀地钻进了水阵的心里,猛力激荡起血色的漩涡。
“那你希望我做出怎样的表情?”水阵用手指紧紧掐住衣袖,“你想让我,向你谢罪吗?”
“你去死,然后向死人谢罪去吧!”炎胄咬牙切齿,声音急促高昂,但又迅速泄气,“向他们谢罪去吧,向所有死在阳月宫的人谢罪,向周将军……”
夕阳残血,着甲的男人背中数箭,被数名敌人全力擒拿,万剑穿心。
白衣女子坐倒在地,胸前刀伤溢血。夜已深,她的四周一片净白。
兄弟二人一个被斩去茸耳,一个被断去灵角,一个死在了殿门外,一个死在了殿门里。
箭矢刺穿了他的额头与胸腹,将他死死钉在了硕大的屋柱上。
她一直在头上戴着那朵由她爹临死前送给她的花,说那是真的山茶花。其实不是的,那花是假的,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茉莉。她死的时候也一直戴着。
女人在灰色的梦里回头看他。她四周那些花,炎胄一朵也认不出来。
锁龙牢位处塞外,是大祈年间,武皇帝下令深掘的巨大地宫。他原本想拿来当自己的坟。群鸦掠过,睁开污浊的眼瞳朝下窥望。锁龙牢顶部设有关隘和城楼,但与那撕开大地的浑圆豁口相比,城关反而像是点缀。北风凶烈,杀进、或被吞进其中。
那是深渊。而通往牢底的梯道就犹如扎进山壁之中的成群钢针,盘旋着坠落深渊。
“她很勇敢,”水阵发觉自己忽然笑了,掐住衣袖的手指继而掐得更加僵硬,“这世上或许再也不会有像她这么勇敢的人了。但是炎,她是错的。”
“天命一旦破除,就意味着席卷炽陆的百世大乱将重归人间。”他抬头想要看炎胄的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命数……是这么说的。”
“命数?”黑暗中的炎胄哼地笑了,笑中略带抽泣,倾泻着强烈的不解与愤怒,“你就这么信这个东西?就为了这个东西,你就背叛了我们?”
“背叛?不,炎……”水阵突然间凝噎了片刻,“你们做出了你们的抉择,要在新月之夜刺杀麒麟子,我也做出了我的。我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只是这样罢了。”
“你是阳月最好的道术师,如果你加入我们,一切都会不同的。你很清楚这一点。”炎胄把身子向前一探,掀开了那名为黑暗的裹尸布,“你很清楚这一点。”
“你到底在愤怒什么?炎。”水阵也终于能够看清他的面孔。他此时茸耳低垂,脸与胡须的每一处缝隙都沾满土灰,但他的双眸仍旧明亮,往前探出的双手抓进地里,在指甲内挤出血印。
沉寂如烈风涌来,把一切扫成了灰色。花丛中,那个女人正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而他两眼一瞪,刹那间心神涣散。血色于脑海深处激昂,死人们的惨叫连绵不绝、忽高忽低,好像在拿他取乐。
“她是天命。她不该死的。他们所有人……都不该死的。”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去,“该死的人,只有我们这两个懦夫,不,水阵,其实你说的不错,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罢了。这里的懦夫只有我一个,只有我该死。”
女人在红色的梦里回头看他。她的四周没有花,只有铁织的剑丛。
“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做梦。”炎胄重新退回了黑暗里,忽地笑了,“我梦到她站在花丛里对我笑,她穿着轻飘飘的白裙子,身后是淡紫色的花丛,我认不出那些花。真可笑,明明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和花不太相配的女人。”
“命什么命嘛,长老,实在不行,我再给您五两钱怎么样?”
贼首慌忙逃来,身后有京戟门捕快紧追不舍。行人们惊叫不止,纷纷退散。
也许是行人的退缩与惊恐给予了贼首勇气,他狂吼着加快了速度。而就在二者间的距离将将拉开时,只见那捕快灵活跃起,拔刀做斩,斩碎了落雪。
“明山会头领靳戚,你因违反国际海洋贸易法、大麟律海事法、刑事法被捕。”捕快走上前去为倒地的贼首戴上手铐,漆黑的长发或落至肩头,或随方才的飞跃飘散开来。发梢下,她的面容冷冽而英气,双眸比新雪更加洁白。
小雪大概是在同一时刻停了下来,至少在炎胄的记忆里,那时她的面容上闪烁着金色的光斑。
“呵,天命?”炎胄哼了一声。他的哼声一半浸泡在回忆里,带着笑意,一半被封锁于现在,又冷又悲,“能被杀死的天命,算什么天命?”
大风起,凝结着的水滴被从洞壁上吹落,掉进了水阵霍然锁紧的眉目之间。他聆听着身后忽大忽小、乱作一团的风声,思绪化成了无数道旋。
沉默短暂地淹没了一切,又封冻成冰,立作阻挡在二人之间轻薄、却坚硬无比的幕帘。
“烈公的孙女。”炎胄却是首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她今年才多大啊?”
“元年……啊,我想起来了,她出生那年,我进了大牢。”炎胄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笑声居然依旧爽朗,一时间让水阵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这回你们打算怎么办?再杀一个?”
“杀了你也没用。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他低垂着脑袋,语气平静,“而且,你肯定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来的,对吧?”
万人齐聚,万人的视线汇聚一点,万人议论纷纷,所有的唾骂、愤恨与哭泣,在那一瞬间,都只为一人而存在。为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存在。
“和林祸将军享受同等待遇。这样的死法,倒也算风光。”炎胄于是乎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像个少年郎。
那个在花街舞刀弄剑的少年郎,在日月大道快马驰骋的少年郎,在学宫顶撞老师,笑骂天子为宫中痴儿的少年郎。
“这群只会欺负人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以后都是没出息的蠢猪。”
“现在回想起来,那长老倒是说的不错。我们两个命数不合。”
晚风吹响珠帘,伴着溪水潺潺,时而有鸟兽吵闹。天道阁沉隐于城东荒林,是帝师道术大营的首要居所。
水阵正坐在修神厅中央,忽被珠帘的响动声所惊扰,便抬头望向门外。今晚是新月。
月光银白。据说在遥远的过去,太阳与月亮的颜色截然相反。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太阳与月亮的颜色截然相反。”曹彦初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往嘴里灌酒,“素阳和灼月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水阵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位置,生怕一不小心就从房顶滑落。
“就随便聊聊,顺便感叹一下。”曹彦初倒是坐得潇洒,还能时不时把身子后仰,往半空中捞取飘落的樱花花瓣,“我们的历史真长啊,长到太阳和月亮的颜色都能改变。”
“这很有可能只是神话传说,或是一种……万年一遇的天灾异相。”
“好了,你快闭嘴。”她用食指堵住了他的嘴,“你真不浪漫,水阵。”
“为官者不需要浪漫,陛下。”水阵望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和灵角都是一个颜色,都如月光般银白。
“别叫我陛下。”曹彦初气恼地把脸甩开,“我讨厌那个名字。”
“就像以前那样叫我彦初啊!”她回过头来,不合身的明黄色朝服从双肩脱落,显露出里边更适合灵活运动的黑色夜行服,“算了,和你这个木头脑袋说再多也没用。”
“你为什么讨厌别人称呼你为陛下?你为什么……不想成为天子。”水阵双手抓着房瓦,笨拙地向她爬去,“成为天子,可以拯救天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拯救天下?别说笑了,水阵。天子救不了天下。这天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拯救。”
她对他露出微笑,却眼神哀伤,“天下,原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吗?”水阵望着珠帘响动,深吸一口气,“我这个木头脑袋,还是不太明白啊,彦初。”
次日,素阳门广场。正午时分,天气出乎预料的炎热起来,阳光滚烫得就像山火。人来得比想象中要少,但议论声从开始便不曾断绝。
罪人炎胄被刀斧侍押至广场正中央,在天子与世家公卿面前下跪。他们还好心为他剃去了胡须。
“炎将军,别来无恙啊。”丞相寿名先走到他的面前,锐利的茸耳竖向天空,像是两把尖刀。
锣鼓再起,响声渐急,犹如排山倒海、渊龙翻天。人群再次开始争论不休,有人躲开视线,有人睁大了双眼,等待着下一刹那的血花迸溅。
“没教养的野东西。”寿名先挥了挥手,示意执刑开始。
但并未砍中炎胄的脖颈。有一股无形的力托住了刀斧,下一刻,便将两名全副武装的执刑者弹扫出去。
坐地起身的刀斧侍满脸惊愕,寿名先转过头来,一脸阴沉。龙椅上的天子瞪大了双眼,冠冕险些从头顶掉落,世家公卿们纷乱开来,大声呼喊着四方帝师前来护驾。而在现场围观的平民百姓们,则是鸦雀无声。
兵士们的脚步声沉重如铁,在广场的四面八方掀起鼓浪。铁甲的帝师正朝他靠近,其中还有不少背披红旗、身着金甲的皇旗死士。
“我乃阳月最强的道术师。”他大喝一声,使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汹涌的水流凭空出现,迅速吹卷而起,化作通天的大柱。
“水阵,”炎胄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有持枪的将卫一马当先,他们艰难穿过了水柱,却紧接着就被飞来的冰片削去了脑袋。
“过去,我一直把它视为自己一切行动的风向标。只要按着命数去走,一切都不会出错的,只要照着命数做出抉择,就永远都不会有悔恨的时候。”水阵轻轻摆手,将一名疾驰而来的刀斧侍升上天空,然后撕裂了他的四肢。
“但我错了。这七年,我也一直在做梦。”他双手伏地,往四周竖起冰墙,“她在梦里回头看我,四周是铁织的剑丛。她的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脸上却还挂着笑容。”
“炎,我好怀念啊,怀念我们年少时的无忧无虑,怀念我们和彦初刚到燕然城的时光。”水阵在半空划动双手,撕开一张血色的阵环,他从未见过的阵环。
“挪移之术,饕餮口。”水阵的眼白迅速变得污浊,血泪从中洒出,形似噼啪的电流。他挥展道术的手掌正迸出裂痕,“去保护好杨老师的女儿,炎。她是下一个天命,下一颗革命的火种。”
“禁术……你丫的,又来这套是吗?又想把我一个人丢下苟活是吗?”
水阵张开阵环,在天空中破开一道巨大无比的漩涡。那漩涡漆黑深邃,生满血红的獠牙,破开时的咆哮声震响天地,让所有嘈杂的声响瞬间消亡。
大风乱作,风所组成的高大幕墙,把二人与世界分隔。这期间,他的身形正在逐渐消散。
“没有人是该死的,炎……我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命数,而是因为你是炎胄。”
太平六十七年,天洛城春暖花开。九鼎的风土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炎胄在那里救下了一个被官家子弟欺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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