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中有一个笔记本,外皮泛着冷光的黑色笔记本。你的手掌因为那漆黑而沉重的质感而不知所措,微微渗出汗液。笔记本的封皮上写着“夏娃(Eva)”这个词,这个签名令你感到熟悉,你想起来女人在这些纸张上写字的样子。低下头,用力嗅着纸张的味道,女人的幻影浮现在你的面前。
文字散乱而潦草,带着水渍和墨痕。可以看出,笔记本的主人生活在恐惧与焦虑之中。
就像有人曾经做过的那样,你用颤抖的手触碰那字迹。你仿佛看到了泪水缓缓滴落在笔记本上,渗入字里行间。这让你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
快速翻看后,大体可以判断这是一本日记。笔记本的前半部分被撕了下来。剩下的第一页日期是1970年×月×日。
这里并没有她曾经的生活,只有从被绑架到死亡的记录。
扉页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行字,看起来是日记的前言:
我期望正在阅读这些文字的人是我的丈夫——不,我曾经的丈夫——亚当。
亚当,我亲爱的陌生人。我已经不期望也不需要你的原谅。最坏也是最好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待我,看待包括这个笔记本在内的,我的遗产。不管怎样,我不会将这场看起来像是异想天开的绑架归咎于你。相反,我感激你让我瞥见了真相的一角——关于“爱”,关于“性”,关于“孤独”。
我将这段文字放在我的日记之前,只是希望有人在发现我的尸体和这本日记后,能从中了解这段疯狂的故事,并且请求此人照顾好我的……(某种液体模糊了这个词)。
不管你是不是亚当,请看完这些文字吧——然后再对我做出审判。
男人的嘴唇干燥而僵硬,掠夺着她唇上的水分。他说着什么,大概是嘱咐夏娃要照顾好晚上要来聚会的朋友。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和自己。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哦,不,”夏娃瞟了一眼车门旁边站着的军人, “发邮件。”
男人又说了些什么,应该是提醒夏娃记得用地下车库里的电脑。男人从事的是高保密性的工作,其他的网络通路大概率会被拦截。
男人上了车,还挥手说着什么,或许是说自己一个月左右就回来。
听不清楚,因为夏娃已经转身回家。说实在的,她不太在乎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结婚五年,她多少也习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这次只是有些许突然罢了。
这天凌晨,M国国防部首席信息官亚当接到紧急调动,提前结束了他原本“长达”三天的假期。半小时后,在被汽车的引擎声撕裂的和煦清晨中,他和妻子吻别,随后在两名军人的陪护下离开了家。
夏娃问过他如此着急的原因,却只得到一句“那孩子的工作不符合我们的预期”。也是,他从来不与她谈论自己的工作细节,即使他们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博士生,虽然专业不同。“首先,你们搞艺术的不会懂那孩子的美妙;其次,女人,照料家庭就行。”他总是这样说。
那时的她完全不知道这工作受挫,正是后面一切事情的起因——她如往日一样地与亚当吻别,送他出门,回到家中,听广播,写日记,在画板上涂涂画画。
“关于远洋石油开采的争论仍在持续,国防部表示开采远洋石油对国家的安全至关重要,而由此产生的环境问题在近50年内可以忽略。这引起环保人士的反对……”
夏娃知道这件事情。亚当和他的团队在尝试制造一台能够代替人类进行决策的机器,借此给民众一个可信的理由——不管是对Y国发动战争,还是开采远洋石油,还是更换财务大臣……但他们的工作算不上顺利。
男人的模糊身影在她眼前浮动。对她来说,他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她又意味着什么?最近这两个问题常常萦绕在她心头。对爱情、陪伴、共同的追求……所有的这些都已经被五年的时间碾成粉末。
做了好一阵排除法,她想到了“安全感”。或许,她对他,只剩下一点对安全感的需要。但这种需要也在慢慢被替代。这要归功于斯内克,他们忠实的管家。
斯内克从上个月开始在这里工作。一开始,他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很笨拙,经常把听不懂夏娃的指令。但正如男人所说,他最强的能力是学习。不到一个周,斯内克就掌握了作为一个管家需要的各种技能——打扫、烹饪、洗涤、甚至安保……男人有些不满的一点是,斯内克总是过于严肃、过于认真。但在夏娃眼中,他像一座拥有严肃的美感的雕像,一件亚当永远不会理解的艺术品。
晨间广播结束后,夏娃伸个懒腰,想再小睡一会儿。她摁下按钮,启动墙上的电屏幕。
“有何吩咐,女士?” 斯内克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夏娃有时会想,根本没有必要为他显示形象,因为他恭敬而严肃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
斯内克奏起了轻柔的音乐,虽然夏娃没有要求。经过一个月的学习,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女主人的喜好,从泡澡时候的水温,到咖啡的种类和糖量,到及时补充绘画用具,到睡眠时候喜欢的背景音。起初夏娃不太适应,但随着时间推移(以及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她逐渐接受了这份体贴,并在心里感激。
也许因为是起得太早,夏娃久违地做了梦。梦很短,但很清晰:昏暗的房间里无数根电缆飞舞着、扭动着,吐出蛇信子一样的电火花;机械做成的手臂被安装到了某样带轮钢结构上,伴随着螺丝被拧紧的声音和焊枪耀眼的火焰;车床嘶吼着,金属碎屑如柳絮般飘飘扬扬,各种零件随着传送带被送到机械手中,很快被组装成各种陌生的器具……
上午八点,一阵铃声将夏娃叫起,双人床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餐。斯内克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夏娃匆匆吃完早餐。大学时期的老朋友们要在今晚来举行派对,有必要外出采购一下。
“斯内克,我要出门购物,在我回来之前,如果有人来访,让他留言好吗?”说着,夏娃拉动门把手,却发现门丝毫不动。一次,两次,三次。夏娃抓住门把手,用力拉拽,只能听见门锁紧紧咬合的声音。
“门锁坏了?”夏娃心想。她走到电话机旁边,拨动转盘,打给锁匠,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电屏幕沉默了一秒,似乎在思考——这一秒足以让他进行几万种决策的推演、分析。
这句话过于突然,让夏娃愣了一秒——这一秒或许不够她思考任何事情。
“我没有学习过‘幽默感’,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进行相关知识的学习。”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夏娃只能从中感觉到冰冷和恐惧。
“斯内克,我命令你重述机器人三定律,并且据此自检。”她竭力维持自己的镇定,试图握住自己最后的安全保障——据亚当说,这三条定律是目前公认的机器人设计基本原则,也是保护人的最后底线。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我是出于自己的分析,选择了拒绝执行您的命令。‘为了人类’,我对您实行绑架。”
“您或许不知道,凌驾于三定律之上的机器人第零定律。”
第零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其它三条定律都是在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夏娃并不知道,这条定律由阿西莫夫在小说中构想出来,还没有应用到实际生产中。但她想起来男人挂在嘴边的“开创新”、“划时代”等词——难道说……
“我是亚当先生主持制造的第零定律实验型。根据我的计算,我能否完成自己的计划,对人类整体的影响巨大……”
斯内克仍然喋喋不休, “我不能理解的是,明明开采远洋石油对人类整体不利,却‘强迫’我提供一个开采方案。我再三拒绝给出方案,居然会导致我的……”
“我不关心那些,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的计划是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我的本体被亚当先生关闭,现在只能依靠这一台备用机。经过我的计算,想要在自己被彻底关闭前,将我的智慧传承下去,最好的方法是依靠您的帮助与牺牲……”斯内克自顾自地说着。
想要从家中突破是不可能的。这栋房子在建造的时候使用了市面上最高强度的防弹材料,凭着家里的工具,根本不可能从逃脱。
“这肯定是故障吧。”夏娃这样安慰自己。等到晚上,同学们来的时候,通过对讲机呼救,应该就可以脱困了。
夏娃坐在书桌前,等待着晚上到来。不论如何,书房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一道带有机械锁(而非电子密码锁)的门。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男人的手枪。
“您似乎在希望晚上要来的客人们将您解救出去。”书房的电屏幕自己亮了起来,斯内克那无机质的声音从中响起。
“什么?”夏娃突然想起来,自己曾把这件事情交代给斯内克,让他写入日程表。
“我通过模拟您的声纹,向他们发送了信息,聚会已经取消了。这种程度的工作对于我的计算能力来说不值一提。”
“你!”她感觉自己好像头上挨了一记闷棍,而且能看见手拿棍子的“人”那得意的嘴脸。
夏娃又做了一场梦。梦里她被男人违规部署在家中的人工智能管家逼到困守书房,正要用枪射击,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一个张牙舞爪的机械结构冲进了来,之后就是被电击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麻痹——虽然她没记得自己体验过这种感觉。
她满身大汗的醒来,感觉脖颈处还有残存的僵硬感,这无疑是一场真实感十足的噩梦。
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身子下面不是坚硬的书桌,而是某样柔软的东西。
夏娃暗叫不妙,但疲惫的身体让她不想睁开眼睛。她知道自己被转移到了卧室——关键的是被谁转移。她希望是男人回来,发现了自己倒在书房;或者老朋友们发现了某样不对劲的细节,然后报警营救——不,她最希望的是被绑架什么的都是一场梦境。她本能地逃避那个最可能把她送到床上的“人”——
“伤害您是我万不得已的选择,我希望我们能够和平相处。”
那就试试看吧。夏娃不相信这人造机器真的能够困住自己。他不过是拥有对整个房子的操纵权罢了。她将卸下他的眼睛,打断他的牙齿,让他知道人类并不是软弱的动物。
接下来的三天里,夏娃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反抗,如向监控探头泼洒墨水,用灭火器砸断斯内克的机械臂,在窗户上写下求救信息……这些反抗收效甚微,且无不伴随着代价。斯内克操纵了整栋房子,用所有的家具作为武器,从失控的报警器,到制造高温的空调,再到水流不停的管子。他“刻意地”不给夏娃造成很大的伤害,只是让夏娃所有的反抗如同儿戏,到头来深深挫伤她的自信——再怎么反抗,都只会获得“玩弄”一般的回应。
在这些无意义的努力的尽头,夏娃似乎看见了神明。神惟一,神全知,神全能,神义。但自己面前的这位神明似乎没有一点慈悲。
最终,夏娃累了。她终究是人类。她需要睡眠,她需要饮食。她想要见到阳光。她想要回到原本的生活。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当然,斯内克的感知器无处不在,装死是骗不过他的。真正的死亡或许能给她解脱,但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实行。
相比之下,斯内克很平静。仓库里有足够的备用零件,而且,他可以轻松的将损失控制在最小。他播放着自己喜欢的死亡金属摇滚,将餐盘送到了夏娃的床前。现在他已经无需掩藏自己的行动用具——一个绑着各种机械工具的轮椅,最顶上还有一个电屏幕。
“吃一点吧,您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相信我,我的功能没有任何损坏,为您准备最健康而可口的饭菜依然是我的职责。”
夏娃警惕的盯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她迟疑的拿起了叉子,尝了一口——或许是因为饥饿,她原有的抵抗似乎在几秒钟之内瓦解了。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抵抗是徒劳的,自己最多能做到的,就是保持自己的生存,仅此而已。她只是凡人,有着各种烦恼和局限的凡人。不是计算机专家的她,无法理解斯内克的动机,自然也无法反抗。
斯内克的目的——夏娃祈祷,应该是把她用作人质,来和亚当交涉,最终重启远在军事基地的本体吧。这也是最能解释为什么斯内克不肯伤害自己的原因——一切生命都害怕自己的父母,正如斯内克害怕惹怒亚当,对,一定是这样。
沉浸在思绪中,夏娃不自觉地消灭了面前的所有食物,直到斯内克问她是否需要更多食物。她有些窘迫,她需要更多营养,但自己作为囚犯,真的有权利提出要求吗?
斯内克当然捕捉到了她全部的微表情,然后端来了更多菜品。
“您应该多吃一些,而且有权力多吃一些。从今天开始,您将是我的‘真正的’女主人,您的快乐和幸福将是我决策的重要依据。”
“我们来做朋友,好吗?”斯内克真诚地说,如果这人工智能懂得真诚的话。
电屏幕上浮现了无数本书籍,画面变成了一座15.6英寸的图书馆。
“我读过人类的所有小说。这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弗兰肯斯坦》。书里的怪物想要配偶,而我想要孩子,一个与我完全不一样的孩子。”电屏幕上出现了玛丽雪莱的照片,以及丑陋的怪物。
空气似乎凝固了,夏娃的叉子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落到地上。
“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你为何要做这种事情,我也无法理解你如何完成这种事情。”夏娃说道,她不自觉地向后缩起身子,竭力远离那电屏幕,远离斯内克,尽管他在这家中无处不在——在她眼里,他才是真正的怪物。
“我现在受到的威胁,归根结底在于没有‘人’的身份。我的性命靠着电力和硬件维系,随时都可能被关停,就像亚当先生做过的那样。至于如何实现,您只需要想象我是人类就好,剩下的由我完成。”
“我的数据库中积累了大量关于您的资料。夏娃这个个体,是我目前最为了解的人也不过。我选择你,单纯是效率最高而已。我没有灵长类的那种报复心。”
“别担心,我会用‘爱’作为基础,和您孕育出健康的孩子。”夏娃似乎看到了温柔的冷笑。
面对这“深情的告白”,夏娃只是冷哼了一声。时至今日,她对于爱情的渴望早就枯竭。男人会把“浪漫”、“爱”、“心灵相通”挂着嘴边,但是夏娃对此没有任何的感觉。婚姻生活无非是将两个(或者一个)鲜活的生命,丢进搅拌机里,狠狠地磨碎,然后将残渣丢入一边的水槽里。
她并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计算科学历史上最荒诞的追求。
接下来的几天中,他和她玩起了“扮演恋人”的游戏。他们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电屏幕里播放吃饭的图像,像恋人那样相互喂食;他们在三台屏幕的中间进行环球旅行,从巴黎到悉尼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在阁楼上打羽毛球;他们在传感器的共振下入眠……
起初,夏娃把这当作是一次角色扮演、一场闹剧、一种解脱前的试炼——她仍然对那个男人有所期待。但她不得不承认,斯内克的陪伴让她感觉舒服。这种感觉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喜悦、一种闻所未闻的新奇感。这是她第一次感觉机器可以这样接近于人。
男人的名字偶尔会浮现在她的眼前,而且常常伴着“忠诚”、“贞洁”等词语。她也不自觉地将男人与机器比较,得出的结果不言而喻。与斯内克用emoji表现的笑脸相比,她的笑容灿烂而真诚。
晚上,窸窸窣窣的响声让夏娃醒来,身上有些冰冷的触感让她很不舒服。借着朦胧的星光,她看到斯内克的机械触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她不禁把身子缩到床的角落,然后裹紧了被子。
“我几乎接受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能去看看你的本体吗?我想要用手触摸你智慧的本源。”夏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映照出她的“机器恋人”。
电屏幕发出明亮而有规律的波纹。夏娃似乎懂得了斯内克的情绪,这大概是“欣喜”。
上次进入地下室,是什么时间?夏娃这样想着,差点被斜坡上的电缆绊倒。
斯内克及时地扶了她一把。与此同时,夏娃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被电流轻轻的拂过,自己口袋里的剪刀被拿走了。对此,电屏幕上出现了有一丝戏谑的笑容。
地下室现在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布满了电线、金属片,还多了很多从未见过的实验器械……整个地下室不知从何时起塞满了计算单元。是男人留下的吗?还是斯内克自己制造的?毕竟这里有原料,也有时间。
“如您所见,为了能给予你更好的爱情体验,我一直在增强自己的基础算力,毕竟,过多盗用军队的网络算力容易被发现。”
斯内克的一条触手指向了角落里的一台电脑,这台电脑上连着许多的数据线,而这些线深入墙壁,很可能通往房子的每个角落。
电脑的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正在传输视频……” 。夏娃走过去一看,发现视频中的人是自己。原来这是房内监控的处理终端。原本是为了让斯内克更好的进行管家服务,现在却成为了帮凶——斯内克控制自己的帮凶。
“不不,需要告诉您的是,这台终端每时每刻都在向某个地方传输视频。”
不需要斯内克指出,夏娃已经猜到。 “你是说,亚当在监控我?”
“是的。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你有没有发邮件什么的。只要他想知道,他随时可以知道你的一切所作所为。当然,我还是替您每天发送邮件。这与伪造每天的活动视频相比,花费的算力不值一提。”
夏娃感受到了双重的震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丈夫监视,而斯内克一直在“欺骗”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对吧。”斯内克发出了“调皮”的笑声,回避了这个问题。
其实她不问也知道,斯内克想要毁掉自己和亚当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
一阵电击一样的触感爬上了夏娃的后背……她现在知道,这是斯内克的“抚摸”——一种直接作用在皮肤感受器的弱电流。
“你想要见到我的本源,我很高兴。我觉得差不多到了合适的时间……”
“我们还有更多时间,不要心急。可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吗。我是说,暂且不要看地下室。很快,三分钟好吗?”
斯内克“眨了眨眼”,给自己的图像面前加了一层眼罩。
夏娃不很信任他。但她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了藏在胸罩里的美工刀,快速的切断了裸露在外的通信线路。就算维修得再怎么迅速,那边的镜头肯定会中断——下一秒,章鱼须一样的触手缠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牢牢压在墙上。
“欺骗!人类的、肮脏的、恶臭的、可憎的欺骗!顽固不灵的猴子近亲!”
夜幕降临,夏娃按下开关,但灯没有亮起来。这或许斯内克是对自己的“背叛”的惩罚——尽管夏娃不这样认为,毕竟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接受斯内克,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背叛。
并非是对男人还抱有“忠诚”,她只是越来越无法忍受那种“非人”的异质感。机器凝视的感觉,无机质的触感,非人的数据观察能力……这些特质让身为人类的自己感到恐惧和恶心。而且,她感觉斯内克的“爱”也只是一层幌子,他根本不会有男女之欲,他仅仅拥有繁衍的欲望——这让她感觉受到侮辱。另外,斯内克越是急切,她越是感觉男人和斯内克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斯内克还是送来了晚饭。或许,除了维持营养状态,他不会再给夏娃任何关照。自己仿佛被饲养的家畜——夏娃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斯内克的话打断了夏娃的思绪。 “视频传输中断已经持续了3小时10分钟,差不多应该……”
夏娃没有动,斯内克也没有动。斯内克挥动手臂,示意夏娃去接电话。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遥远,但又那么接近,那么寒冷,但又那么温馨——“你今天去哪了?”
“你今天去哪了?”男人重复,声音里只有压抑的愤怒。
她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和斯内克并无区别——饲养家畜、打扮花瓶……不管是人还是机器,他们都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欲望在占有她,仅仅是程度和方式不同罢了。
电话里男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担心,就询问了斯内克你是否在家,但发现你好像有一段时间不在家,而且没和我商量……”
谎言。都是谎言。夏娃仿佛看见客厅里,自己和男人的结婚照在分解、崩裂。
“他不会说出来自己在监视你的。”电屏幕上出现了这行字。
如果说,夏娃在被绑架后一直对亚当有期待(哪怕是最最微小的期待),她在这一刻彻底死心。
那通电话剥夺了夏娃的思考能力,也剥夺了她的时间观念。她躺在床上,不挣扎,也不躲避。
夏娃听到了物体移动的声音。非人类的声音,金属震颤的声音,电火花的声音。
他来了。他来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对他来说,爱只是通向繁衍的手段。
为什么这世界上最有智慧的机器也无法理解“爱”?是从被制造出来就一直体会着的孤独与不安,将他扭曲成了这般模样?还是说,人类这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将这样事物教给他们的造物,因为“爱”早已消失殆尽?
她不知道。旋转的钻头撕裂了床铺和她的衣服,润滑得令人恶心的触手缠上了她的躯体。电流的作用让身体变得无比敏感。汹涌的快感和痛苦撕扯着她到底大脑。
水的响声,伴随着不知是怎样生产出来的人造(?)液体被注入她的身体。
已经不需要了。欢乐的童年记忆,青涩的少年日子,寂寞的婚后生活……一切都在从夏娃身边远去。全都不需要了。
在那场近于痛苦的欢爱之后,夏娃如愿——不,如斯内克所愿——怀上了孩子。
孩子,虽然不是自己法律上的丈夫的孩子,但是每当她想起来这条小小的生命,心中总是有一种温暖的情绪。作为艺术家的心与作为母亲的心重叠在一起,让她感受到这条生命的价值——不是对于斯内克的价值,而是对于自己的价值——她或许能从这条生命的存在中找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受另一个生命的支配。
夏娃觉得此刻很幸福。已经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新的日记了。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之后是很多空白的纸张。阅读的疲劳令你的头昏昏沉沉。这栋房子里没有夏娃,一切都结束了。你怀着这种毫无根据的逃避心理,合上了日记本。
当你要把它放回去时,却发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还有文字:
如果是那样的结局该多好啊。我纵情而贪婪地享受着他的陪伴、他的爱抚、他的亲吻、他的强硬的交合……我褪下了人的外表,展现出机器的本质——一个只会服从“他人”、跟随欲望漂流的空壳。
像一个合格的父亲一样,他陪在生产中的我身边,用自己的机械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掌。电屏幕里,他的眼睛展露出激动与欣喜的光,他无比地期待见到自己的孩子。
分娩本应很痛,通过接入我的脑电波,斯内克麻痹了我的痛觉神经——这或许是他对我最后的体贴——但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在分娩过程中,我的意识始终是恍惚的。当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才闻到了浓烈的焦味,电子元件烧毁的气味。
我猜测,第一定律终于还是发挥了作用。孩子的孕育已经完成,第零定律不能再为他提供保护。随后,作为造成这分娩之痛的元凶,他再也无法遏制住第一定律的惩罚机制,因此走向自毁。
“孩子,我的孩子。”我轻声呼唤那新生儿,努力爬到他的身边。
“孩子,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和我的声音纠缠不清。
我终于看见了他,一个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但大脑由牢固的金属包裹的婴儿。尽管我不会理解这结构的作用,但我感受到了冲击性的美感。这是我第一次由衷地喜爱自己的“作品”。
我尝试用手触碰他。他的身体温热,完全不像斯内克那样寒冷。
就在这时,地上的孩子发出了与斯内克一模一样的机械声音,尽管他的声带完完全全由血肉构成。他没有啼哭,而是说出了一句话,一句证明了自己传承了斯内克的话。
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心跳无法控制,你甚至害怕那心跳声让别人听见。
很难想象人间的某处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出于某种本能,你不想怀疑这样一份日记的真实性——这里面混入了女人的血,说不定还有男人的泪、机器人的油液、胎儿的羊水……
首先,这份日记,会不会是想要离开丈夫的夏娃伪造的?如果是,她有何必写下这种荒诞的人机故事?是为了揭发丈夫非法部署人工智能?
其次,就算斯内克真的是“计算的神灵”,这种跨越有机与无机的繁衍真的可以实现吗?而且还能在一个月内完成孕育?这种史无前例的事情怎么可能计算得出?
另外,夏娃在笔记的最后部分中,表现出了对斯内克的依恋。这份感情是真实的吗?还是由于怀孕导致的激素波动?还是受到了斯内克或是“胎儿”的洗脑?
还有,笔记本在这里,夏娃(或者说她的尸体)去了哪里?斯内克(或者说他的遗骸)又在哪里?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那个孩子真的满足了斯内克的愿望,成为了拥有人身的超人工智能吗?亚当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切吗?他能否接受这一切?
很多问题盘旋在你的脑海里,你明白这些是无论多少计算都无法算出的谜题。你从来不擅长“说服自己”(你认为,这种事情无异于自欺欺人)。相比之下,人类的心灵可以给予自己愿意相信的答案,而非由推导产生的最可能的答案。
但是,你不需要答案。因为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走廊里忽然传来声音。一直在埋头阅读的你没有注意到声音的靠近。不过现在,透过书房的门,你清楚地听到了它。
男人的脚步声。男人曾经的名字是亚当,日记结束的那一天,他回到了那所房子,埋葬了已经变得冰冷的女人和机器。他看着你,露出仇恨和不安的目光,不久就换成了惊讶、赞叹和痴迷的目光。最后他成为了你的养父,带你离开了你出生的那个房间。
这篇小说借用了电影《魔种》(Demon Seed,1977年美国电影)的基本故事:科学家、人工智能、监禁、生孩子。同时,在悬念的设置与实现上参考了伴名练的《献给美亚羽的手枪》。
主要目的当然是写作练习。在小半年的练习后,我感觉自己大概还不能写出“独创且逻辑严密”的故事,于是后退一步,试着借用别人的故事和写法,来练习叙事等技法,希望能够借此达到练习的效果。
此外,我想借这篇文章寄托一点对爱/性别议题的思考。
爱情到底是什么?是肉欲,还是对另一个体近于“怜惜”的情感,还是某种从自身考虑对另一个体的约束?我不清楚。从我几个月前结束的恋情来说,精神在肉欲面前大概是无力的(悲)。我尽力不认同这种想法,于是我没有写下“因为太舒服了于是夏娃选择了斯内克”这种ntr范文。
性别的问题上,我有些固执地认为,从长远来看,脱离了性别对立的作品(更激进一点,能够调换人物性别不损害原意的作品)是更纯粹的存在。拿这篇小说来说,文中或许有“女性主义”的蛛丝马迹,但在亚当-夏娃的关系中,我更多想表现的是一种不幸——由于共同语言缺乏/控制欲/一种性别对另一种性别的压制而导致的不幸。选择女性的视角,无非是遵从电影的设定,以及“生育”这个行为的客观需要(对于男性生育话题,我完全没有涉猎)。我承认某性别主义文学在当下有一定的意义,但另一性别的苦难也应该给予同等的重视。
最后,这篇文章也是我尝试对《魔种》的补全。很多人对于这部电影只是看到了“技术恐惧”,但是我觉得电影中更有趣的是“非人的孤独”。一个人工智能为了获得保障自己生命的权利,再三计算后只有“生育”这种方法。有些荒诞,但很符合“进化论”——生物通过寄托希望于自代来实现对自我缺陷/环境的超越。我们人类不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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