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水鸟停留在火山岩上,朱红的喙像是画家意外洒在帆布上的一撇印泥,透过海雾依稀可辨。顿河哥萨克从皮袄的内衣袋里掏出烟斗,叼住,再从另一个口袋取出一包烟丝,捏一小撮,塞进烟斗里。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用完了最后一根火柴,于是咬着烟嘴,朝营房的方向走去,在水沟边提起裤腿,淌过齐膝深的血,去找军需官。
他看见两个戴白袖套的人抬着担架,把那女人运走。一条无血色的瘦腿从麻布下斜伸出来,随着担架上下晃动。
“铅中毒。”军需官说,摆弄着自己的两撇翘胡子,“是她用的化妆品,太多了,从皮肤渗进去,血管里都是重金属。”
哥萨克接过军需官抛来的一盒火柴,滑开,拿一根,擦燃,送到面前,点燃烟丝,再把火柴梗甩灭。“我不明白,”他惬意地吐出一团紫烟,“她们这些人,要把脸涂成石膏一样白,牙齿又染成黑的。”
“不过,”哥萨克朝半里外的暗堡探探下巴,“他们打仗还不赖。工事修得有模有样的,咱们登陆时吃了不少苦头。”
“死守,输了就得剖腹——你是没见过他们集体自杀的景象,当时死尸从这,”军需官指了指海岸,“往南蔓延一俄里。”
“那女人怎么没跟着死?”哥萨克嘀咕道,脑海里是她平滑的皮肤和刺鼻的香气。士兵们用罐头向她付款,一听鱼罐头能换一小时。她的帐篷里,罐头摞成了一堵墙……
不规律的马蹄声接近。哥萨克转头,望见驼背的兽医牵着自己的马走来。马的左前蹄受了伤,每次移动都带着剧痛的颤抖,只能勉强点地。深褐色毛发腾起缕缕白气。
兽医向两人点点头,犹豫一会,再开口,“这马不太好治,伤到了蹄骨。我们下周就要开拔了,就算有机会也……”
“怎么会?”哥萨克打断他,“只是过战壕的时候撞了一下。”
“不骗您,哥萨克,她要是能治,我肯定给她治好了。”兽医局促地捏着缰绳。
“很难,而且时间不够。反正是没法把她当战马了——披上陶瓷装甲就会倒下。”
“她……”哥萨克回头看向军需官,“她会怎么样?安乐死?”
军需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能吧,或者被拿去做马肉罐头。”
马的肩部肌肉抽动着,像一团痉挛的软体动物。哥萨克抗拒似的晃动脑袋,“她是我养大的。”
哥萨克摘下烟斗,愤愤地在膝盖上敲打两下,火星和灰烬飘洒开。“好,来吧。”他起身,阔步走向马和兽医。她垂下头,睫毛上挂了一层霜,在日光中映出许多微型彩虹。他抚摸马的鼻梁,从腰带拔出转轮手枪,扳下击锤,举起,射穿她的大脑。兽医被巨响惊得趔趄。
他注视着她的身躯如海浪般缓慢坚决地坍塌,想起顿河上的驳船和两岸的原野。秋收后,他和伙伴纵马穿越猎场,遥远的飞艇低悬在地平线上,向云层投出浩瀚晶莹的全息广告。
战后的东京湾活在畸形繁荣中。占领军来来去去,在弹子房、红灯区、古董店大肆挥霍。礼节周全的本地人也投其所好,炮制出许多斗犬、拳击、赛马表演,以及俄语版的易经占卜。居酒屋开始卖伏特加。哥萨克数出四张卢布,递给售票员,看着对方毕恭毕敬地鞠躬,接过游船的票。穿过码头时,他的目光掠过一排玻璃水箱——基因编辑过的章鱼在其中翻腾,表皮上闪烁着红星、樱花、富士山和汉字。
军需官披着浮夸的荧光夹克,在船头招呼他。汽笛声聒噪不堪,漫入紫红的夜色中。船开了,滑进海面的泡沫、塑料布、避孕套、槟榔包装盒之中。
“有件事得麻烦你——你在这大概会呆多久?”军需官的语气带着一丝扭捏。
“结婚了吗?”哥萨克察觉到对方的嘴角略显僵硬,像是新近整容过。
军需官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幅照片:一个化浓妆的日本女子抱着婴儿,靠在显然是后期伪造的樱树旁,边缘有一行手写的地址。“你能不能,呃,暂时装成这家的男主人?”
哥萨克抬眼和军需官对视,绯红和翡翠绿的灯光从两人面前划过。“她是你的姘头,生了孩子。”
“你要这么说也行。”对方尴尬地稍稍后倾,“我得暂时回俄国,得找人照顾他们。”
“现在?”哥萨克本能地环顾周遭,辨别不出哪些人听得懂俄语,只得轻声说,“是不是你倒卖物资的事败露了?不对,要抓也轮不到你——海参崴,租借期下个月就过了,你得回去重新牵线,对吗?”
军需官垂眼盯着自己的靴子,许久不答话,终于开口:“怎么想是你的事,这个忙你能帮吗?钱由我出,你只要在那就行。”
“你也明白,我们在这可不受待见。这儿的人表面上礼貌,其实心里都有恨意。我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行了,”哥萨克打断他,“你干脆就一去不回。两年前,我们杀这些人和杀猪似的,现在你又动了恻隐之心?有始有终,始乱终弃也未尝不可。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就让你的姘妇死在淫窝里,器官被卖到地下诊所,就让你的孩子长在贫民窟。管什么呢?”
“你从来都对不起。我也不背这个黑锅。”哥萨克鄙夷地瞪他一眼,转身回到船舱中。歌舞伎喧闹着,陀螺般回旋着穿越人潮。战败国的景色流光溢彩。
那艘两栖登陆舰在细雨中起航,载着千余人,包括军需官。 它本该抵达远东舰队七号港,却连东京湾都没离开。四艘渔船全速接近它,在水兵鸣枪示警后仍维持航向,直到碰撞——渔船都载满了黑索金。爆炸在十海里外依然震耳欲聋。
彼得堡的盛怒紧随而至:宵禁、监听、镇暴队、神经毒剂。几十个月的警察社会与人人自危。
那天哥萨克在海边,望着舰身被蘑菇云吞没,扭折的残骸隆隆沉没,燃油在海面起火。潮水无声漫上防波堤,温暖的雨从他鼻尖滴下。他回身,推开恐慌或好奇的人群,大步奔跑。寿司店、麻将馆、游戏厅、赌场,太多的招牌,太过眩目。他搭上轻轨,换乘两次,继续奔跑,凭记忆寻找那个地址。
一幢堪称老旧的公寓楼。哥萨克快步踏上楼梯,找到那间房,扶着墙喘息许久,终于强忍着轰鸣的心跳,叩开那扇木门。屋内是他素昧平生的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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