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有与李晨同事过的人,在他的人物画像上想破脑袋才挤出来的评价,让李晨的上级在看见后大发雷霆训斥手底下的侦探连最起码的观察都做不到,但在发火过后他也只能坐下在这张人物画像上盖上代表合格的绿章。
这并不是他放水,事实上如果自己手底下的侦探对其他人物画像也只能用普通来形容的话,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地狱般的魔鬼训练和严酷的惩罚。
但这是李晨,一个就连上级都无法用任何带有倾向的词语来赋予其特征的男人,他的相貌普通,身材普通,谈吐虽然自然却并不做作也不谦卑,对待别人始终都是以最为平和的态度进行交流。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脱离了你的视线之后便会立刻从你的脑海中消失,再次见到时你才会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曾与这个人见过一面。
平凡到了极点,普通人中的普通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成为视线焦点。
最终,上级也只能叹了口气,将这份画像放进了柜子。而画像所描述之人,此时倒不在事务所内。
赫尔城内的一处公寓内,一个身着淡粉色睡袍的女人倒在地板上,周围是一条又一条的全息轮廓线和禁止触碰的警告弹窗。
女人面色祥和,嘴角勾勒着一丝清澈的酒液,被全息仪勾勒上了淡红色的框架,看起来就如同不小心刮花的唇膏一般。
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站在一旁,他皱着眉头检查了一遍手上的文件,最后又看了看递来文件的风衣男子,最后朝控制着警戒线的同伴招了招手,示意让他关闭那条没有任何阻挡作用的全息影像。
“好吧,李晨先生,既然上面同意让你来参加调查,那么在不阻碍我们工作的前提下,我们允许你自由在现场进行走动。”
风衣男子脱下自己的礼帽,放在胸前微微致意,他的声音稚嫩,语气低调,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老练的侦探。
胖子警察则咂了咂嘴继续说道:“但我可得警告你,不要用任何设备进行录像拍照等留档操作,我们允许你使用你们侦探那一套装备,但不代表你可以任意带走这个现场的任何证据,哪怕是录像也不行。”
胖子警察的警告被李晨轻飘飘地接下,这已经是他第五次被赫尔城的警方委托来调查案件了,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已经被他记在了心里。
他走进房间,之前就滴在瞳孔里的膜展现出了与警方完全不同的视角,所有的器物都在他的注视下显示出了其生产日期,使用痕迹,毒物反应等一切能够为侦破工作提供帮助的信息。
这些信息都是他们侦探——准确来说只属于他们警察下属事务所的侦探才能够获得的隐私信息,在这个已经被联合政府完全统一的世界里,所有的事务都被记录在案,无论什么事件都一定能够找到记录。
犯罪已经变成了一项极其困难的工作,无数的监控摄像头和生下来就被植入在每个人皮肤下的身份芯片都使得联合政府能够快速追踪到任何犯罪行为,并且在悲剧发生前就能够快速出动警力控制当事人。
没错,在悲剧发生前罪犯就已经成为了被通缉的对象,他为了犯罪而进行的任何准备活动都会被身份芯片上传并由联合政府效率最高的三大分析AI进行甄别,一旦有两个分析AI得出了罪犯即将进行犯罪活动的结论,那么接下来离罪犯最近的警察便会去逮捕罪犯,甚至根据分析AI的结论直接就地枪杀。
警察的行为将在分析AI的结论支持下变得合理合法,尽管有一大群社会学者和极端人士强烈反对由无人性的AI来决定谁是罪犯这件事,但日益下降的犯罪率让他们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哗众取宠之辈。
人们自愿地成为了AI的审查对象,愿意将自己的个人隐私交给一个绝不可能分享给其他人的机器,其最终的结果便成就了这样一个安全,无害的社会。
除却冲动犯罪以外,任何有计划有准备的犯罪都被AI扼死在了摇篮之中,因而人们得以获得难得的安全感,警察也能够裁减人员将侦破犯罪这类已经算是过时的工作委托给民间的侦探事务所。
当然,这件事情必然会受到底层刑警们的反弹,他们认为侦探们抢走了他们的工作,导致了不少人下岗。
在上层的压制下,他们的反抗虽然连激起最微弱的涟漪都做不到,但这也足够让那些底层的刑警们对侦探抱有极大的敌意了。
李晨所处的守秘侦探事务所便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它与民间的侦探事务所有所不同,它由这座城市的市长亲自设立,并邀请了警察局长作为顾问,因而可以得到警察们最大力度的支持,甚至这座城市六成以上的犯罪事件都由他们来进行侦破。
就算是对此心有怨言的人,也必须遵守起码的规章制度允许侦探参与案件的侦破。
得益于这些资源,守秘事务所的侦破工作也变得异常简单,在现如今基本全是冲动犯罪的情况下,哪怕罪犯在事后立刻阻断了身份芯片传输信息的能力,让AI无法察觉到异常,但犯罪现场几乎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的证据也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找到凶手。
李晨也在大学毕业后加入了这个事务所,所经历的前四个案件都如他所料是极其轻松的冲动犯罪案件,凶手几乎没有任何心理防线也没有打扫干净犯罪现场,仅仅只是三言两语便能足以让对方供认不讳。
李晨的膜传输了无数信息,经过了远程信息处理系统的分析后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重复的无用弹窗塞满了他的视野,让李晨有些无奈地挥手将其全部塞进了垃圾桶。
科技超越人类极限的观察力和信息处理能力已经失效,剩下的便只有让李晨动用那虚无缥缈的直觉和跳跃性的联想思维来推测这起案件的凶手。
躺在地上的美丽女性便是这起凶杀案的受害者,李晨来到了她的身边,膜上的信息显示女人并未受到任何致命外伤。
她的妆容精致,穿着得体而内敛。看起来似乎在家中进行着网络会议,嘴唇旁的酒液是最近才以三十万通用货币拍卖的维尔特香槟,酒液没有任何毒性反应,受害者也没有任何中毒特征。
胖子警察的声音将李晨拉回现实,他肥硕的身躯挤了进来将李晨压在了房间的角落,手中的全息仪发出淡蓝色的光线不断来回扫描着女人的全身,将她的身体化作一张由无数线条组成的图画刻印在屏幕上。
过于老旧的全息仪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如同一位年迈的老人在不断地咳嗽,李晨皱了皱眉头,他非常清楚这样一台老实的全息仪想要彻底将尸体的信息完全记录下来需要多久。
于是他短暂地放弃了继续查看尸体,而是转而观察起了这件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屋子。
屋子是一间标准的一室一居,摆放着寥寥无几的家具和品位平庸的装饰图画,太过干净的地面和整体用黑色壁纸覆盖的墙面都说明了其主人有着一定的强迫症和较低的生活欲望。
有些局促的卧室内只有忽明忽暗的个人终端和两三本大部头书籍,窗帘即使是在晴朗的白日也拉下挡住了阳光。
李晨的膜上显示出了女人最近在终端上搜索的关键词,大部头也全是教导如何缓解压力,冥想安抚内心的书籍。
如今的社会,像女人这样努力奋斗的精英多少都会有些心理问题,大公司里没有休息日的工作,持续上涨的物价,忽然崩盘的股市。
就像是一场噩梦,总有人想从梦中醒来,哪怕醒来的代价无法挽回。
看起来这场案件只是一场简单的自杀案件,女人开完会后精神崩溃而选择自杀,但令李晨感到疑惑的是无论从表面还是内在来看,女人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又是如何死亡的呢?
一旁全息仪提供的信息被胖子警察念了出来,那公布的死因让李晨不敢置信地走了过去,那布满线条的图画上代表酒液的图案被标红,可旁边的批注却显示着无毒。
李晨再次确认了一次,膜传来的信息依旧是无毒,分析处理系统是警局的高级货,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明显的纰漏。
他凑近了想要检查全息仪上的信息窗口,可胖子警察却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将他推开,他神色冷漠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女人,随后草草地在案件卷宗上打上了已结案的标注。
“小子,你如果想继续干这一行,就别天天摆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年头自杀的人海了去了,哪有那么多可震惊的地方。”
似乎是因为这次与侦探的斗争是以刑警的胜利而告终让胖子警察心情大好,所以他难得教训起来这个看起来初出茅庐的侦探。
但李晨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并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死亡,也不在乎她究竟是不是自杀,更不在乎自己与刑警之间的斗争究竟谁胜谁负,他只是奇怪于为什么自己获得的信息竟会与这个胖子警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这不是一件好事,对于一直都想要隐藏自己异常的李晨来说,因为这代表着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找到模仿的方法。
是的,李晨并不是他人眼中那种看起来十分普通且毫无出众之处的家伙,自出生以来他便有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无法为他人的死亡感到悲伤,无法因为他人对弱者的欺凌而感到愤怒,无法对被伤害的人感到同情,无法感到抱歉,无法与他人达到共鸣,换言之,他无法共情任何一个人。
他就像是这个社会中独立出来的单个系统,自然的运作不受到其他系统的影响,他当然也会因为自己而痛苦,懊恼,无助,但这些都只是他对自己的共鸣。
他阅读过有关自己这类情况的书籍,而最后反社会倾向的结论让他惶恐不安,这是一个追求至上秩序和安稳的社会,任何异类都只会被所有人排挤乃至消灭。
于是他开始通过不断地学习周围人的做法来强行融入他们。幸运的是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差,所以至今都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监视着每个人的三大分析机也对他不闻不问。但与之相对的则是他的模仿让他至今为止都没有任何可以让别人印象深刻的点。
他原本以为自己进入侦探这一行当后能够通过这种本身就代表着异常的案件和凶手极端的情绪来治愈自己,但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自己的病情却在逐渐加重当中。
他的双眼开始欺骗自己,就连图像都与他人所见到的不同,大量的疑惑窜进了他的大脑,让他不由地扶了一下窗框。
黏腻的手感让他不由地低头看向窗框,却发现哪里早已变成了血红色的肉块和大片棕黄色的黏液。
无数的警告窗口从膜中显示,血块蠕动着喷射出那些棕黄色的黏液,李晨回头,倒下的女人此刻却被一只体型巨大的怪物舔舐着,全是触手的身体从女人的口中深入吸取着她的体液,飞溅的棕黄色黏液滴落在地,竟然与那瓶香槟酒黄金般的酒液一模一样。
仿佛感应到了有人注视着它,怪物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低吼,一种诡异的感觉开始进入李晨的大脑。
那个胖子警察模样的肉块走了过来拍了拍李晨的肩膀,将李晨从那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中解放出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沾染着肉块的右手放在自己身上擦了擦。
“我没事,可能是有一些累了,既然都已经结案了,那么我就先走了。”
李晨完美地露出了他二十年始终不变的笑容,随后避开地板上那些棕黄色的黏液缓步走出了房间,怪物并没有攻击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吸取着那个女人的体液。
李晨很确定这一点,因为无论是谁都从来不会在一个未知的存在面前还能表现得那样自然。唯一能够看见怪物的就只有自己,那些满屋的血块和黏液也只有自己会避让,就连原本应该是人类的警察也被自己看成了一坨蠕动着的肉块。
李晨摸着温暖的栏杆,在已经变成有机物的电梯中皱眉想道,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以往岁月中的景象大相径庭。
他尝试着捏了捏那块温暖的栏杆,得来的却是柔软极具弹性的手感,电梯的四周不断传来肉块蠕动的声音,瞳孔的膜中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只有不断弹出的警告弹窗。
原本应该播放广告的全息影像此刻也变成了一种灰暗的烟雾,隐约的呻吟从中传出,就如同一位虚弱的囚徒。
因为不断拉长而失真的提示音响起,李晨走出公寓,看见了尚且正常却依旧有各种奇形怪状生物横行的城市。
一只浑身被奇怪真菌覆盖的怪物趴在墙上,摆弄着巨大的全息广告投影。街道上时而窜出一队矮小扭曲的丑陋生物,排着队等待着红绿灯的指示。还有不少扇动着残破肉翼的鸟型怪物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可怕音响。
而在这个时候,李晨却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他抚摸着下巴思考着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到此处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正确,但瞳孔上那还在不断弹出的警告窗口却似乎在暗示他在这里自己终于不会受到那些AI的监视。
于是李晨放弃了思考做出什么反应,而是自然地走在街道上探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在心里已经断定自己的反社会倾向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神智,与其被AI发现异常送到精神病院度过余生,他更想尝试着去探索这个看起来光怪陆离的世界。
于是他看见了无数肉瘤堆积而成的巨大怪物,被虚无和混沌隔离开的街道,有着大量腐败物的房屋。
血肉、黑暗、无序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解读,漫无目的到处游走的怪物与他熟知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似乎更加亲近。
直到他走进了一处小巷,一个浑身都是突出的刀片和撕裂翻转伤口的怪物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他头一次被一只怪物拦住,怪物仿佛感知到了李晨的存在一般,站在了他的面前。头一次,李晨感觉到了恶意与恐怖的视线,那是毫不掩饰的攻击,满是刀片的手掌刺向李晨。
在刀片即将刮中李晨的时候,李晨的心中却依旧好奇地想道,精神病人的身体是否真的会被这些幻想中的刀片所伤,膜中那越来越密集刺眼的警告窗口究竟有什么意味。
这一切都在刀片刮伤了李晨睁大的眼睛为止,破损的膜没有继续尽到它该尽的义务,血色沾染了黑暗,将一切都染上了红色的帷幕。
痛苦的信号传到了大脑,让李晨惨叫了出声,他的双手捂住双眼,液体流淌的感觉从双手滴下。
得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结论,李晨转身想要逃离这个小巷,但破碎的视野却让他被地面的肉瘤绊了一跤,怪物的刀片又一次划破了他的背部。
他终于感到了恐惧,精神病的臆想似乎无法支撑眼前这超出他理解的情形,划伤的背部流淌着鲜血,血色的视野又开始渐渐被黑暗所笼罩。
他想要求救,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其他正常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么自己的异常就一定会被人们所发现,惨白的精神病院将是他唯一的去处。
就在李晨犹豫之时,锐利的刀片依旧在划过他的肉体,带走了一片又一片的肉片,大脑放弃了继续清醒的诉求,转而躲避在了思想的深处。
在意识最后清醒的时刻,感受着这生不如死的痛楚与身后怪物那奇异兴奋的嚎叫,李晨终于喊出了那句象征着异常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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