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鲁斯从宿醉清醒过来的时候,视网膜光幕显示时间已是第三时刻十七时。他讨厌第三时刻,因为这时刻最长。
肉体的感知正缓慢回归,这使他突然间感受到了来自卫生间地板的干燥冰凉,他扶墙站起,膝盖噼啪作响。笨拙地转身,双手撑在洗漱台的金属边缘,抬头看向镜面,镜中的他一脸浑浊、糟糕透顶。单手撑住镜面,将脸凑近,凝视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眸蒙尘且皲裂,数据流在瞳孔深处滚动不止,如同囤积雷雨的乌云。
低头看向洗漱台,玻璃酒瓶在其中粉碎,曲面的碎片为白瓷基底罩上几块深沉的茶色。贴附商标的那圈酒瓶居然完好,他捡起查看,认出了星际猎人的羊角爱心。星际猎人不仅在掠夺杀戮方面极具造诣,酿酒也是一绝,托维尔星际合成酒精是他们的杰作,此物烈度堪比电子毒品,只需一瓶便能干碎你的深脑,以及健康的肝胃。柏鲁斯算是好好体会了一回,现如今他的记忆支离破碎,肠胃也空虚无比。
瞪着商标愣神许久后,他打了个几乎能让下巴脱臼的哈欠,拿起挂在近旁衣钩上的核晶项链,十分熟练地环上手腕。核子在晶粒体的包裹下急烈游动,向外持续散发着深红色冷光。这是艾拉送他的生日礼物。
苦涩涌上喉间,耳边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声色甜美的机械音提示,“庞贝大厦管理部提醒您,本月房租应缴付,四千八百一十五科塔克。”
“滚吧。”他气恼地滑动掌心光标,将管理部踢出深脑。
但这股数据流的强制接入已经足以让他双耳刺鸣、头脑阵痛,他在眩晕之中向前倾倒,若不是有双手支撑,头顶或许早已砸碎镜面。
用力抬头,脑海中声响飞荡,好像有人在敲打架子鼓,特别难听的那种架子鼓。该死的总工会,该死的伊文斯,去你妈的管理部,强制接入糟糕透了,他扶墙气喘吁吁,在心中不断叫骂着。
深脑的情感支流由此剧烈震动起来,一些美好而可笑的往昔,如破碎的玻璃那般闪烁于数据之海。艾拉的微笑、艾拉的脚步声、艾拉起舞时跳动的红发。
他悲伤、他呕吐,仿佛带电的线缆从肠胃刮至咽喉,如此恢弘而迅猛。最后,却只吐出几滴臭气烘烘的胃酸。如此往复两三回,直到腰背也随之剧痛。
转开水龙头,将清水积入双手,往脸上全力甩打,水浪鞭笞面颊,划过眼眶与鼻沟,滴落至洗漱台中的茶色碎片。
“你可真是个小丑,柏鲁斯·莱卡。”他擦抹着脸庞上的水珠,看着镜中的自己嘴里喃喃自语。
左脚踏出,脚尖感触到一丝肉体的温热。他心里一惊,低头看去,赤身裸体的女人正躺在玄关呼呼大睡。
她身材高挑,容貌妖艳。烫染得有些失真的金发肆意披散着,黑色的眼妆被泪水消融。她是哭过了吗?
柏鲁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她的眼泪,而将视线转向她的身体。
乳房因侧睡的推挤更显丰满,黑色缝线环过乳晕,勾勒身体的每一处转折。一对显屏嵌进胯部,形状像是缩微版的汽车车灯,显屏始终闪烁蓝光,数据在其中流动,从寻常的心跳与体温,到不寻常的嘴巴和下体的湿度。马雷莎夫人的姑娘们都会装上这个模块,如有必要,顾客可以通过深脑与其建立联通,来对性侣的身体状况展开实时监测。柏鲁斯从不使用这些功能,她也不让他用,她认为,只有那些对床上功夫毫无自信的蠢蛋才会这么干。
柏鲁斯蹲身轻拍克劳拉的肩胛,希望能将其唤醒,回应他的却只有几声表达不悦的哼哼。她翻身避开他冰冷的手掌,金发遮去面容,只显露出微微张启的娇红嘴唇。那嘴唇带着笑意,口红像鲜血般游散。
脑海中顿时闪过画面,几抹转瞬即逝的肉色在虚幻中起舞,腰枝纤细螺旋,展开的大腿就像天使羽翼,而他直贯而入,就像图雷诺之枪贯穿圣子的胸膛。不似圣子之死创生万物,他的愚行只会为世界徒增罪孽,生命灌入肃杀生命的马雷莎之巢,让一切除了只给交合的二人留下痛苦与欢愉之外,再无其他后果。他亲吻她的小腹,轻抚她的胸脯,最后闭上眼睛啃咬她的嘴,酒水从半空落下,热辣的酒精在两人嘴中流溢、腾转。
“再这么看我,我就杀了你,再挖了你的眼睛。”这段充满幽怨的发言打断了柏鲁斯的回想。透过那几缕金发,克劳拉睁开双眼与他对视。眼眸泛金,瞳孔中心烙着一块棱形光斑,跟随着视线旋转抖动。
“生什么气啊。”他伸手拨开可劳拉的头发,笑着说道。
“你吓到我了,柏鲁斯。”克劳拉用力翻身坐起,过程中金属骨节嗡嗡作响。她背靠墙壁,揉揉乱发,捶打腰肩,“天啊,这感觉可真糟糕……现在几点了?”
“我们睡了大半天?操……该死的,莱卡,你真该死。”
“怎么了?”他疑惑着,朝坐在地上的克劳拉伸去援手。
由于力道把控的失误,克劳拉在站定之后双脚失衡,往前倒进了柏鲁斯怀里。
“我浪费了你的时间?”他便顺手揽向克劳拉的腰背,手指轻轻划过腰椎。
“别闹了!”克劳拉推开了他,瞳孔中棱光炸裂,“我必须赶快回萨拉伏去,二十时半在庄园有个晚会,和铁焊帮。”她转身走进主卧,弯腰拾捡自己散落在地的衣物,迅速穿套上身。
柏鲁斯也紧随其后,他来到床前展开双臂,像是十字架那般趴向床铺,全身心地投进被褥的柔软。
他吸吸鼻子,似乎能够闻到自己与克劳拉残存的体味。转头看向正坐在床沿穿戴丝袜的克劳拉,顺口问道,“马雷莎最近和铁焊帮往来频繁,这是为什么?”
“要是对这种事好奇,不如下次你就直接到庄园钦点老太婆本人吧,说不定她在爽够了之后会告诉你。”克劳拉回头对他坏笑。
“那你高看我了,我没这个能耐。”他在床上调转身姿,寻找并掀起被褥边角,想要将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入里侧。
回过头去,克劳拉不知何时爬上了床铺。她用单膝压住被褥,身子往前倾倒,一只手向下支撑,一只伸向柏鲁斯的鼻尖,用力掐住。
“凭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无法用鼻子呼吸而变得很怪。
克劳拉再一上前,用手臂钩住他的脖颈,圈近胸前,在他耳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说道,“凭我们相识多年啊,亲爱的柏鲁斯。”
他满脸躁红。过了好一会,才叹声回应,“好,好,我载你。但在那之前,给我五分钟时间,我需要用热水让自己清醒。”
蒸腾的热气在卫生间里团滚膨胀,水流从头顶漫下,流裹他的全身。他感觉有人在触摸自己的肩膀,睁开双眼,克劳拉全身赤裸,双臂穿过轻薄水雾,轻轻环上他的双肩。水雾之后,她勾起一抹略带挑逗的浅笑,金色的眼眸在半睁之中含杂深重情欲,棱形的光斑迅速转动,在视觉上形成完美的正圆。
“我以为你赶时间呢。”他抵上克劳拉的鼻尖,轻声说道。
克劳拉吻上了他的嘴,将他逼至墙面,迫使他背靠墙面。热水洗刷她的曼妙身段,将她直追而来的嘴唇打湿。他抱住克劳拉,沉入这短暂的幻梦。
水汽、体温、耳边细语。萨拉伏奢靡的金色灯光。那年的柏鲁斯十七八岁,年轻气盛、无知无畏,灯光在他眼里就像星星。
所谓缝隙,就是星光所无法触及的地方,阴沉、黏着的暗处。
当他首次被这暗处团团包围,被揍得开膛破肚险些丧命的时候,是克劳拉出面护住了他。
她一边用刀刃娴熟划开了其中一名包围者的腹部,一边微笑着说道。
刹那间,柏鲁斯感受不到丝毫来自破碎肉体的痛楚。喜悦和爱磅礴喷涌,化为无形无穷的岩浆,凶狠地撕裂、并烧烫了他的心。
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他跟随克劳拉半只脚踏进缝隙,却自以为自己已经和她一样在黑暗中游走。而自以为是的爱意也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加速升温。这样的情绪令他失智,以至于当在酒吧看到克劳拉被几名布勒加人纠缠骚扰时,他便立刻奔上前去,用锯齿刀斩断了为首者上下其手的廉价义肢。
柏鲁斯至今还清晰记得那人的模样,记得他黑漆漆的牛仔帽与血色的长发。
惨叫的同时,余下的布勒加人正将自己与克劳拉团团包围,他却只为此感到兴奋,这是他们相遇场景的完美复现,只不过这回由他来扮演英雄。
他转身抓住克劳拉的手,紧紧抓住,自作主张地带着她往外奔跑,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这场景实在浪漫,仿佛一部爱情电影,或是一本老套的少年漫画。只可惜这里是操蛋的现实,最后他得到的只有克劳拉的巴掌与咒骂,因为自己的搅局坏了她的生意。
这时他才第一次知道克劳拉是名性侣。尽管她与自己同龄。
也许是少年时代的救世主心态隐隐作祟,也许是心中尚存某种既高傲又虚伪的道德观念,又也许,他只是被狂热的爱冲昏了头脑。在随后的一段时日里,一定要将克劳拉从万恶的性侣业中拯救出来,他抱着如此想法对克劳拉展开骚扰。
“为……为什么?”十七八岁的柏鲁斯抚摸着疼痛且通红的脸颊,像一只蠢猪那样满脸诧异。
“啧,莱卡,”她拧眉呲牙,好似马上要从口中喷吐毒液,但几经纠结之后,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存幻想,但你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萨拉伏金色的灯光将她包裹,却只将她冷冰冰的面容衬得更加阴暗。
“我七岁的时候就被那个人卖给了老太婆,为了偿还他在庄园欠下的赌债。四千科塔克,对你们这些公司拾荒者来说甚至交不齐每月房租。而入住庄园的当晚,我就被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买去了初夜权。那老头在办事时猝死了,尸体压在我身上,过了整整一夜。我想过逃跑,跑了有两三次吧,但每次都很快就被抓了回来,老太婆给我做了身体改造手术。”
她掀开衣服,手指胯部那对外置模块,“她们都管这个叫做‘马雷莎之眼’,说只要装上这个东西,这辈子就再也无法逃离她的控制了。”
她哼地笑了一声,“但我还是不信这个邪,又和几个同伴策划了新的逃跑计划,那次老太婆派出了桃心守卫,马雷莎庄园最好的战士。他们把我们全部开枪打死了,死亡的感觉很不好,又痛又冷,但当时我也想着死了就死了吧,再活下去,也不过是活在梦魇里。”
“几天后我醒了,因为我的数据流被马雷莎之眼回收,放到了一具事先克隆好的再生躯体里。我那些同伴……她们是真的死了,因为她们的业绩没有达标,老太婆认为没有再生的必要。”
“但愚蠢的我并没有放弃希望,我一直坚信会有人来救我,所以在公义盟宣布对马雷莎夫人展开调查时,别提我有多高兴了。那时我十二岁,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生殖义体。”
“有一个公义警察找到了我,大概三四十岁,蓝眼睛,满脸的胡茬,听口音是个雅库萨罗夫人。”
“他当时非常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说什么一定会将我救出来……”
“几个月后,公义盟的检查结束了,一切都没有改变,那警察离开时甚至不敢与我对视……”她攥紧拳头,低声怒骂,“懦夫!”
“我不恨他们。事实上呢,在整个萨拉伏,性侣这行并不算差,走上高位以后,甚至能与你们公司拾荒者相提并论。唯一缺失的就是自由,但是莱卡,在这世界上真正拥有自由的人屈指可数。我不恨他们,我只是对此感到愤怒,对那个人感到愤怒,因为他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力,对那名警察以及公义盟感到愤怒,因为他们对此默不作声。”
她转过身来,轻轻拍打柏鲁斯的肩,“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我很开心,但我们不是同类,我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踮起脚尖,给了柏鲁斯一个浅浅的吻,然后转身离开。
柏鲁斯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双手握紧栏杆,透过观台远望冰海,海水深黑,粘稠如墨。总工会将这里称为大观台,所谓大观台,本质就是一群冰窟工人意外凿通了冰架,而总工会又不愿意花费多余的钱去对裂口进行修补,索性便将新的开发区域变了个名字。这狗屁地方,除了让深层区变得更冷之外毫无用处。
他背靠着栏杆蹲坐在地,伸手摸摸嘴唇,心中一团乱麻。
他对自己感到羞愧、恼怒和憎恶,这种感觉伴随他直到如今。
克劳拉用力抓挠柏鲁斯的后背,感受着由他进入自己体内的力量与温热,她呻吟着,舞动着,直到一切彻底结束。柏鲁斯离开了浴室,而她依旧停留其中,任由热水冲刷着身体,渗进外装流线,而又滴落。她上下摸索着自己,想要尽可能减少数据流和躯体之间的疏离感,但并无太大作用。
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也常常会感觉意识游离于躯体之外。
关掉热水,走出玄关,穿过整个主卧,来到了落地窗外的阳台。她神识模糊,眼中的世界一如既往的腐臭堕落。
工业城总工会在此开办了大大小小的垃圾焚烧厂,负责回收处理从极圈各大城邦运来的生活垃圾,垃圾工通常会先以一系列复杂工序剔除掉其中的可回收物质,再使用杂质压缩仪将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垃圾进行压缩,形成一块掌心大小的正方体易溶聚合物。
运输员会负责将这些小方块送去管道中枢,倒进那里犹如黑洞般巨大的103管道口,直达冰层之下的深冷冰海,迅速溶解消散。这是他们比较良心的时候,更多时候垃圾会被直接扔进105管道口,这组管道通路繁复犹如迷宫,在部分尚存回收价值的垃圾被“管中人”所拾捡后,余下的将直接滚入冰海,为冰架缝隙中日渐抬高的垃圾山脉添砖加瓦。
远方的基点冰柱泛着幽蓝色冷光,被铜锈色的楼房所环绕,楼房在沿着冰柱向上盘旋的同时也朝四方蔓延,最外围的部分如同细长触须,曲折蜿蜒地插入广阔冰原,与从另一座基点冰柱延伸而来的部分紧密相连。触须相连的郊野地带自然昏暗,但即便是在冰柱四周的城市中心,灯光也仅仅是零碎点缀,最亮的地方是帮派聚落——那群依靠占领商业街区而在深层横行霸道的土军阀,生活着绝大多数人的居民区却时常断电,至于那些被隔绝在城区之外的贫民窟,有时甚至要比深坑群落更加黑暗冷寂。
她找到了萨拉伏,看到了盘旋在冰柱中段的马雷莎空中庄园。巨树散发着极其耀眼的金色光辉,她凝视着那道令人作呕的金色,突然双眼刺痛。
低头往下,在大厦正前方的扇形广场上,灰绿色的摊贩棚顶排得密密麻麻,乱中有序,人群穿梭其间,像是蚂蚁。若是翻过栏杆跳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她如此想着,视线渐渐模糊。
“这么冷,站在外边干什么?”柏鲁斯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厚实得有些沉重的羽绒长袍,“已经十八时半了,快穿衣服吧。”
她回头,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柏鲁斯的眼睛,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我知道。”她呢喃着回应。快步回到屋内穿着衣物,从沙发上捡起长风衣,披挂在身,“走?”
“走吧。”柏鲁斯将折叠刀具披挂在腰,上前打开了房门。
“近来特区问题很多,带上点东西防身准没错。”柏鲁斯用食指敲了敲刀具的流线金属外壳,这把电热锯齿刀被折叠为一个精巧的三角环,比手枪还要轻巧,“我得保护你的安全。”
“我需要你?”她掠过柏鲁斯走出房门,心中却莫名为之欣喜。
走廊末尾的电梯门正好缓缓开启,他们赶至其中,与一位住户偶然相遇。
麦克.麦卡肯,楼里人都叫他老麦克,老太太和部分老爷子则亲昵地称他为麦麦。
老麦克很有魅力,尽管头发早已花白,皱纹也像蛛网一样密布,那双浓眉下的笑眼却依旧含情脉脉。他的双眼很深邃,眸色炭黑,眼角拉出几道褶子,下方划过阴翳。眉弓不算高,刚硬的鼻梁像是消防栓,竖直榫进两眼之间,鼻头坚挺锋锐,稍稍向内卷曲。
“你怎么回事啊?柏鲁斯,刚和艾拉结束,就又缠上了人家克劳拉?”老麦克笑着轻轻捶打柏鲁斯的小腹。
“是啊,天杀的星际合成酒精,像我这种凡夫俗子根本难以招架。”他笑着自嘲道,“嗯……你这是刚从楼上下来吧,又去赌场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搬到庞贝来?还不就是好这口嘛。”老麦克咯咯笑道,比出拇指和食指相互揉搓的动作,据说这在他故乡表示脏钱,“当然,更多还是为了怀念往昔,镖师的时代虽然结束了,但赌场依旧坚挺,还越办越好……这些该死的伊文斯,可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从每一片马桶盖,到每一张餐盘,伊文斯的大手无处不在。即便是向来心高气傲的老太婆,在面对这群人间之神时也得礼让三分。
这座庞贝大厦就由伊文斯房产投资建设,马尔科·伊文斯亲自设计。它嵌立于冰窟尽头的高大冰墙,中楼几乎接触穹顶,侧楼则像阶梯那般逐步低矮,延展开一个巨大的半环,窗口露台在半环中整齐铺满,如同蜂窝。在七十二层的位置有铁线连接两方侧楼,往里分出一片半圆形空间,而后架设平台,招商置办繁华艳丽的商业街市,管理部称呼那里为美梦广场。
深层区大名鼎鼎的马尔科赌场位于街市正中,大厦有半数住民都在那里工作,剩下半数中又有半数整天烂在里边。
老麦克虽没有彻底烂在里边,但也算常客。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去赌场主要是为了怀旧。
垃圾厂最初建起的三十年之后,新一批的移民带来了在上层日渐兴盛的赌博产业,他们大多是在商业战争中被打败拆分的残羹剩饭,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当时生活娱乐极度匮乏的深层区居民饱餐一顿。赌场带来了银行,银行带来了镖师,当利益终究不可调和的时候,赌场与银行各自组成商业联盟,开始重复上层人的愚行。此时镖师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雇佣兵,麦克·麦卡肯生于那个年代,他是红牛仔镖师团最好的快枪手。
镖师吃了将近一百年的红利,直到伊文斯亲自下场,让各大联盟顷刻间灰飞烟灭。多数镖师选择投靠了伊文斯的保安部队,少数则结盟反抗所谓的“伊文斯垄断主义”,最后和联盟一起灰飞烟灭。
电梯向下疾走,四周传来具有节奏的轰隆声,很长时间里三人没再交流,直到老麦克打破沉默。
“柏鲁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低沉,如同冰尘敲打金属刀面。
“什么?我不明白……”未等柏鲁斯将疑惑问出,机械提示音突然响起,宣告着一层抵达。
老麦克对他们微笑,随后踩着风骚的步伐离开电梯,搭上门口几位狐朋狗友的肩膀,嬉笑着喝骂不断,消失在人流之中。
“这老赌鬼,总是莫名其妙。”柏鲁斯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说道。
她瞥了一眼柏鲁斯手腕上的核晶项链,少许怒意涌上心头,“他说的是艾拉的事情,白痴。”
两人走出电梯,迎面走来几位身着红褐色连体工装的拾荒者,他们认出了柏鲁斯,往这边大呼小叫。
红褐色是拾荒者的底色,鬼面武士盔标记则属于公司,三年前长谷川家分发出这款制服,并规定每位注册员工下坑作业时都得穿上,否则一切工伤将不再由公司赔付。
科技含量不低。收紧工装衣链,点扫衣领处的指纹识别光幕,便能驱使内置气孔开始运作。工用护身流体从中释放,仅用数秒即可填满了皮肤与衣物之间的微小缝隙,拾荒者活络四肢时,流体将随之任意形变,感触上就像紧贴身躯的温热水流。
排头的拾荒者向柏鲁斯这边招手,他是个面相善良淳朴的粗犷壮汉
“莱卡,你要是再不回来,首席之位可就不保了啊。”紧跟在罗杰身后的那位拾荒者体格高瘦,留着简短寸头。眉眼桀骜,鹰钩鼻,笑容却很憨厚。
“还是赶紧回来的好,麻美子光靠我们几个可完全管不过来。”现在说话的这位拾荒者看起来文质彬彬,眼神清澈,黑发垂落腰背,比起捡垃圾的,倒更像是诗人和学院教授。
她从未见过这几名拾荒者,这些人展现出来的气质让她极为不适,对深层区而言,这些人太过明亮、太过灼热。
“您就是克劳拉小姐吧,早就听莱卡提起过您。”一位女拾荒者向她搭话。拾荒者中少有女性,但眼前这位不仅年纪轻轻,而且外貌不凡。浅灰的长发,深黑的眼眸,睫毛很长,肤质白皙细腻,若放在业界,估计会有不少顾客愿为她花费重金。
“没什么,”她捂嘴轻笑,“你太漂亮,所以我看入迷了。”
看着女孩因自己的夸奖而面红耳赤,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哀伤。
再有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他们相互道别,两人再次起步上路。走进大楼正前方那段拥挤嘈杂的摊贩市场,叫卖声与音质粗糙的音乐声搅拌在一起,形成形状尖锐的层层声浪。这里比美梦广场更粗鲁肮脏,所售卖物品的价格也更低廉实惠,从生鲜蔬果到腐臭的老鼠肉,从珍奇稀品到大众二手货,管理部不在乎你卖的是什么,只要你肯向他们交付每月五十科塔克的便宜租金。
“抱歉,刚才把你晾在了一边。”柏鲁斯的声音被声浪裹挟着,“他们都是从东街来的新同事,不怎么认识你。”
“总工会的政治任务,为了挽回东街急转直下的就业率。住在庞贝,平时活动范围不离特区,每天上下班都有专车接送。总之,他们眼中的深层区,和我们眼中的不是一回事。”
“他们?他们到西街去了,有一笔指名让他们来做的单子。其实本来指名的是我,但我那时状态不太行。”
“毕竟是同事嘛,他们也都是好人。”柏鲁斯呵呵傻笑。
“放屁,怎么可能,她才多大啊,二十出头吧。”柏鲁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她和我说了话,”她对柏鲁斯眨眨眼睛,“我能听出那种感觉。”
路过生鲜摊时,珍妮太太像是老鹰扼住鸡仔那般抓住柏鲁斯的胳膊,将一篮子冰原鸡蛋塞到他的手里。珍妮.马塞尔是一个强大的女人,“无界战争”期间她的两任爱人先后死于战场,心怀悲愤的她选择亲自参军,最后在伊斯塔加赢得荣誉。只可惜没躲过党派清洗,沦落至此。
如今她在庞贝特区生活,家里养着与第二任爱人的独子,和另外三个捡来的孩子。
“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可是莱卡家的好男儿,公司的首席拾荒者!惦记那个女浪人干什么?”
珍妮太太摇了摇头,对他露出欲哭无泪的复杂神情,“唉,可怜的孩子……噢!克劳拉!”在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后,珍妮太太又连忙将她拉至身边,像是在告诫什么天大的秘密那般轻声说道,“我是看好你的,知道吗?”
“傻逼托维尔酒……”离开珍妮太太不久后,柏鲁斯呢喃着咒骂,将怨气宣泄于那几箱羊角爱心。
但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他们又分别见到了卖合成牛肉的卡洛特、从事无人机物流检修的林、在大堡礁捕鲸的索贝斯特维奇,还有更多居住在庞贝大厦的可爱邻居们。这些人皆为柏鲁斯奉上了最为真诚的怜悯,以及各自的美好心意。当两人彻底穿过摊贩市场,来到位于大厦侧楼背面的停车场时,手上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
这些礼物涵盖了衣食住行,足以让柏鲁斯就地开张一家车载百货商店了。
柏鲁斯把所有礼物塞入后备箱,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而后坐上驾驶座。驾驶系统提示更新,再次被他果断拒绝,在柏鲁斯看来,版本更新不过是汽车公司强行拖缓你汽车性能的商业手段,只要你能够忍受旧版本糟糕透顶的联网速度,那即便是七年前的这辆深层虎鲨H3四轮气动车,今日也依旧能在公路上急速驰骋。
“目标地点,萨拉伏,马雷莎空中庄园。”他下达了指令,AI海豚女士随即连接深脑,在视网膜光幕中迅速勾画行进路线。车灯在前方破开黑暗,使散落在空气中的冰尘闪闪发光。车轮卷动微烫热风,驱动着车体往前方飞驰。
庞贝特区的道路系统远不如萨拉伏那般繁复,但某些地方仍需注意。比方说阿格里塔大道位于废品城和竹林小区之间,这两个社区常年争战,走这条道你很可能会被他们相互投射的炮弹所误伤。梁山大道虽然也长期苦于两个社区之间的交锋,但坏脸帮与狼人军团比起火拼,更乐意跑上路面彼此对刀。废铁大道最为荒诞,这里边的两波人都活得像上个世纪的人,天天都在为意识形态这种早已过时的东西拼死相搏。
社区主义者们比赌场银行来得稍晚,比伊文斯来得更早,差不多和霸占城市中心那群帮派前后脚入住深层。他们比那帮土军阀更擅长划定规则,在玩弄政治游戏方面也更为得心应手。在远离基点冰柱的庞贝特区,这群人的波诡云谲永不停息。当然,也会存在瞎子大道和扶桑大道这种相对平和的地方,前者是因为夹着它的两大社区签订了长期停火协议,后者是因为这里被长谷川拾荒者公司把控。
那里正是柏鲁斯工作的地方,也是所有拾荒者工作的地方。
虎鲨越过扶桑大道,公司的高楼从车窗外边缓慢扫过。流线型楼体回旋高耸,棱形玻璃窗在表层平整铺开,仿佛为建筑穿上了大片的银色鳞甲。大型的悬浮灯球环绕高楼,为鳞甲点缀银光。
顶层是长谷川家居住的地方,由几组相互嵌合的扶桑风建筑群组成,老员工都将那里戏称为“天守阁”。拾荒者鲜少有机会进入天守阁,即便是柏鲁斯这种精英。大门被面色铁青的护卫队层层把守,那些身体经过军事改造的杀戮机器们,看拾荒者们的眼神就像在看腐肉上的蛆虫。
蛆虫这个形容有些难听,但世人的确常说拾荒者就是一帮专业捡垃圾的,只不过捡的垃圾被称为“科技垃圾”。
“科技垃圾”是长谷川孝允当初创建公司时生造出来的概念,用于指代那些被上层超级企业囤弃至此的残次品和生产废料。
时间倒转回八十年前,那时候的孝允还是个在街头上厮混度日的扶桑浪客,但2931年对于极圈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因为在那一年天才洛克贝尔横空出世,打造出世间第一台可控意识的自主机器人。这标志着人类历史进入新的纪元,一个不用再因为担心机器人发动叛乱而畏手畏脚的纪元。
然而洛克贝尔虽然极具才华,但在市场运营方面可谓一窍不通,阿塔比斯机器人公司、飞鲸洋安保和大堡礁海运很快通过商业间谍掌握了他的技术核心,并在市场战争中将他彻底打败。天才横空出世的三年之后,随着拜占庭集团的正式破产,洛克贝尔在四月二十九日前往深层区的管道中枢,抱着由他第一个亲手打造的机器人君士坦丁跳海自杀。
洛克贝尔死了,但机器人市场战争可不会因此结束,反而愈演愈烈。从好的方向来看,现如今你既能在深层区最肮脏下流的地方看到型号千篇一律的大众货,也能在西街庄园山脉的豪华殿堂里看到私人定制的高端产品,自主机器人真正融入了人类的生活。从坏的方向看,失去理智的市场对抗造就了近乎疯狂的过度生产,大批的残次品被生产出来,出售而又被打回,大量在竞争中因销量不佳而被整个荒置的产品线,你能看到富家老爷在视频中为自己那款刚刚抢来的限定版机器人沾沾自喜,也能看到某个不知名买家死于因产品缺陷而引发的爆炸。
长谷川孝允是个聪明人,因为他最先发现了这坏的方面中的可谋利之处。
洛克贝尔死后十年,2944年的年初,孝允通过回收、改造并售卖阿塔比斯机器人公司囤弃在垃圾海港的X89战斧机器人,赚取了人生的第一笔巨资。从那时起他便意识到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把机器人用于正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买得起那些在品牌效应下价格无限拔高的正牌货。
当年四月份,孝允通过拾捡、拆解与回收飞鲸洋安保荒废在深坑群落的生产废料,赚取了人生的第二笔巨资。这使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大人物视为垃圾的东西,到了老鼠嘴里便能成为美味佳肴,而垄断了这份美味佳肴的老鼠,便能成为鼠群之王。当年六月,孝允用自己数月拾荒倒卖得来的钱收购了一处地产,用从机器人身躯拆解下来的铁板刻了一块招牌,宣告了长谷川拾荒者公司的建立。
拾荒者、天守阁武士,都属于实战中不太想遇见的敌人。但他们也有弱点,道德就是他们的弱点。因此最好的方法是……装得楚楚可怜,再借机划开他们的脖子。
双眼中的棱形光斑飞速旋转,资料库的浏览与胡思乱想仅在一瞬之间。
她单手托腮,眼望窗外,“公司,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看情况吧。”柏鲁斯摆动挡位,手腕上的核晶闪闪发光,“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这怎么可能?”柏鲁斯笑道,“总要回去的,还得吃饭呢。”
虎鲨驶离了道路,刺入漫长的黑暗之中。距离萨拉伏大概还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她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十九时整,还来得及。她如此想着,整个身体恍然间松懈下来。车子沉稳有序的颠簸迷糊了她的双眼,半睡半醒间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被守卫击毙的那天成了“再生日”,每年的“再生日”老太婆都会给她放假,作为当时射杀她的补偿。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却对这个日子记忆深刻,因为这是每年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马雷莎之眼会在当天彻底关闭,她想去哪就去哪。按理说这是个逃跑的最好时机,但她从未尝试。
每年的再生日,她都只是在萨拉伏的街市中游走,回忆着那天被她害死的同伴们。安娜、玛莉亚、塞泽贝斯……
“是你?”她颇感惊讶,“我记得,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柏鲁斯。”
“等……等等!就这一次……这一次之后……我、我就不会再招惹你了……”
“喝了一点……你能不能来大观台,今天是你生日……我有一件礼物……”她挂断了电话。
她早已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柏鲁斯这个所谓“生日”,也许是某次被骚扰得忍无可忍后的随口回答。她去了大观台,只是对这“礼物”有所好奇。
当她赶到时,柏鲁斯倚靠着观台栏杆,怀抱人头,满脸是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呼着跑上前去,开启手部的战斗医疗模块,为柏鲁斯检查伤口。
“没……没事……”柏鲁斯傻笑着,捧起手中那颗人头,“你认得他吗?”
克劳拉怎会不认得?这是她生理上的父亲,那个将她卖给庄园的混账孬种。
因恐惧而瞪大的浑圆双眼,冒血的硕大鼻头,与蛆虫一般向下耸拉的肥厚嘴唇。他的脸色永远定格为极度恐惧下的铁青,脖颈被一刀截断,显露出来的机械构造电光闪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斩得非常完美,几乎不会给死人留下任何痛苦。
“我通过公司,接了一个梁氏银行的单子……你父亲……呸,这个把你卖掉的人……欠了银行一大笔钱。我杀了他……现在他的数据流被银行回收,这辈子都离不开雪域了。还有这个……”柏鲁斯从怀中拿出一张芯片,“那个警察,他……他已经在一场执法行动中牺牲了……他不是懦夫,这……这里面有关于他的一切,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庄园的调查……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但至少,我希望这能作为我之前失礼的补偿……”
“真是莫名其妙!”她轻轻捶打柏鲁斯的胸口,哭笑不得,“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
“疯子以后不会再骚扰你了……我操,痛死了,嘶——”
“好像……好像好点了。”柏鲁斯看着她傻笑,血滴从眉梢缓缓滑落。
柏鲁斯切断了驾驶系统与自己的连接,摔门下车。皮靴踩地,风衣随着动作轻轻挥摆,悬浮灯球在身后飞过,将他的影子挥洒至前方冰原。他前去打开副驾驶方向的车门,拍拍克劳拉的肩,将她唤醒。
门框顶部是翱翔于云雾之间的持矛天使石刻,两侧是一对展翅的伊斯塔加蛇龙,两尊石造巨兽以蜿蜒身躯开始延展围墙,终点嵌进基点冰柱,在柱身的外侧圈出一块占地宽广的半圆形。
墙内有几栋建筑,但更多的空位用于停车,来回踱步的桃心守卫头戴纯白无色的棱形假面,为每一辆停泊至此的小轿车盖上黑布。大门正对着的方向,一座铁黑色建筑贴附冰柱,管道从建筑顶端延伸而出,在霓虹渲染下的苍白冰面划出黑线。这是前往庄园的电梯。
“算了吧。”克劳拉抱上他,亲亲面颊,露出慵懒的笑容,“我走了。”
他回头,城市在他眼中野蛮生长,就像一整块由生锈铁桶堆叠而成的方形山脉。悬浮灯球会为这里带来星光似的明亮,更真正光照四方的还是“大棱镜”,这些比灯球更高一级的悬浮照明机器,始终在半空反射着冰柱中心的极圈晶粒体,使冰柱本身就化为一盏巨灯,为大半个萨拉伏罩上幽蓝色明光。
冰柱近旁就是由铁焊帮管辖的死猫城寨,凶神恶煞的帮派分子游走周边,时不时向他抛来极具威胁的目光。伊文斯的巨型广告牌赫然立起,填满臃肿高楼间的狭窄缝隙,凯莉·伊文斯的娇俏小脸在显屏中露出自信的微笑,嘲弄着城寨间满身尘土与油渍的人们。
城寨后方不远,商市繁华,铁色的高楼大厦新近建起,于城寨的衬托下瘦长纤细,像一根优雅的银针。以这栋伊文斯大厦为中心,深层区首次绽放霓虹色彩。柏鲁斯几乎确信,这些色彩将在不久的未来感染整个冰窟,所有人都将更加幸福的活着,然后更加高效的死去。
马雷莎之子长街的宽广路面从庄园正门展往远方,将城寨与商市全都一分为二,性侣陪伴着头戴面纱的帮派精英,将他们一路带到正门,送到庄园的天上人间去——庄园主体当真悬在天上。乞丐对路过的性侣吹吹口哨,在被随行的守卫警告之后,便立刻重新抽起大烟,傻笑着溺死其中。
他倚靠着虎鲨,仰面朝天深深呼吸。天上是深蓝色的寒冰穹顶,幽森森的,似乎随时会倾压下来,将深层区的一切摧毁殆尽。不如早些摧毁殆尽吧,他如此想到。
一名守卫向他走来,让他尽快开车离开正门。他点了点头,打开车门,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某个人。
体格高大,体型肥硕且孔武有力,粗硬的鼻梁上卡着一副墨镜,头顶戴着黑漆漆的牛仔帽,红发犹如鲜血,从帽檐下倾注着,似乎随时跳闪着凌厉红光。他的两只手都是铁造的军用义肢,表层银亮犹如镜面,每一处关节都展开锋锐刺甲,肘部更是直接拐出一节利刃,犹如月牙。
他记得此人,在那天的酒吧,他一刀砍去了此人的双手。
心跳加速,热流由内而外迸发,他感觉自己正浸泡在滚烫的热油里,即刻会解体为血铁相融的焦烂遗骸。视网膜光幕出现了故障,血红的视障斑点数秒内席卷全幕,错误报告在左侧视窗不断刷过,直到一切视野消失于数据流的狂乱之中。
在狂乱的风暴中心,火红的发梢在眼前跳动,她大声欢笑,笑容像朵怒放的血红色玫瑰。雪白的冰原推灭风暴,让周遭景色回归至陈旧的现实,玫瑰色的摩托车后轮震响回旋,在冰原上留下漆黑轨迹,她没有回头,一往无前。
回过神来,牛仔身边围绕着衣着轻薄的男女性侣,在欢声笑语中掠过了他。他坐上了车,在调转方向盘的同时从车窗向外观望,也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心理作怪,那牛仔回了头,墨镜遮蔽下的眼神似乎死死盯着他。
柏鲁斯将车子停进了死猫,委托几名闲暇无事的铁焊帮成员替他看管,转身就立刻回到了庄园正门。牛仔已经不见,多半是上去了。
他的脑子里全是克劳拉和红发牛仔,艾拉和摩托车骑士,他厌恶这种因为情感而失去理智的感觉,却又对自己狂乱的情感支流无可奈何。羞愧、恼怒和憎恶从未远离他,盲目的勇气亦然。
马雷莎夫人的晚会分为两种类型,每个人都可购买入场证明的日常活动,和为特定组织成员开放的特殊活动,这次明显属于后者。但无论是哪种,网络黑市里总有人会为那些二次租售的入场证明争得热火朝天。
他高价收到了一张入场证明,租售的铁焊帮成员有一场小手术,因而无缘此次晚会。在约定好的地点与黑市特派员完成交易后,他接收对方传来的证明,将自己的数据流复写上去,摇身一变成了庄园正式邀请的客人,这一操作会产生暂时性的身份码错误,他将在晚会期间成为铁焊帮的注册成员。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接下来就是乘电梯去往庄园,想办法联系上克劳拉,再将桃心守卫强行套在他脸上的,这又闷又重的傻逼面纱脱下来。这面纱从外人看来虽是实心的黑,但在穿戴者眼中却是全透明的,毕竟总不能让顾客看不着脸。
电梯门滑开,宽大廊桥笔直通往滕旋于半空的圆形平台。中心的大庭院几乎占据了平台的三分之一,当柏鲁斯正式踏进此地时,视网膜光幕上闪过一条信息,提示他刚刚进入了“水晶之间”。他观察四周,建筑散乱排布于大庭院四周,通体采用了全透明的水晶材质,在水晶堆铸而起的每一个房间里,所有人都能毫无保留地看到一切肉欲纵横。这些人脱得干净,在一个毫无遮蔽的世界纵情交合,唯在脸上穿戴面纱。
前方更深处立起实心城堡建筑,高而纤细的塔楼与繁复门廊富有韵律地穿插堆叠,环立拥趸着一棵金碧辉煌的巨树雕刻。巨树的主干通向更高的地方,深层区最强大的女人就站在那里,时刻鸟瞰着整个萨拉伏,以及在她的挑弄下沦为野兽的人们。
在巨树的边侧,则分叉出无数条细小枝丫。每一条枝丫都是通道,通往形似果实的半透明私人包厢。柏鲁斯突然想起了老友亚历山大,此人曾因在包厢内进行视频通话而被赶出庄园。
庭院的参会者大多在身上焊有铁片,他们无疑都是铁焊帮的人。铁焊帮信仰某位铁神,认为与铁越是紧密,便越能取悦那位神。可布勒加人不可能信上别的神,他们对那位圣子情有独钟,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牛仔绝不是以铁焊帮的身份参加这次晚会的,他来自另一批被邀请的人。柏鲁斯一边思索着,一边避开那些近乎痴狂的男男女女。
巨树的外部环有轨梯,通常用于缆车来回行驶,但他轻巧爬上。在某个节点起跳,落入一条金色枝丫,枝丫比想象中更加稳固和宽敞,抬头远望,眼前的私人包厢多如繁星,无数影子在粉红色外壳的遮蔽下轻盈舞动,他们的姿态和声音并不比下面那群人高贵多少。
他开始搜寻。门口显屏会显示性侣和顾客的名字,因此想要找到克劳拉,绝不会错误影响到他人的春宵一刻。
眼中飞快扫过数十个陌生的名字。身份码还让他迅速与其中几位建立了信息识别,确认了他们也是铁焊帮的注册成员,但更多人与他毫无反应。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这些人只是另外的大人物。
一路避开着巡视的守卫,只有当实在难以躲避时,他才会打开眼睛下方的小块肌体层,显露出内置视觉模块“指响”。该模块能够释放出一种,让所有人暂时失去注意力的放射性数据流,就像有人在他们眼前打了个指响那般。这种注意力的丧失虽然只有短短数秒,但足以让他急速跑过,消失无形。
但整体而言,枝丫上的守卫可以说是少得可怜,其数量甚至远不如庭院和正门。柏鲁斯心中更加确信有这么个地方,一个隔离于淫宴之外的特殊会场,牛仔多半是被邀请去了那里。
他想起过去为梁氏银行办事的时候,精通赛博模块技术的伊斯塔加人曾给他配备过一个名为“市场调查”的深脑模块,该模块能够将范围内成一定规模的集团组织,以相同的颜色显示出来。该模块的泛用性很高,无论是在市场情报获取上,还是在军事行动上。更重要的是,这样晦涩的信息获取不会违反《联邦信息公约》。
柏鲁斯的版本还是银行内部的内测版本,只对这些颜色做了基础的人群分类,什么“帮派分子”、“敌对资本”和“拾荒者”之类的。也许这个小玩具会起到作用,他如此想着,开启了模块。
视网膜光幕中占据最多的当然是帮派分子的灰色和性侣的桃红色。其他几股占比较小的颜色,有敌对资本的紫色,工兵的黑色,社区主义者的绿色,以及梁氏银行自己的暗红色。居然还罕见的出现了纯白色,这代表就连素来以信息侦察闻名于世的梁氏银行信息战特科中,也仅仅只能确认该集团的存在。
就在他几乎要探明真相的时候,光幕忽然闪过黑线,除白色与桃红色之外的颜色,一时间全都消失无踪了。而桃红色……正在变色?
柏鲁斯赶忙往下察看,眼前的一幕令他震惊。所有人都消失了,无论是头遮面纱的铁焊帮,还是那些身姿挑逗的性侣。水晶装饰的宽广庭院中,现只剩下无数张黑色面纱,像是黑色霉点那般静静黏着在了地面。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面前的私人包厢门扉微启,一只手抓住门的边缘,停顿稍许,而后将整扇门用力甩开。
一个男人从中走出,赤裸的身子上沾满鲜血。他盯着柏鲁斯,歪了歪头,眼神中写满了疑惑。
闪身飞跃而来,黝黑的健美肌体柔飞如线,长发飘摆身后,形似雪白的羽翼,他面无表情,手臂在挥展的过程中发生急剧形变,两侧武装模块划出,四瓣锯刃与夹环其中的尖锐长矛。柏鲁斯拔出了电热锯齿刀,与之穿刺而来的长矛铿锵对撞,电光与火星在两人面前激烈交织,转眼间没入冰尘。
男人挥刀作斩,长矛像弩箭那般强力迸射,柏鲁斯奋力隔挡开那柄长矛,却被紧接而来的四瓣刀刃切碎了衣摆。调整握刀姿态,后跳与男人拉开距离。男人则翻转身姿,最后轻盈地站立于金树枝丫,微微抬头,几缕银白色长发垂摆身前,灼黑的眼神与他无言对望。
柏鲁斯握紧刀把,掌心的战斗模块驱动锯齿急速旋转,他没有回应男人,而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俯身横刀挥斩。在男人竖起臂膀作出防御的那一空当,他弹开肌体层,启动“指响”。旋身跳闪,改变了原本的运动轨迹,踩过男人的肩膀,轮动着的火热刀锋飞斩而过,在空气中画出一道规整的圆。
就在同一时刻,主干顶层传来巨响,蘑菇状的烟尘正向四方挥飞,无数片烧得焦黑的东西飞溅出来,其中一具正好砸向不远处的金色枝丫。柏鲁斯睁大双眼,确信那是一具燃烧的人形身躯。
烟尘持续膨胀着,宛如一群联结成块的灰色人头,它们齐声咆哮着,歌颂着某种预兆。他强压颤抖,奔回主干外围的轨梯,顺其往最顶层飞驰。他向来不爱、甚至鄙夷祈求,可此刻他只希望克劳拉平安无事。
抵达了顶层时,双腿已近乎溶解。主干的最高处是一座小平台,这里距离冰窟穹顶更为接近,抬头便能够清楚看到穹顶冰层的蜿蜒走向,深蓝幽邃的广袤之中,仿佛有无数组纠结成团的蛇。它们在蠕动、在旋舞,在以蔑视的目光观望芸芸众生。
柏鲁斯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得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巨大压迫。
人头滚了三圈,生化组织液粘稠的灰色以枕头为起点,划向床沿。落地的声音很沉闷,和保龄球差不多。克劳拉将刀刃收回手臂。
沾血的脚印通向卫生间,淋浴哗哗响着,像在下雨。虚假的雨水冲刷走了她身上真实的血。那人试图反抗的左臂仍为肉体,摸起来仍能感受到余温。
她在流水中拥抱自己,撕扯自己的腰背。那是她这副身体里尚存的血肉,唯一能让她感到痛楚的地方。流水漫进了排水口,旋转着,咕咚咕咚。
在环状的悠长走廊里前进,前方永远只有向右拐弯的阴森尽头,到某个节点,便是通向主干正中心位置英雄之间的大门。整条环状走廊和所有的高级客房,都是围绕着它建设的。它是宴会的主厅,用来招待老太婆真正的客人。
克劳拉缓缓推开大门,眼前却见不到平日里刺眼的金色灯光。
“饱受痛苦的灵魂,将在纯洁的肉体中获得永生。”那人站起身来,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向她迈出步伐。一个人走在了最前方,他戴着一顶黑色的牛仔帽。
灰烬之后,克劳拉站在平台正中心,身子微微向前俯倒。她的左半边身子护在前方,手臂流线翻转开裂,转变为一把月牙形状的狰狞刺刀。右半边身子则扭曲焦黑,裸露的肌体金属消融成滚烫凝液,点点滴落于不成形状的碎裂右腿。
就在此时,牛仔握了握帽檐,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瞬闪而来,银亮犹如镜面的拳头烧着雷光,猛烈挥打。克劳拉的整个上身被撕成碎片。
数据流中断数秒,他瞪大双眼,几乎要将眼睛撕裂。视网膜光幕只能显示纯白的虚无,好像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银发男人从上空坠落,遮去了克劳拉粉碎的身影,男人的脖颈完好无损,身穿纯黑色裹身护甲,面带轻浅微笑。
他并没有看清银发男人的活动轨迹,只是转眼之间,脖颈就已被男人压倒在膝盖之下,锯齿刀飞向远处,双臂碎裂、掰折。
远处缓缓走来一人。她身着黑色长裙,头戴面纱,与电视广告上的形象相差无几。
“我去你妈的!”似乎是为了惩罚他的失礼,银发男人加重了膝盖的力道。
“你什么也不懂,拾荒者。他们这些大人物,总会通过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克劳拉是逃不出去的,从她被盯上的那一刻起。”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疯子!我要杀了你们!”他咆哮。银发男人给了他一巴掌。
“我预料到你会是这种反应,柏鲁斯·莱卡。你不该来的,克劳拉不希望你死,我本来也想尊重她的想法。”马雷莎从身后拿出一把手枪,苍蓝剔透,灼红的子弹在其中清晰可见,“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浑身发热,饱含怒火与痛苦的数据流层层鼓浪,将他的心烧得干枯破碎。
“她从没恨过你……她所愤恨的人中,从来就没有你……”
“我知道。”马雷莎淡淡地说着,将枪口对准了他,“但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终究都只是身体带来的幻觉罢了。现在,你还有遗言吗?”
克劳拉被枪响惊醒,发现自己正位于一片既恶心又泥泞的油绿之中,她转头,发现了一摊烂布似的柏鲁斯。
她走到柏鲁斯身边,轻轻抚摸那洞黑的伤口,她悲伤地笑着,能感受到柏鲁斯的数据流,以及自己本身的迅速消亡。
昨天,柏鲁斯首先被酒精打败,而尚还清醒的克劳拉爬到他身边,从手腕弹出一条管线,“交合”模块能让她的数据流强行与接入目标进行弥合,通常用于窃取目标的记忆,或者更好地满足顾客的需求。
她迷迷糊糊地在柏鲁斯身上接入了管线,只是为了知道艾拉·科塔米什在柏鲁斯心中的分量。
事实证明,当一方被合成酒精所毒害时,另一方最好不要随便接入,克劳拉很快被渗透和影响,失去了神志。由于管线的拔出程序并不规范,当时接入的数据流在柏鲁斯的深脑中遗留了痕迹,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痕迹,便是现在的克劳拉。
克劳拉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看着它们渐渐变得透明。她好伤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海风吹过管道,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巨大哀啸声。这里是星星之间的缝隙,极圈最为阴冷的暗处。她倚靠上伯鲁斯的肩头,准备迎接两人即将共同到来的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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