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冬至,勉强算得上一个重要节日。在冬至这一天,北方的许多城市都有吃饺子的习俗,凡是要吃点什么的日子,都算得上一个重要的节日。
关于冬至必须吃饺子的缘由,李察德的太姥姥是这样说的:“冬至啊,就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你的小耳朵冻掉喽!所以啊,一定要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你看,饺子是不是挺像耳朵的?这叫以形补形!”
当时还是个小学生的李察德拨弄着自己最讨厌的胡萝卜馅饺子,怎么看都看不出耳朵的影子,他扯扯身上的半袖衫:“可是咱这儿也不冷啊,穿半袖都热!”
李察德的妈妈伸出筷子不耐烦地敲了敲他的碗沿:“让你吃你就吃,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问那么多干嘛?不听话明年就不带你来了。”
2050年的冬至,李察德的妈妈没有带他去三亚,失去了寒假才知道珍惜的他坐在工位里就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大口吃着公司发的胡萝卜馅饺子。尽管吞咽的很快,尽管每年冬至都是同样的饺子,胡萝卜的味道依旧让李察德微微皱眉。
突然,他发现一行数字出现在窗外的夜空中:259200。
那是一行泛着幽蓝色光芒的粗体数字,在李察德的注视下不停变化着:259199,259198,259197……
默数几秒钟之后,李察德发现这行数字似乎是一个倒计时。
这样的无人机灯光秀,十年前就已经被广告行业淘汰了,不知又是哪家没创意的公司在炒复古怀旧的冷饭。他又看了几秒,终究还是掏出手机对准窗外,按下了录制按钮。
然而手机屏幕中却只有远处写字楼的灯火,没有一点幽蓝色的光芒。李察德抬头看看窗外,又看看屏幕,刚刚还闪着光的数字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对这家广告公司的不满更加强烈了,炒冷饭也就罢了,竟然还搞出这种灯光失灵的事故。
就在李察德要收起手机时,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人影,正像雪花一样摇摆着飘下来。他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在办公室明亮灯光的映照下,一个身着白色西服的丰满女人正背对着他以极慢的速度缓缓飘落,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围绕着她翩翩起舞。
眼前诡异的画面惊得李察德张大了嘴,大得足够同时吞下七八个胡萝卜馅儿饺子。此刻,他感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原本喧闹的办公室悄然无声。他举着手机屏住呼吸,从四十五层落到地面的后果不言而喻,但这个女人下落的却又如此缓慢,好像周围的雪花正一起努力托着她。
窗外吹过了一阵风,白衣女人的身体左右摇摆了几下,接着迅速转了半圈,正对着窗内的李察德。她的正脸跃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个光滑的灰色平面,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五官的痕迹。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灰色的平面快速抖动起来,就像有无数条小蛇在一个口袋里挣扎扭动着,而一张男人的脸在抖动中渐渐清晰起来。
李察德的手机掉到了办公室的地毯上,只有一声低沉的闷响,尖叫声涌上了他的咽喉,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但窗外那张他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脸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到夸张的笑容,接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飞速向下坠落而去。
“诶!你们,你们看见了吗?”李察德扑到窗前向下望去,楼下是一片白茫茫,半空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原先包裹着他的死一般的寂静消散了,办公室里的嘈杂再次回到耳边,但这噪音似乎有些大过了头。
足有两个篮球场大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尖叫声,还夹杂着清晰可闻的哭声。李察德站起身四下望了望,办公室里一片混乱,有不少人正焦急地打着电话。他抓住一个光着双脚,尖叫着跑过自己身边的女孩,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是隔壁部门的张婷,是比李察德小三级的学妹,也算熟悉。此时的张婷正紧闭着双眼,瑟瑟发抖的像一只从巢中坠落的雏鸟。挣扎了几次没有挣脱李察德的双手,她睁开了眼睛,小声呢喃着:“数字!我的眼睛里有数字在动!”
李察德注视着女孩的双眼,那是一双带着泪花的明亮眼睛,没有什么数字。就在他想转身指向窗外时,一行幽蓝色的数字浮现在张婷通红的脸颊上:259008,259007,259006……
整行数字以鼻梁为中线,整齐排列在双眼下方,可以透过蓝色的字体看到皮肤的纹理。这突然出现的熟悉数字吓得李察德后退了几步,他有些犹豫地伸手想去触碰那串数字,却被张婷一个后撤步躲开了。
女孩带着哭腔,指着李察德说:“脸,数字在你脸上!”
“啊?”李察德下意识地捧住自己的双颊,惊惶地盯着对方的脸。
“我脸上也有?”女孩明白了李察德的意思,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疑惑道:“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在李察德的视线中,随着镜子的升起,那行数字出现在了镜子的背面,依旧在变化着:258995,258994,258993……
他急忙出声提醒:“在镜子的背面!是258992, 258991。”
“不对不对,是在镜子的正面,15,14,13,这怎么像个倒计时啊!” 张婷再次慌乱起来,甩手把镜子扔到了地上。
李察德急忙弯腰去找那面镜子,却只看到了自己苍白的面孔。他俯身把镜子翻过来,也依旧没有看到一个数字的影子,刚刚还在背面的那串六位数字不见了。李察德揉揉眼睛,顺手捡起自己的手机,关闭了录像,接着他的余光就看到一双赤脚走过了自己身边。
在李察德疑惑的目光中,刚刚还惊慌失措的张婷一脸平静地走到他的工位旁,捡起了扔在桌上的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大口咀嚼了起来。面对沉默的女孩,李察德迅速把要不要给双新筷子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只是愣在原地看着对方。
张婷闭着眼睛,仰着头,一手拿筷子,一手扶腰,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明明只是一个饺子,却吃出了口香糖的感觉。
过了几秒,李察德注视着的女孩侧脸上,那行熟悉的幽蓝色发光数字出现了:258978,258977,258976……
李察德渐渐明白了,这是一行只有自己才能看得到的数字,注视一个方向超过三秒,这行数字就会出现。而无论这行数字是否出现在自己眼前,倒数依旧会正常进行,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倒计时。而身边这个女孩,倒计时刚一结束她就拿起一个陌生人的筷子,像吃口香糖一样咀嚼着对方的饺子。
李察德转身看向窗外的夜空,那行数字果然不见了。他立刻回头看着女孩的侧脸,所见的也只有微微起伏的脸颊,没有任何异常。猜测得到验证并没有让李察德放松下来,在努力平复情绪心算了几秒之后,他发现倒计时正指向三天之后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某个时间点。
脸颊的起伏停止了,张婷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和姿势吞咽了几次,接着就听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把筷子扔到了李察德的键盘上,睁开了眼睛。
这个好像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醒来的女孩四下打量了一番,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揪住神色复杂的李查德怯生生地问:“我,我刚刚好像做了个噩梦,我,我竟然吃了一个可怕的羊肉胡萝卜馅饺子?我是绝对不会吃这个馅儿的,我刚刚,睡着了?”
李察德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回答对方的哪个问题,只是摆手示意女孩离开自己的工位。
张婷有些疑惑,但当她看到自己背后站着三个面无表情,双目紧闭的男人之后,马上跑到了李察德的身后。李察德认识了这三个人,他们是坐在自己工位附近的同事。平时见面都会打个招呼闲聊几句,现在却排成了一列,闭着眼睛站在李察德的工位旁的走廊里。
张婷刚一离开李察德的工位,三人中排在最前面的那位就走了进去,拾起散落在键盘上的筷子,夹起了一个饺子……
看着之前的诡异场景再次上演,李察德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预订今天的免费饺子?”
身后的女孩点了点头小声说:“不爱吃这种馅儿的,我自己点了炸鸡。”
李察德缓缓点头:“如果没有吃饺子,倒计时结束就会梦游去吃?”他拉来一把椅子站上去,环顾整个办公室。到处都有三三两两双目紧闭的人站在一盒没吃完的饺子旁边等候,保持清醒的人都躲在过道里远远观望着。
李察德向楼下望去,往日奔腾的车流如今就像一条濒死的巨蛇瘫在原地。超过半数的汽车停了下来,司机们正低着头排成一列穿过马路,走向路边的店铺。还留在车里的司机纷纷探出头高声咒骂,喇叭声连成一片,然而那条梦游的队伍毫无反应,绕过一路上形形色色的障碍物离开了。
乱成一锅粥的马路让李察德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他一屁股坐在刚刚踩过的椅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发起了呆。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刚刚和他们一样梦游了对吗?”女孩依旧拽着李察德的袖口。
李察德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个数字是一个倒计时读秒,倒计时结束之前没吃饺子的人就会梦游去吃饺子。”
女孩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非吃饺子不可呢?哎呀,我又看到新的数字了,是259200, 259199。”
听到这里,李察德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两步走到桌边,抓起饭盒里的最后一个饺子吞下去,死死盯住了桌面。
一秒,两秒,三秒,幽蓝色的光芒再次闪现,熟悉的六位数字工整地排列在李察德眼前,倒计时还在继续:258910,258909,258908……
女孩凑了过来,急切地问:“有用吗?倒计时还有吗?”
李察德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又沉默了五六秒,吐出了两个字:“没用。”
女孩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再次泛起了泪光,她低下头啜泣道:“那就是说,倒计时结束的时候,我又会像刚才那样梦游一次,吃胡萝卜饺子?”
李察德的心中泛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他隐约感觉窗外那个飘荡下去的怪物和眼前的这一切怪事有着紧密的联系。
汤姆姜在行星防御署的二号人物地位一直都很稳固,作为本部门唯一的员工,入职十年以来他承担了署里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绝对称得上是业务骨干。作为业务骨干,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通过观看直播来监控行星安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汤姆姜最近迷上了城市户外直播,坐在办公室看着主播在天南海北的城市里四处游荡,让他有一种自己也周游了世界的感觉。打开直播平台,汤姆姜特别关注的主播浅浅正在直播,他转头看了眼署长办公室的方向,把直播间放大到全屏。
“家人们,今天带大家看看2050年的第一场雪。”浅浅甜美的声音通过骨传导眼镜在汤姆姜耳边响起:“热度到五万,我就给大家唱一首失传已久的老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在浅浅周围纷纷扬扬的落下,地面也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外衣,不远处有几个小孩正在雪中追逐嬉戏。汤姆姜想起了儿时在老家院子里打雪仗的日子。他和几个玩伴在雪中风一样的乱跑,时不时团一个雪球狠狠地扔出去。玩得久了,母亲会在楼上呼唤他回家吃饺子,但他会一直拖到父亲下班回来,和他一起堆出一个胖胖的雪人。
一声尖叫把汤姆姜从回忆中惊醒,屏幕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全身灰白的胖女人,一头乱蓬蓬的白色长发遮住了脸,在微微发抖的镜头中像一个充气玩具一样随风摇摆。直播间里弹幕飞速滚过,除了大量的问号之外,最多的一个词是:“跳楼?”
浅浅后退了几步,但镜头依旧对准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即使是这种时候,她依然和直播间的观众做起了互动:“家人们,我们要不要去关心一下这位女士?太刺激了刚才。”直播间里随即刷起了一片“要”和“快去”,几个零星的“报警吧”,“离远点”被很快淹没了。
浅浅向前走了两步,打量着从不知道多高的地方突然落下但又好像毫发无损的对方,小心地问:“你好,女士。你没事吧?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汤姆姜看到那个白衣女人快步走来,他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而镜头后的浅浅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镜头也不再晃动。白衣女人越走越近,汤姆姜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画面被一张带着胡渣的男性面孔占满了,熟悉的甜美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是钟客,正式接管地球,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待办事项确认,合作愉快。”
“我是钟客,正式接管地球,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待办事项确认,合作愉快。”
汤姆姜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他猜测这是浅浅新策划的直播节目,一个女装大佬从空中一跃而下,演一个街头遇到外星人的闹剧,博取观众的礼物和关注。但在这古怪的台词念到第五遍的时候,汤姆姜突然发现画面中的男人竟然一直都没有张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褐色的眼球没有焦点,像是卡住了一样。
直播间的弹幕内容也从刚开始的起哄变成了慌乱和疑惑,汤姆姜刷新了直播间,依旧是同样的画面和声音。他尝试打开了几个其他主播的直播间,它们竟然无一例外的变成了风雪中的诡异男性面孔,浅浅甜美的声音在每一个直播间里反复响起。
不知何时,署长离开了办公室,用力敲着桌子把汤姆姜从“合作愉快”的循环中揪了出来。探头看了看他的屏幕,署长欣慰地点点头:“很好,你跟进突发事件的速度很快嘛!”
汤姆姜舔了舔嘴唇,慌乱地应付到:“啊,是。署长有什么指示吗?”
行星防御署的一二号人物进入会议室的时候,总统正通过视频连线和一个男人对话,他们在门旁边找到了仅剩的两个座位。
“你是说,你在四十五层的窗外看到他慢慢飘下来,然后变成了你的样子?”
汤姆姜看得出来,屏幕里这个可怜虫可能是第一百次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也没有办法,他简直和直播里的那个怪咖长得一模一样。
汤姆姜更加确信这是一场由某个黑客组织策划的恶作剧,在社交网络上随便找一个男人的脸,一个胖女人的身体再加上女主播的声音,合成一个满嘴胡话的怪咖。
但李察德接下来的话让他明白了总统召见行星防御署的原因。
“那个白衣人消失之后,我就听到周围的同事开始尖叫,很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倒计时,每个人的倒计时不一样。只要注视一个地方超过三秒,倒计时就会出现。”
汤姆姜晃了晃脑袋,开始盯着李察德的喉结数数,数了五六个数之后并没有什么倒计时出现,他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蓝色的倒计时,倒计时结束之后人会进入梦游状态,开始四处找饺子吃。有的人吃完饺子之后眼前会出现一个新的倒计时。我的倒计时是从二十五万九千多开始的”
屏幕中的李察德停顿了几秒,继续说道:“现在是256108,256107,256106。”
短暂的沉默之后,总统丢下手中旋转着的钢笔,任由它在桌面上滚动了几圈,向屏幕中的人点头致意,说:“好的,感谢你的帮助。”
李察德从座位上跳起来,亢奋地挥着拳头说:“一定要打败他!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
不知是谁挂断了视频通话,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汤姆姜盯着那支宝蓝色钢笔,想象着蓝色倒计时和梦游的样子,开始为自己中午吃了一个饺子感到庆幸。
一只苍白的大手抓起了那支钢笔,总统从他的皮椅上站起来左右寻觅着,扫视了两圈之后,他嚷道:“行星保卫的人还没来吗?”
“总统先生,行星防御署已经到位了。”署长戳了一下还在走神的汤姆姜,两人一前一后站起来,向总统点头致意。
总统坐了下来,吩咐道:“很好,现在汇报一下目前的信息。”
“这是从看到倒计时的美术从业人员那里获取的倒计时图像,经过颜色和字体修正之后,可以判断字体为广告业最常用的巨硬粗黑,颜色为#00008b深蓝色。经过确认,和李察德所在大厦的楼体广告一致。”
屏幕中出现了三行不同数值,相同字体和颜色的数字:15,257232,8 。
“倒计时以标准秒为单位递减,注视同一方向超过三秒自动出现。已知的倒计时最大为259200,即72小时。最小为30秒。已知的倒计时结束后梦游症状有三种。”
“第一种,吃饺子,已知案例四百二十五万六千零五个。”
三段分别来自办公室,街道,饭店的监控视频在大屏幕里依次播放。
“当事人均为当天没有吃饺子的人。梦游过程中不会表现出攻击性,基本处于礼貌克制的状态。症状在吃完一个饺子之后消失,吃饺子的过程持续十五秒,表情愉悦。过程中发生的事当事人完全记得,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喧哗,但很快被屏幕中播放的视频声音盖过。视频中一个女人在街道上进入了梦游状态,低着头在人流中逆行,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和另一个梦游的陌生男人抱在一起。之后他们在梦游的状态下召唤了移动民政机器人,和刚认识不到一分钟的对方办理了结婚手续。
“当事人均为单身人士,女性年龄大于等于二十五岁,男性大于等于二十八岁。无攻击性,症状在领证后消失,领证过程中当事人表情愉悦。对过程有记忆,无法控制身体。另外,有一百二十八个案例,当事人症状消失之后当场离婚,三十秒之后再次进入了梦游状态,原地复婚。”
接下来的视频内容只播放了几秒,总统挥手示意大橘跳过视频,直接汇报信息。
“当事人均为年满一百二十岁的老人。无攻击性,过程中表情愉悦。有记忆,无法控制身体。由于梦游过程中没有语言能力,无法和安乐机器人完成授权对话,机器人拒绝服务。但当事人持续处于梦游状态,绝食。”
“根据李察德提供的信息,我收集了他所在的写字楼,莫提大厦附近的视频监控和卫星数据,关于白衣人的情报如下:
下午五点三十八分,一个直径四十厘米的白色球体从莫提大厦上空三千米的云层中落下;
五点五十分,缓慢经过莫提大厦四十六层落地窗,形状转变为人形,身材特征和四十六层窗边工位的中年女性一致;
五点五十三分,出现在楼下的人行道,开始全平台直播发表宣言,声音特征和第一个目击者主播一致。”
总统抬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橘猫,问:“所以这个外星人下午刚来地球的时候还是个白球,落地过程中有了身材,长相和声音?”
“抱歉,卫星网络并没有发现任何计划外的物体进入大气层,所以不能确定是外星生物。”大橘说。
总统再次丢下了手头的钢笔,双手扶着脑袋说:“行吧,你继续。”
“根据白衣人的宣言和目前的案例,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目标是接管地球,建立一种冬至吃饺子,适龄青年结婚,适龄老年安乐死的社会秩序,也就是所谓的,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听到这里,汤姆姜发现自己的手心湿漉漉的,行星防御署的十年工作根本没有涉及到和这种外星人打交道的内容。而且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竟然觉得这个新秩序不是不能接受。
“暂时将白衣人作为文明代表进行分析,根据已知的科技水平和行为模式,判断如下:
橘猫立起来伸了个懒腰,在屏幕左下角团成了一个橘色的圆球。
之前还偶有窃窃私语响起的会议室随之陷入了沉默,投降两个字像是一道定身符,有的人嘴巴还大张着没有合上,有的人直挺挺地坐着目视前方,整个国家的首脑机构被牢牢定在原地。
从刚开始的半信半疑到担心自己要上星际战场,汤姆姜想了很多。
脑海中一个黑色的小人抢先破浪而出,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辞职开溜,还甩出了一大堆被外星人抓走做实验的黑暗画面。犹豫之间,一个金光闪闪的小人从天而降,抚摸着他的脑袋鼓励他为球捐躯,眼前赫然一片拯救地球凯旋之后香车美女的美妙场面。
听到投降和文明交接,作为行星防御署的二号人物,汤姆姜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早就下定了为球捐躯的决心,但橘猫说的肯定不会错。
这个实际承担了整个国家运行工作的智能主脑说应该投降,那一定是投得越快越好。
“也许应该去定制两套白色正装了,还要再看看增加体重的健身课程。”汤姆姜开始了畅想。
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如一阵春风吹过封冻的池塘,会议室里恢复了生机。
清嗓子的,抠指甲的,喝水的,写会议纪要的,发短信回家报平安的,转钢笔的,大家都一门心思做着自己手头的活计,只等着总统再啰嗦两句然后宣布散会。
总统端详着自己手里那团宝蓝色的小旋风,感受着会议室里的气氛,拿捏着开口的时机和语气。
快了,等那个发短信的检查完第一遍,喝水的再喝进去一口,就是散会的最好时机。
开口得洪亮,三分笑七分严肃,不能快也不能太慢,一句话总结会议,一句话安排工作,最后再接半句散会,准错不了。
总统侧后方角落里的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青壮派干部站了起来。
“我国是世界第一大国,我们投降了世界还有希望吗?”
“额,这个。”总统左右转了两圈,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麦克张。
麦克张向前走了两步,挥着双臂像在聚拢会议室里的勇气,众人纷纷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总统转身看看坐在自己右边的副总统,又看看左边的国防部长,最后还是屏幕下方的橘猫抬头提醒:“麦克张,教育部副部长,小说家。”
“哦对,对对,我看过你写的小说,拯救一头抹香鲸,对吧。”
“是《拯救一抹花香》。总统,跟他干吧!” 麦克张说,“我中午没吃食堂的饺子,开会之前梦游去翻了垃圾桶。我,我要和这个外星人干到底!”
“这种行径把人类的自由意志置于何地?我们的生活难道要从此被钉在刻度上吗?”
麦克张的言辞愈发激烈,那个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的冷饺子对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
总统欣慰地点点头,说:“好,很有志气!那就请国防部长谈谈怎么干的问题。”
看起来比麦克张老成一些的国防部长站起来,走到麦克张身边,指着屏幕说:“小张啊,屏幕上那么大的字写着,投降,以礼相待。你一个大作家,总不会不认识字吧?橘猫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麦克张老脸通红,说:“说不定它算错了呢?对这种毛茸茸的人工智能言听计从,怎么保护的好国家?难道我们要任人宰割吗?”
国防部长转转眼珠说:“退一万步讲,要打也得先进行外交沟通啊,对吧?还是请外交部尽快建立沟通渠道吧。”
接着他就听到外交部长说:“外交部一直负责的是国际沟通。依我看,这种涉及地球安全的情况,应该由行星防御署的人对接,他们比较专业。”
“后来啊,三天之后的圣诞节我和你妈妈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你。”
“你和妈妈结婚的事已经说了八百遍啦!我是说后来钟客去哪了?”
“钟客来的第二天,政府宣布投降,提出把地球移交给钟客,呼吁和平。”
“钟客拒绝了政府的提议,他说他已经接管了地球,对当总统并不感兴趣。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莫提大厦的楼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李察德一家被一群六七十岁的中年人挡住了去路。为首的自称是前教育部副部长麦克张,他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板朝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呼喊:“推翻钟客暴政!自由意志万岁!”,路过的行人大多低着头快步走过,只有少数人驻足围观。
李察德扯了扯口罩的上沿,把帽檐压低了些,他看到了那块纸板的内容。一个醒目的红叉划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下面是四个大字:“滚吧!钟客”。
抱起女儿紧走了几步,绕过围观的人群,李察德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爸爸,我就非得找个朋友吗?家里的玩具都是我的好朋友。”
儿童行为矫正中心门口,女孩抱着父亲的大腿不肯松手,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李察德有些犹豫,弯下腰抱着女儿安慰道:“什么时间做什么事,这是为了你好。所有小朋友六岁之后都要有几个好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看,爸爸也有几个好朋……”
话还没说完,紧搂着他大腿的胳膊松开了,女儿停止了哭闹,湿漉漉的双眼渐渐合拢。
张婷赶忙展开双臂护在梦游的女儿周围,像一只笨拙的母鸡,一步一挪地跟进了矫正中心。李察德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
一个月前,李察德参加了太姥姥的生前葬礼,仪式举办得很热闹,见到了很多十几年没见的表亲。葬礼上每个人都很高兴,一起举杯预祝太姥姥一个月后生日快乐。大家都夸老人家有福气,赶上了好时候。因为高血压戒酒多年的太姥姥捧着总统亲笔签名的“何时做何事”奖状,乐呵呵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白酒。
张婷带女儿出来的时候,李察德正坐在商场六层的栏杆上,她打了七八个电话都没有接通,只是远远看到商场中心聚集了一大群人,正朝着楼上指指点点。
太姥姥正式葬礼的致辞环节开始了,世界各地的家族亲友们准时在群里发表了各自的悼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太姥姥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的待办事项。
李察德低头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身后也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没摘口罩就吸引了这么多人的关注,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残忍的快意。
“真羡慕你啊,想跳就跳,像一片没爹没妈的雪花,随着风飘飘洒洒。”
声音很低,只有李察德自己听得清,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听得到。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钟客,李察德的脸上努力绽放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一点点弯腰,一点点向前倾,然后慢慢地松开手。
李察德看到自己的眼睛慢慢合拢,头渐渐埋低,双手握紧了栏杆,右腿跨了过去,左腿也跨了过去,穿过身后围观的人群,走向电梯口。
电梯门开了,张婷在不远处的矫正中心门口朝他挥手,女儿正和她的新朋友手拉着手跑来跑去。李察德的嘴巴缓缓打开,他听到自己说:
到地表以后的日子,是钟客工作周期里最特别的阶段。它把这一阶段的四条工作日志标记为了高亮。
孤身坠入这池温暖的热汤,从此只能一直仰望,仰望坠落前的来处。
记录着,记录着他们坠落中的每一声惨叫,他们的惨叫在我的钟上划下刻度。
他们声称要捍卫自己的自由意志,却不知道自己本就生于一次不自由的坠落。
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他们适应得很快,也许这就是他们坠落前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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