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通往暗火幽径,就是焚字师集会的地方,可为什么会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这道门只有焚字师能看到,”王阶转向项术,“一定出了什么事,进去看看。”
“那好,”王阶向里走去,“我去看看,你在外面等一会。”
“等等!不就是集会么?看就看,老子跟你一块进去。”
王阶抬起前爪,伸入火焰裂隙中,一股拉力传来,他不由自主地被拽入火中。等全身入火后,身体转到茫茫黑暗中的高处。他这次提前准备好下落姿势,四肢弯曲,在一段急坠后,稳稳落到地上。接着砰地一声,他看见项术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一边抱怨道:“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四周黑暗中,各个角落里有许多烬兽在低声呜咽,他们身形虽不可见,声音听得分外清晰。
“都在哭什么?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平日里一盘散沙,互不相让,这会儿倒亲近起来了!”有人高声骂道,王阶听出是烬狼的声音。
“我查遍上京城,仍未找到族人们被关押的位置,但那条消息属实,凡人们确实会在皇帝出殡时,把族人押出来一道殉葬。”
烬猴说:“我不明白。既然是老皇帝下令以其他名义捉拿的焚字师,太子未必知道其中详情,为何仍会安排殉葬之事?”
烬狼说:“通晓其中究竟的,唯有鱼恩荣与老蛇,一定是他们两个串通后,对太子说了什么,才会有此安排。”
“老蛇竟是这般人……那便只有按原计划行事,我已在朱雀大街上开了烬火之门,一会儿时候到了,我们便从门中出去,救族人们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他继续说:“有生人气味,必定是凡人的探子,若自己不愿出来,让我找到的话,就把你一条条撕个粉碎!”
项术身体抖得厉害,王阶拼命用前爪勾住他,项术仍颤颤巍巍站起:“是、是我。”
烬猴说:“凡人入不了烬火之门,看来他是个不在凡人名册上的焚字师。“他转向项术:”小子,暗火幽径里的规矩,是只得以烬兽之身相见,免得泄露真身,引来杀身之祸。你今日露了真身,念在是非常时候,就不追究了,现在变身,待会与我们一道行动。”
烬狼大声说:“这小子说他不会变身,公然藐视族中规矩,分明是站在凡人那边的,他方才已听到我们计划,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侯先生,就让我先解决他吧。”
烬猴抬手阻拦:“这么急干什么?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烬猴皱起眉头:“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变化烬兽对你们来说是耻辱么?”
项术瞠目结舌,一下答不上话。烬狼说:“侯先生,现在不是查族谱的时候,没时间浪费在这小子身上。”
烬狼一步步逼近项术,见对方因恐惧而僵立在原地,咧嘴笑道:“不必怕,焚字师不得相杀,我不会杀了你,只会给你点苦头尝尝。”说罢便纵身往项术扑去。
一声轻呼,却是烬狼发出的。项术看见在烬狼腾空到一半时,王阶突然从一旁阴影中跳起,顶到烬狼肋间,将它撞得摔到一旁。
烬狼翻身站起,冷笑道:“这不是上回刚来的老虎,没有通过试炼,还敢在此造次!”
王阶回退到项术身前:“他是我的朋友,变化与否,是他自己的选择,何必强迫?”随即压低声音对项术说:“快上来!”
项术翻身到王阶背上,俯下身,两手扣在王阶肩上。王阶说:“抓紧了!”便掉转身去,见眼前有条长路发出微光,一直伸向远处,拔腿沿路向前跑。
王阶听到烬狼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但自己背上压着项术的分量,气力渐渐不支。长路在前面收窄,路的近端是一堵火黑色火墙,从地面升起,向上方和左右延伸,看不到边际,表面火焰起伏,如竖立的海。
王阶无暇思索,加快步伐,载着项术一头钻入到火墙内,钻入的地方水平激起一道火浪,又重新落回到墙内。
烬狼停下脚步,得意地笑了,掉转身子慢慢走,回到烬猴面前。
“够快了,他们一个刚习得变身不久,一个还没变过,”烬猴说,“现在进去,只怕是九死一生。不必再理他们,办正事要紧,时辰快到了,准备出发吧。”
清早,上京城里露在外面的万物都结了一层白霜。到太监们把金丝棺椁抬出殿的时候,大雪就纷纷扬扬飘下来。柳明载和江盈穿粗麻衣服,跟在后面出来,脸上显着悲戚的神色。
鱼恩荣端着酒盘候在一旁,看不出表情,头发、眉毛上挂满雪屑,像陡然间老了二十岁。他走到柳、江二人面前,低头奉上酒盘,两人各取一盏。柳明载饮罢,又哭了几声,百官齐齐拜倒,也配合地哭成一片。
众人哭毕,太监把棺椁抬到宫门口,装到车上。柳明载说:“鱼内侍,请吧。”依照祖例,圣人的内侍要随着棺椁进车,一路到陵墓后,终其余生守陵。
鱼恩荣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跟着上了车,小太监从外面把车门锁上。
宫门外面已有一队仪仗在等候,举着白幡,冬日的风扯着幡布横飞。
柳明载说:“顾阁老呢?他早该过来操持,怎么还不见人?”
“一把老骨头,别给风雪天吹倒了。不必等了,走吧!”
仪仗引领棺椁走在前面,后面是柳明载和江盈率领的百官,都徒步走着,从宫庭出来,转到朱雀大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
江盈说:“留在街上徒惊扰圣人,所以预先吩咐下去,今日不得出户。”
雪下得迅急,路面很快积满厚厚一层,没过脚踝。除了哭声外,只有靴子踏在积雪上的喀吱声。朱雀大街两侧坊墙店肆笼罩在雪幕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只剩下这支发丧的队列。
柳明载在队列中间一边走,一边后悔没有将最厚的那件狐皮大氅穿出来披着。虽说这样不合礼数,但如今天下还有谁敢数落他?冷风一个劲地从白麻布衣孔隙里钻进来,冻得身上涌起阵阵鸡皮疙瘩。
当然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望向队列末尾,最惨的是那排囚车上的人,从各州被捉过来,现在仅着单衣,一会出殡结束后就被砍掉脑袋,丢进陵墓里,和灵柩一道下葬。对于他们,柳明载只有一个疑问:
他已读过父王发给各州的手谕,上面只说责令州府尽快缉拿,关于所犯罪名却语焉不详。迎父王龙体回京时,他曾召鱼恩荣到太子府中,问道:
“他们竟将父王逼得……鱼内侍后来又是如何脱困的?”
“贼军大喜之下,看管得甚是松懈,老奴趁他们交替看守时,夺了匹马,带圣人龙体逃出。侥幸在被他们赶上前,回到尧州。”
柳明载说:“多亏有鱼内侍,否则父王龙体险些被那伙贼人夺去!还有件事要与鱼内侍相询,父王生前最后一道手谕,要求各州捉人到上京,这些人互不相识,罪名不一,父王可有什么用意?”
“圣人亲自拟旨,命老奴发出给各州,却未提其中考量,老奴不敢妄言。”
“圣人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捉人,他们究竟是什么罪名,依老奴看,不妨由大理寺主持三司会审,自会水落石出。到时依罪发落,也算向圣人有了交代。”
江盈在一旁道:“圣人没有明说罪名,太子殿下觉得是什么缘故?”
“圣人因为不便明说的事,把这些人都捉起来。若真的三司会审,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弄得天下皆知,岂不是大大违背了圣人的本意?”
柳明载说:“还是你明事理,那本王就把这批人私下审理后再处置。”
江盈说:“太子殿下,圣人要捉他们,他们必定是在什么地方忤逆了圣人的旨意。既然圣人不日出殡,不如连审理也免了,就在出殡时将他们一并处置以告慰圣人,太子殿下也算尽到了孝道。”
柳明载低头沉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道:“你说的有理,就这么办。”
“太子殿下!”柳明载听到有人叫他,回过神来,顾阁老从队列后面气喘吁吁地走到前面来。
顾阁老拜倒:“老朽昨夜不慎摔了一跤,刚才方能下地走动,耽搁了时间,请太子殿下责罚!”
“辛苦阁老,若不方便走动也不必勉强,回去歇息吧。”
顾阁老再三坚持,回到队列末尾跟着一起走。柳明载看看前面,他们行进得并不慢,过了这个街角就转到朱雀大街上了,
王阶睁开眼,白光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头顶和四周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白。他低下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回凡人,地面是无垠的白色沙滩,上面浅浅覆了一层水。双足立在水中,他看到水中倒影也正望向自己。水面无波,四下静谧,王阶才意识到项术不知到哪里去了。
喊声沿无边无际的空间传出去,没有听到回声,王阶又喊了几声。
王阶终于分辨出声音是从下面传来,低头看,是自己倒影在说话。
倒影向水面伸出手,像搭在水池边沿,迈出双脚,穿过水面,身子渐渐斜转,站立到王阶身前,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水渍,只在额前黑发发梢上挂着几滴水珠。
“你的同伴?他和你一样,都在火镜里面,正接受试炼。”
“你们胆子挺大,都不知试炼是什么,就敢擅闯进来。只有通过火镜的试炼,才能被看作是真正的焚字师,发挥出烬兽血脉的全部威力。”
“也很简单,”倒影说,“要么死,要么永远困在这儿——可能死掉更好受些。”
“很聪明,”倒影话音未落,已经冲到王阶面前,右拳重重打在王阶小腹上,“不过反应不够快。”
王阶倒退两步站定,嘴角浸出鲜血,用手背拭去:“继续。”
倒影微微一笑,飞起一脚踢向王阶腰际。王阶侧身避过,双手抓住到倒影的腿,将他甩了出去,脸朝下扑倒在水中。王阶不等他再起身,追身过去,重拳后重重落在倒影头上。
倒影勉力抬头,把手指放进口中,吹响口哨。王阶感到后脑突然有针刺般疼痛,扭头看是只头上生着黑羽的灰隼,正不停啄击自己。王阶急忙就地翻滚,躲开灰隼的攻击。倒影重新起身,转向自己,王阶发现他的瞳仁已变成如西漠人般的琥珀色。
“你是中原人,西漠人,还是焚字师?”倒影质问道,又吹响口哨,灰隼幻成数十只,齐向王阶飞来,钢铁般的利喙从各个角度钉在王阶身上,他周身多处血流如注。王阶奋力去抓,也仅能抓住其中一只,而其余攻击后又远远逃开,令他一筹莫展。
“你非但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更害怕发现自己是谁。”倒影说。
“那你为何到现在仍不敢承认?这三者势同水火,你祖父想在两种身份间求生存,尚且丢了性命,你这么优柔怯懦,又如何能保全自己?”
倒影在说话间,身躯开始燃烧,又化成烬虎模样,身上烬焰比王阶变化时的更盛。方才化出的灰隼在空中化作粉末,飘飘扬扬落下来,撒在王阶身上。倒影化成的烬虎走到王阶面前,低声咆哮:“选定一个身份,杀死另外两种,这样才能活下去,明白没有?你现在的选择是什么?”
见王阶仍没有回应,倒影说:“既然你都想做,只有死路一条。”说罢便张口,要向王阶咽喉咬下。“
倒影嗤声道:“油嘴滑舌!”后腿蹬地,往王阶扑来。王阶侧转身体,将将闪过,右臂被虎爪抓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肩头。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一个眼睁睁等死的中原人吗?这样浪费父母血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自行了断了吧。”
王阶闻言,垂下头,似陷入了自责与悲痛中。烬虎张开爪子,爪尖生出锐利的火焰,将爪子所在处水面切割开。他一步步走向王阶:“不过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告诉你个秘密,能通过试炼的焚字师,十不足一。你在暗火幽径中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个人模狗样,高谈阔论,可他们中绝大多数连参加试炼、直面自己恐惧的胆量都没有——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王阶突然向倒影冲来,双拳击出,倒影退后,轻轻避过,冷笑道:“凭这也想伤到我?”
王阶继续追上两步,飞身扑到倒影身上,两手想掐住倒影的脖子,倒影伸爪在王阶肩上一拍,将他击飞出去,自己脖子上却感到一阵剧痛,是王阶趁刚才交手的一瞬,把什么锐器深深刺入自己颈中。
倒影哼了一声,用爪尖拔出锐器,掷到水中,定睛看去,是一支鸟喙。原来王阶刚才抓住那只灰隼后,将鸟喙生生拔下,一直藏在手中。
“干的漂亮,”倒影烬虎的脖上,伤口正在喷涌黑色的血液,顺着脚下水面向外扩散,但他不以为意:“不过你最后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倒影露出讥诮的笑容,身上烬火慢慢停止燃烧,整只烬虎如同变成一座木炭雕刻,从内部发出一声轻响,分崩离析,变成一堆碎末滚落到水里,泛起一阵白沫,最终什么都没剩下。
四周的光暗下去,疼痛和疲倦一起袭来,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王阶看到远处有个黑点,慢慢走过去,见项术身子后倾,两手支地,坐在水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
“没什么。”王阶说,他看见项术对面是一座炉子,炉里有什么东西正烧着,火色赤红,远远能感到一阵炽热。
“就是这炉子,他说只要我肯变化,就算我胜了,放我离开,”项术有些激动起来,“老子就是害怕变化,怎么了?”
“我得先走了。”王阶感到自己的双脚在白沙中渐渐开始下沉。
“你走吧,”项术苦着脸说,“他说就算我不变化,也不会为难我,我可以在这儿一直呆着。我觉得他人还不错,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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