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常使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正是人们试图将其变为天堂的努力。
——F.荷尔德林(F.Hoelderlin)
对于集体主义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一些伟大的自由主义思想家们也曾做出过警告,可时至今日,社会主义还是取代了自由主义的地位,成为了绝大多数进步人士所主张的学说。这一切的发生,意味着人们不仅仅是忘记了他们的警告,甚至还相信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意见。令人惊讶的是,同样的社会主义,在早期曾被公认为是对自由最严重的威胁,且自问世以来,社会主义者们就十分公开地反对法国大革命所宣扬的自由主义,可如今它居然就在自由的旗帜之下,还获得了广泛的欢迎。现在的人已经不大记得,社会主义,从一开始就直接表明了其独裁主义的性质。现代社会主义的基础是由一些法国作家奠定的,他们坚信,只有靠强大的独裁政府,才能将他们的种种想法付诸实践。对他们来说,实行社会主义不过是想“终结革命”而已,其终结的方式,是按照等级制度对社会进行重组,并强加给社会一种强制的“精神力量”。说到自由问题时,社会主义的开创者们则毫不掩饰他们的意图,在他们看来,自由思想是19世纪社会的罪恶之源。如近代计划主义者中首屈一指的圣西门(Saint Simon),曾提出了计划委员会这套机制,对他来说自由即是如此,他甚至扬言,对于那些不服从计划安排的人,要将其“当做牲畜来对待”。
在1848年的革命以前,民主运动曾有过一段高潮,在这股强大潮流的影响下,社会主义才开始与自由的力量相结合。但对于社会主义所引起的公众疑虑,新的“民主社会主义”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消除。民主制度本质上是一种个人主义的制度,它与社会主义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托克维尔对此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1848年曾说:
民主制度扩大个人自由的范围,而社会主义则限制个人自由。民主制度尽可能地将价值赋予给每一个人,而社会主义则把个人当做一个工具、一个数字。民主制度和社会主义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主张“平等”。但我们必须注意,这也是有区别的:民主在自由之中寻求平等,而社会主义则在束缚和奴役中寻求平等。
在所有的政治动机中,最强烈的莫过于对自由的渴望。为了消除人们对社会主义抱有的疑虑,并将这种强烈的动机为其所用,社会主义开始越来越多地承诺一种“新自由”。他们宣称,社会主义的实现,将使人类从必然的领域飞跃到自由的领域。社会主义会带来“经济自由”,若没有“经济自由”,那已经获得的政治自由也是“不值得享有的”。人类为争取自由已经做了长期的奋斗,但他们说能完成这项事业的唯有社会主义,而在这场斗争中,实现政治自由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而已。
为了让这一说法听着合情合理,他们将“自由”一词的含义做了些微妙的变化,这些改变的地方值得我们多加重视。对那些曾经努力争取过政治自由的伟大的信徒们来说,自由这个词意味着免受他人强迫,不受专制的力量,能让人从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而若是有这些束缚,则会使个人别无选择,因而对他们所属的上级唯命是从。然而,社会主义者所承诺的新自由,指的则是要免受必然条件的限制,是要将人类从客观环境的限制下解放出来,虽然有的人所受的限制多些,有的人少些,但这些环境不可避免地限制了我们所有人可选择的余地。当人们要获得真正的自由时,就必须打破“物质匮乏的专制”,解除“经济制度的束缚”。
当然,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不过是给权力或财富换了个名字。然而,虽然社会主义者在承诺所谓新自由时,往往也承诺将会大大地增加物质财富,但我们不难看出,自然界是贫瘠而吝啬的,如果人们只是完成了对自然界的绝对征服,还并不会带来人类经济上的完全自由。这个新自由实际上承诺的是,要消除各人可选择范围上存在的巨大差距。因此,新自由提的那些要求,不过就是把旧的要求换了个名字而已,其实说的还是财富的平均分配。但由于提出了这个新的名词,就使得社会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之间多了一个共用的词汇,社会主义者便能充分地利用这一点。而且,尽管这两派人士对自由一词的用法各有不同,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至于双方承诺的这两种自由能否真正地结合在一起,就更无人问津了。
毫无疑问,向人们承诺更大的自由,已经成为了社会主义最有力的宣传武器之一,而且有许多社会主义者是怀着赤诚之心,相信社会主义必将带来自由。但是,如果他们承诺的这条通往自由之路,实际上却是通往奴役之路,那岂不是个巨大的悲剧?毋庸置疑,通过向人们承诺更多的自由,越来越多的自由主义者被引诱到了社会主义道路上,他们遭受蒙蔽,看不清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基本原则之间的冲突,甚至连他们以前所在的一些自由党派名称,都被社会主义者篡夺了。对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社会主义显然就是自由主义传统的继承者,所以,当有人说社会主义终将站到自由的对立面时,他们表现出无法接受的态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社会主义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无法预见的,而对这种后果的担忧,则再一次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观察家们开始关注这类现象,在开展调查时,尽管他们并未抱有此种期待,但他们还是对处于“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境况下的惊人的相似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英国和其他地方的进步人士们仍在自欺欺人,以为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是不共戴天的两个极端时,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那些新的暴政是否同出一源。马克斯·伊斯曼(Max Eastman)是列宁的老朋友了,他曾提出一些见证,这些证言之震撼,就连共产党人都要震惊不已。他不得不承认:“斯大林主义要比法西斯主义糟的多,它比法西斯主义更残酷、更野蛮、更不公平、不道德,更反民主,毫无救赎的希望”,他认为,“最好将其描述为‘超级法西斯主义’”。他也承认,“斯大林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在某种意义上说,国有化和集体化是建立无阶级的社会计划中的一部分,尽管国有化和集体化是伴随政治产生的预期外的产物,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伊斯曼这个结论显然还有更广泛的意义。
伊斯曼的例子也许是最显著的,他用同情的态度对俄国的社会实验进行了观察,并得到了如上结论,然而,同样这么去做还得到了相似结论的人,并不止他一位。比他早几年,有位美国记者张伯伦(W.H.Chamberlin),他在俄国住了12年。当他发现自己对俄国的一切美好幻想都被粉碎之时,便将他在俄国、德国、意大利所做的研究简明扼要地总结了出来:“社会主义者必将会证实,社会主义,至少一开始并不是通往自由之路,而是通往独裁和反独裁的漩涡、通往最惨烈的内战之路。至于用民主方法来实现和维持社会主义,则似乎只能存在于乌托邦世界了。”
同样的,有位英国作家沃伊特(F.A.Voigt)以外国通讯记者的身份,对欧洲的政治发展情况做过多年仔细的观察,他最后得出结论:“马克思主义已经带来了法西斯主义和民族社会主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所有的关键点上,它就是法西斯主义和民族社会主义。”而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博士也已获得了这种信念:“我们这一代人正在从过去的经历中学习,当人们放弃了个人事务的自由,转而对事务进行强制性组织时,将会发生什么。尽管他们为自己许诺了一种更为丰富的生活,但在实践当中,他们肯定放弃了这种期待,因为随着组织与管制的加强,多种多样的目标必然要让位于统一性的要求。这就是计划型社会和独裁主义原则在人类事务中躲不掉的结局。”
类似上面的说法,我们还可以找到很多。近年来,许多有能力做出判断的人出版了一些著作,其中就有这一类的叙述。特别是那些曾在当今的极权主义国家中做过公民的人,他们亲历了这种改变,这种经历让他们不得不修正曾经抱持的宝贵信念。我们将再引述一位德国作家德鲁克(Peter Drucker)的话作为例证,他表达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也许比我们引用过的那些话还要公正。
“曾以为可以通过马克思主义达到自由与平等,这个信念已经完全崩溃了,其结果迫使俄国走上了与德国相同的道路,即通往极权主义的、极其消极的、非经济的、不自由不平等的社会。这并非是说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全然相同。法西斯主义实际上是另一个阶段,当共产主义已经成为幻想时,下一阶段便是法西斯主义。这种成为幻想的共产主义,在斯大林主义的俄国如是,在希特勒之前的德国亦如是。”
同样重要的,还有许多纳粹领袖和法西斯领袖的思想史。但凡有人注意到这些在意大利或德国的运动是如何发展起来的,都会对许多运动中的领袖人物留有深刻印象,他们从墨索里尼起(连赖伐尔(Laval)和吉斯林(Quisiling)在内),都是先做社会主义者,后来变成法西斯主义者,或纳粹分子。连这个运动的领袖们都是这样,那下面的人们就更是如此了。在德国,一个年轻的共产主义者变成纳粹分子,或者纳粹变成共产主义者,都是相当容易的事情,这在德国人尽皆知,两党的宣传工作者知道的尤为清楚。在20世纪30年代,面对从欧洲大陆回来的英美学生,许多大学教师都无法确定他们是共产主义者还是纳粹分子,只能确定他们都仇视西方的自由主义文明。
当然,在1933年以前的德国和1922年以前的意大利,共产主义者与纳粹分子,或法西斯主义者之间的冲突,的确比其他党派之间更为频繁。他们竞相寻求持有同一类想法的人的支持,同时,彼此之间如对待异端一般仇视,但他们的做法则显示出彼此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相近。对这两波人来说,真正的敌人是老一派自由主义人士,他们与这些人毫无共同之处,也没法指望说服他们。共产主义者对纳粹分子来说,或者纳粹分子对共产主义者来说,或是这两者对社会主义者来说,都是被当成了潜在的发展对象,因为他们具有相同的属性,尽管会认为对方听信了假先知的假预言,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与那些真心相信着个人自由的自由主义者之间,是绝没有任何妥协余地的。
有些人可能会对以上所说有所疑虑,为了不被共产主义和纳粹的官方宣传所误导,让我们再来引用一位权威人士的说法。海曼教授(Prof.Eduard Heimann)是德国宗教社会主义的领袖之一,他写过一篇叫“自由主义的再发现”的文章,这一标题很有意义,在其中他写到:“希特勒主义者自称是真民主主义、真社会主义,然而事实的可怕之处在于,这种说法确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少之又少,但无论如何,这足以成为那些充满荒谬而歪曲的言论之基础了。希特勒主义者甚至还自称为基督教的保护者,这也是很可怕的,因为这类错误言论即使歪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却仍能给人们留下些许印象。不过,在此之上,有一件事却从这堆迷雾中十分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希特勒从未声称代表了真正的自由主义。因此,自由主义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是希特勒最讨厌的学说。” 除此以外还应补充的是,至于为何希特勒当时没有用实际行动表达对自由主义的痛恨,可能仅仅是因为,当希特勒上台时,就各方面的影响来说,自由主义在当时的德国已经几近消失,而消灭它的正是社会主义。
虽然对许多密切观察着从社会主义到法西斯主义转变过程的人来说,两种制度之间的联系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显,但在民主国家里,大多数人仍然相信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毫无疑问,英国大多数的社会主义者仍然深深地相信着自由主义的自由理想,可一旦实现了他们的纲领反而会毁掉自由,如果他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畏缩。然而,这个问题还是很少为人所知。最不可调和的各种理想被强行扭到了一起 ,以至于我们仍然可以听到“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这种矛盾的说法。如果驱使我们进入新世界的是这么一种思想状况,那么,认真考察下在其他地方发生的这种演变,看看其中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虽然别的人早就表达过我们的担忧,而我们得到的结论只不过是对其的确证而已,但若想证明这一切并非偶然却并不容易,这需要我们关注社会生活转变中主要的方面,做一些充分的考察才行。所谓民主社会主义,只不过是前几代人心中伟大的乌托邦,不仅是无法实现的,如果为其努力奋斗,还会产生与预期截然不同的结果,以至于在那些对其抱有希望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做好了面对这种结果的准备。而想要让人们理解这一点,除非将这种因果联系赤裸裸地摆在人们面前,否则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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