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看着镜子的脸,觉得有点不像自己。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有些变样。想了一会儿,他拿出剃须膏和剃刀,给水槽放热水。趁这功夫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两口喝完之后返回卫生间关了水龙头想要抹剃须膏,忽然又觉得这张脸又像自己了。
“早上好,墨菲斯托。活动活动身体,我们要干活了。”
文森特穿上衬衫,挂上枪带,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凶星检查了一下放进去插好。他走到楼下才想起自己的车还在伊森家门口停着,只好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那里。出租车就停在深蓝色的道奇后面,文森特下车之后看见伊森家的门口贴着封条。海伍德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可能他在想办法逼迫伊森自己跳出来,但在文森特看来这一招并不高明。即使他不知道伊森正在那间神秘的旅馆里,他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
没有警察守在那里,文森特走过马路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也没有特别的发现。回到车边上的时候正好旁边房子的外侧门是打开的,一个老头隔着纱门看着文森特。太阳很大,文森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猜测老人的表情不会太好。住这里的人心情一向都不太好。文森特掏出一支烟点上走过去跟老人打了个招呼:
“我有个朋友住这附近,就是对面那座被警察封了的房子。你认识住在里边的人吧?”
“不认识。”老人的年纪看上去比这间破房子都大,表情也和外墙一样麻木。
“你昨晚在家吗?对面弄了很大动静,有两辆警车过来抓了几个人。警灯很亮,你一定看见了。”文森特笑眯眯地抽着烟,一点不着急。
“我刚从外地回来,和住对面的伊森是朋友,我想和他叙叙旧,可是我来过几次他都不在家。”
“你撒谎,你前几天没来过。”老人忽然说:“昨晚上是你被警察抓走了!”
“他们搞错了。警察经常搞错要抓的人。那些废物!”文森特用力把烟弹到马路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们一直埋伏在附近吗?还是说伊森出了什么事。”
老人的头发几乎全白,又长又乱,和胡子搅在一起。他的上身穿了一件无袖的夹克,敞开纽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手臂上纹着十字架和枪之类的东西。天气有点冷,他一点都没感觉。文森特的话大概让他有点触动,他点点头,往门外看了看,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那小子出了什么事。自从豪尔太太死了之后我就没和他说过话。他确实有几天没回来了。”
“有人来找过他吗?登门拜访的,或者在周围溜达的。你能看出哪些人在盯着他的房子吧?”
“那些混帮派的?他们叫自己什么来着,嗯,让我想想。”文森特想要给点提示。
“我不认识他们。不是这附近的人。”老人有点不耐烦,不停地往远处张望,又回到文森特脸上审视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很久没有报社的人上门了。”老人挠了挠胳膊,仰起头回忆:“伊森这小子,嗯,不应该变成这样。”
“是个好孩子。在他参军之前我就知道他能干出点大事。”
“当然!豪尔太太是个老好人,但对儿子管教很严。这么说吧,伊森是这条街上唯一没趁我喝醉偷我的酒的孩子。他对所有人都很尊敬,更别提他母亲了。”
“豪尔太太不愿多说自己的家庭。我想她独自居住在这里是要逃避什么。”
“那还用说!伊森回来那天她一点都看不出生病的样子了。哦,她被肺病折磨了很多年。可怜的人,上帝保佑她。”
“在那之后呢?伊森回来之后就很少接触外面的人,是为了照顾母亲,不想让她被打扰吗?”
“呸!那些狗屁记者一天到晚守在这里,就为了从伊森嘴里挖出点他在伊拉克遭罪的故事。这还是人干的事吗?伊森娘俩没理他们。他们就跟我打听这对母子的过去,就像报复这对老实母子一样,还问我豪尔太太是不是跟哪个男人搞在一起。去他妈的,这群畜生!” 提到媒体的时候老人也没客气,丝毫没避讳文森特此时是记者的身份,直吐唾沫。
“豪尔太太去世是什么时候?”文森特倒是毫不在意,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去年7月或者8月,伊森回来没两个月她就死了。上帝保佑。”
“谁都受不了这种打击,尤其是这孩子和母亲的关系这么好。后来他就走了,据说是回了伊拉克,2个月后才回来。我知道人在这种时候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但是为什么是伊拉克?总之他这趟出远门没什么好,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非常沉默,见到我都不打招呼了,我请他过来喝酒也不理我。”
“他真没说过为什么要回中东?”文森特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又加上个问号。
“谁知道?没人问的出来。连军队的人都过来了,但是被他赶出来了。”
“嗯,问题真不少。媒体,军队,又是警察又是帮派,还有律师。”
“律师?你说那个开凯迪拉克的?我还以为他是房地产经纪人。为什么他们不来买我的房子。”
“哈,马斯登街的房子,并不是所有有年头的东西都能叫古董。”文森特立刻跟上一句:“那个开卡迪拉克的娘娘腔,他什么时候来找过伊森?”
“呃,大概,好像是伊森回家没多久,他就出现了。你知道那种车通常不会开进马斯登街。非常显眼。”
“我不是那种经常盯着别人窗户的人。”老人吐了口唾沫,“我不喜欢那种人。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吧?”
“唉,伊森最近遇到了麻烦,你知道,他在绿墙区那边打伤了几个人,警察和帮派都在找他。我想帮他。”文森特摆出一副怜悯的面孔,“这时候有律师上门肯定不是好事。那个人为威盛法务服务。响当当大公司,你知道吗?可不好惹!”
“我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在马斯登街住的年头比他的岁数还大,他们在这里说的不算!这条街上没有孬种。这一年他来了很多次,还不是每次都灰头土脸的离开?”
老人的话让文森特觉得似乎有了一些新的思路,一直藏在背后的路线。为了确认这一点,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见过。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律师说的话肯定让她很不高兴。伊森几乎是把律师从家里踢出来,而豪尔太太哭喊着把他拉回去。”
除了帮派,豪尔和钱德勒这两个家庭的关系也进入了整件事情的核心。或者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肯定不是家庭情感问题,文森特甚至嘲笑自己的第一反应。但很快他就有些烦躁和沮丧,因为调查得到的新线索离他擅长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你看到伊森回来,请转告他一个叫文森特的朋友在找他,让他别出去乱逛。”文森特伸出手,老人有些意外,但还是跟他握手,触碰到的东西让他更意外了。“拿去买瓶好酒,这东西对寒冷的天气最管用。”
“你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伊森也一样。别让美恩市毁了你们。”
老人点点头,目送文森特回到车里,然后转身关上门。文森特坐进车里,点上一支烟看着马斯登街两旁的房子,尚存不多的干劲渐渐消退。
魔鬼又安静了。他和文森特都很少讨论这个话题。只有最初的几次短暂尝试,很快两人都发现这个事情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这次文森特没理他,发动汽车缓缓驶出这条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安静地思考一阵子,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样,把手里的牌仔细整理一番,猜猜对手都有什么牌,尽管他现在连对手是谁都不太确定。
道奇开往浮士德大街,速度逐渐变快,文森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被路上的车吸引。皮卡,红色的,雪佛兰,都让他分神。他甚至开始看这些车后座上是不是坐着杰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身体里积郁了三年的情绪烧得他坐立难安,就像墨菲斯托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时那样。文森特在二楼楼梯转角碰到斯蒂文森,房东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叫道:
文森特停下脚步站了一两秒,然后回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房东察觉到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扫像文森特大衣的腰侧。那里藏着凶星,他见过不止一次了。文森特点点头,继续上楼。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电话在响。他飞快地掏出钥匙用力拧开,几乎是跑着扑到办公桌上抓起电话听筒,却只听到一阵阵忙音。
“说不定只是推销打字机的。”魔鬼能察觉到文森特的情绪。他不喜欢他这样。
文森特一面从抽屉里拿出威士忌倒了一杯,一边思索着会是谁打的电话。直到他喝完第二杯,这个问题还没有什么答案,而电话铃声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侦探先生,我是艾瑞克。你的电话可真难打。”旅馆经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怨气和挖苦,文森特觉得他很着急。
“侦探的工作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编故事。什么事?和515的客人有关吗?”
“没那么简单,你最好现在过来一趟。马上!”艾瑞克十分肯定。
“好。盯着515房间,我赶到之前,任何进去那间屋子的人你最好都不要让他离开。男的女的都是。”
经理不耐烦地答应下来,又催了几句。文森特挂掉电话之后立刻下楼开车赶往格林斯比。过去一周的经历让他感到无比疲惫,但现在他无法停止追踪。美恩市是一座迷宫,有的人想要获得藏在迷宫中心的宝藏,有的人被那东西吓得想要逃离。他们大多都在兜兜转转中消耗了一生。而这座城市本身,却因此获得了无穷的能量。在这里消耗掉的每一块钱,每一滴酒,每一声欢笑,每一滴泪水,还有每一条生命,都没有白白浪费,全都用来喂饱她。文森特尽量不去想这些睁开眼就能看到的事,也不去想梦里的那些,集中精神把车开到那座没有名字的旅馆前。
当他推开包铜皮的门,从那对雕像中间穿过,艾瑞克正在招呼一个穿着灰色大衣,戴一顶黑色宽边软帽矮个子男人。文森特觉得那顶帽子有点眼熟。经理抬头看了一眼,示意他在门口等一会儿。客人注意到了经理的动作,也回头看了一眼。文森特无法从墨镜看到他的眼神,但那显然不是一个友善的表情。男人转回身和艾瑞克小声嘀咕着,似乎有些争论。艾瑞克很快放弃了坚持,摊开手安慰了客人几句,迅速在本子上写了几笔,然后对客人报以微笑。客人仔细看了看本子,终于满意地点头告辞。
文森特谦恭地让到一边,加入两座雕像,还是没能让小个子男人放松警惕,在他推门走出去之后还不忘回头看了文森特几眼。
“你怎么来的这么慢?我的午休时间就快过了!”经理低声抱怨,招呼文森特到迎宾台来。
“我都不知道你还要午休。”文森特想要看看本子上写的什么,埃里克麻利地把它合上。文森特继续说:“我没看到这里有其他服务员,你午休的时候谁来替换你?”
“哈,你可真幽默。他为了上周多付的两杯酒钱大老远地中午从塔林区来找麻烦。嗯,开着他的劳斯莱斯。就是有这样的人!”
“我通常不会说本店的客人有什么不当之处,但我们的服务肯定不会出问题。问题在于他的女伴。她点了酒,而他不知道。”
“高级场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怎么高级。”文森特摇摇头。“好吧,515发生了什么?”
艾瑞克从桌子下面掏出一块写着“午休时间,至下午1点半”的牌子放在桌子上,把文森特带进身后走廊,楼梯旁边的一扇没挂牌的门里。地方不大,文森特觉得更像是小剧院的化妆间。里面有一张带着大化妆镜的桌子,两把椅子,没有窗户,一个排风扇发出嗡嗡的响声,表示这里和外面的世界是联通的。艾瑞克坐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熟练地点上一根。
“客人可以使用豪华套房,你只能待在老鼠洞里。”文森特几乎找不到一个坐下的地方,只能斜靠在门边的一个矮柜子上,也点上一支。
“客人,是的,他们都是客人。我是主人。”艾瑞克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把额头往前探了探,用小拇指的指甲刮掉眉毛上的一点白色粉末。文森特这才注意到经理化了妆。他的脸上涂了一层粉。
“我懂了。”文森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不过我们还是聊聊正事吧。515现在是什么情况?”
“星期六晚上你给我打过电话之后,515的客人就回来了。是你把他送回来的,对吗?他胳膊受了伤,我猜是枪伤。我问他是否需要治疗,他劝我不要多管闲事。星期天早上他出了一趟门,我问他去哪,他说去教堂。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打赌他去教堂的次数不会多过我。于是我就没多管闲事,直到午饭之前他回来了。星期一又盯了他一整天,这次他干脆连房间门都没出过,打电话让我帮忙订了披萨和啤酒。”
文森特静静地听着,想象着伊森在515房间忍受着枪伤和对丽塔的思念和关心,那种心情一定要把他逼疯了。艾瑞克迅速地吸完一根烟,紧跟着又点上一根。文森特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让他继续说下去。
“4点钟我下班的时候交待夜班经理帮忙盯着点515的客人。这里经常会遇到一些,需要特别关照的客人,这种事情我们都会互相照应,这没什么,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然后晚上7点半多我在公寓里接到夜班经理的电话,说有一位女士进了515房间。”艾瑞克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从镜子里看了文森特一眼。“他说这位女士始报上的名字是朱丽叶·肖,但很遗憾她并没有骗过他。夜班经理和肖小姐熟得很,但他并没有戳穿她。她报的名字和登记册上的一样,这就是这间酒店的通行证,我们并不在乎谁是谁。他立刻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根据他的描述,我想在星期一晚上拜访515房间的女士就是钱德勒夫人。”
“嗯,我只能跟你说,钱德勒夫人是哭着来的。”艾瑞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喷到镜子上盖住文森特的脸。“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有很深的压痕。夜班经理说就像是有人捏着她的脸把她的头按在墙上一样。”
“不,她最不该来这里。”魔鬼的口气十分不屑,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文森特心里也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丽塔不该来找伊森,这只会让事情往危险的情况发展。然而她遭受丈夫的折磨之后又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文森特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似简单,又很深,很难找出来。
“你看出这件事情的复杂之处了吧,艾瑞克?”文森特捻灭了烟,阻止了经理那意味深长的眼色。
“我在这间旅馆见过的事情比钱德勒家的破事奇妙多了。”经理哼了一声,继续讲:“总之,钱德勒夫人去了515,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去接班的时候夜班经理告诉我他们两个出去了。”
“他们是星期一晚上8点半出门的。夜班经理当时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不在家。”艾瑞克的语气很坦然,并没有为自己开脱:“女人晚上到客房里找男人,我会认为这个甜蜜的夜晚一直会持续到天亮。今天早上我到了旅馆知道他们走了就立刻给你打电话,但是你的办公室一直没人接。”
“客人不交待的话我们是不会问的。但是我的伙计问了他们要不要退房,钱德勒夫人并没有回答,所以他们的房间还保留着。反正这个房间交足了一星期的租金。”
“差不多。”艾瑞克弹落烟灰,举着所剩不多的香烟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等着,还是做点什么?”
经理说的是“我们”,文森特听得出他的意思,自己在这间旅馆里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允许。经理很懂得自己该为什么人服务。相比这间酒店的名誉,显然美恩市风云人物尼克·钱德勒的这个名头更值得攀附一下。
“时间不等人,侦探。照我的经验,在这里幽会的情侣私奔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你需要给钱德勒先生一个交代的话,在这里等着未必会有什么结果。”经理不想再拖延了,他看了一下手表,站起来说:“我现在要回前面接待客人了,你想要做些调查就请自便。”
“哦,这个狡猾的家伙!”魔鬼仿佛恍然大悟一样叫起来。
“我现在出去找他们肯定来不及了。”文森特也顺势说道,“不过我想不管他们是暂时离开还是逃走了,多半会在客房里留下点什么。”
“嗯,看时间清洁工就要去清理客房了,如果她看见外人在房间里会很奇怪。”
文森特掏出一张20块的钞票递给艾瑞克,经理非常自然地拿过来放进口袋里,又顺势掏出一把钥匙递回去:
“没问题,我去安排。如果我看到她提前回来就会给你打电话。响两声就挂掉。”
“她”指的是谁,文森特和艾瑞克都明白,两人走出小房间回到大厅,艾瑞克走进柜台后面,文森特拐到电梯间,旅馆里十分安静。
“我喜欢这里。”魔鬼的心情听上去不错。“这里的人有种老派的感觉。他们说话办事的方法,都给别人保留尊严。”
“确实,如果这间旅店不来点虚伪的装饰,那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了。”
“别这么说。表面的美好也是美好。”魔鬼习惯性地唱反调。“你们在这个世界的欲望最好都得到满足,越无耻越发自本能越好,等到了地狱才是反省的时候。”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且你不也是对这种事情很得心应手吗?”
文森特不想和魔鬼多费口舌,电梯门一开他就立刻进去按了5楼。中间没有停顿,门很快在5楼开了。走廊的地面铺着深红色的厚毯子,就像凝固的血一样。文森特尽量放轻脚步走到515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门无声地打开了。
灯是亮的。客厅布置得并不豪华,家具也很简单,门正对的窗户紧闭,房间里没有一丝生气。文森特停了几秒,关上门,走到客厅正中间开始审视这间客房。
“在这里住上一晚需要多少钱?150块?”魔鬼有些不屑一顾。
“我觉得这并不是有钱就能入住的旅馆。”桌上有两个酒瓶,文森特拎起一个看了一眼,是烈酒。“就像你说的,尊重,有时候并不是指钱。”
“这话倒不错。老艾瑞克很懂这一套,只不过他还是会为了20块钱而把尊重之门的钥匙给你。”魔鬼夸张地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喝了太多酒变得迟钝还是单纯地为了想要在辩论中赢我而故意装傻。艾瑞克也需要被尊重。尊重他的方式就是让他参与到我们的调查中,让他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
“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比那些贵人更高贵吗?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虚伪了解越多,就越觉得自己高贵?那可真是可怜。”
“哦,墨菲斯托,放过人类吧。”文森特叹息道:“让我们喘口气。”
除了酒气,还有女人的气味充斥在房间里。高档化妆品的味道,毫无疑问,就连文森特也能一下子闻得出香气中的高雅气质。这种香气原本应该和这间客房很配,但现在显然并非如此。
客厅里的情况很有伊森居住的风格,两个空酒瓶就像是刚从他家里拿过来一样。桌上放着一个带口红印的杯子,文森特能想象出女人一边喝酒一边哭诉的样子。泪水从她带着伤痕的红晕面颊滑落,伊森的表现可想而知,滚到墙角的另一只杯子是很好的说明。如果不是地上铺着厚羊毛地毯,它早就被摔得粉身碎骨了。房间里的其他东西被保持的很好,大概是丽塔拦下了伊森的狂躁。沙发一角的地上有染血的绷带,文森特认得是自己为伊森包扎用的,并没有血迹滴落和擦碰。他的枪伤愈合得很快。
“一对亡命鸳鸯逃走了。离开这个伤心地?”魔鬼信口说道。
“他们没有退房。”文森特拉开桌子里的抽屉,只有一本公共电话簿。他又走进卫生间,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他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去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
“你真这么想?他们当初可是和平分手的。现在她成了阔太太,这一对佳人更没什么理由破镜重圆。”魔鬼否定起自己的观点来也毫不含糊。“别觉得挨了一顿打就能让女人彻底死心,她们的心思多着呢。”
文森特一无所获,回到客厅点上一支烟,看着剩下的一间屋子,卧室。门是半开着的,能看到一半枕头,旁边放着一本书。他推开门走进去,看清楚那是一本《圣经》。他捡起它翻了翻,很新,没有折角或者当做书签的东西。
“为什么旅馆的房间里都要放这个玩意?”魔鬼的嫌恶要从文森特身体里溢出来了。“谁会想要在睡觉之前读这些鬼东西。”
“他读了。”文森特轻轻捻着书的一角。不管是为什么,这本书被伊森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肯定不是为了垫枕头的。
“或许他需要信点什么。”文森特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不错,顺着说下去:“他现在的处境还不像个迷途的羔羊吗?”
“如果你是用这个词描述一个酗酒斗殴,和自己兄弟的妻子有染的退伍军人,那上面那个家伙可要小心他的羊群了。”魔鬼又振作起来。“至少在这片土地,羊群已经在歧途上转悠太久了,一个好牧人可要小心斟酌自己的作为了。”
文森特知道这么说会深深地刺痛魔鬼的内心,但他暂时无暇估计他的感受。魔鬼说的没错,伊森的生活一片混乱,行为乖戾,像个炸弹一样随时会被引爆。文森特觉得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也不像他见过的那些从战场上回来变得绝望而自暴自弃的士兵。他依然爱着丽塔,这大概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善良了。如果还有另一条路可已让伊森走,文森特觉得应该是马西森神父。至少他还会去教堂,会看《圣经》。
就在这当口,515的房门被敲响了。文森特没有立刻站起来,仔细地听着。又是两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敲击。文森特走回客厅将烟捻灭,靠近门口的时候已经掏出了凶星。
女人的声音柔弱又带着点俏皮,有点像电视里的人。文森特从门镜里望出去,果然是上一次来旅馆时候见到的那张脸。他收起左轮枪拉开门,站在门口。
“哦,真是个惊喜。”天使惊呼一声,却又不是那么意外。
她的红色头发扎在脑后,整张脸的轮廓都露出来。即使眼睑乌青,嘴唇裂开带着血迹,脸上还有通红的指痕,这张脸依然值得放在古代画家的画框里。她换了一身豹纹短大衣,短到露出两只圆润的肩膀和一截白皙的小腹。大衣的扣子并没有系,而是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举着一支烟。这种姿态文森特见得多了,更多是在夜晚的街头。
“嘿,亲爱的,借个火。”说着天使俯身过来,松开抓着大衣的手扶住门框,脸几乎探进文森特怀里。
“啊,这间旅馆没有打火机,挨打的女人倒是不少。”魔鬼很不客气。
文森特看了一眼走廊两端,所有房门都是关着的,又看向天使充满渴望的眼睛:
“从我这里?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任何这间屋子里的东西。”
文森特觉得她对515并没有兴趣,于是让她进来,又锁好门,拿出打火机打着放到天使嘴边。女人轻巧地吸了一口,又将火苗吹熄,露出一个很纯真的笑容,就好像那些伤是在文森特脸上。
“住在这里的人退房了吗?”天使大大方方地在客厅里转了几圈,看到桌上的东西之后立刻改了主意:“哦,他们还没有回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侦探?”没等文森特下逐客令,天使就来了个突然袭击。不管她是随便猜的还是早有判断,这一招显然让文森特没有准备。他脸上的错愕让天使笑得更开心了:“看,我也有点侦探头脑,对不对?”
文森特知道三两句话没法打发这个女人走了,于是坐进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女人抱着肩膀叉开双腿站在他对面,歪着头就像是在看一只窜进厨房的猫。
“此时此刻,杀了她藏进衣柜是最好的选择。”魔鬼提议。
“你的聪明脑袋应该不需要侦探帮忙。”文森特平静地说。
“那对小情侣到底惹了什么麻烦?那个女人看上去挺有钱,嗯,倒是那个男的,不像是那种骗有钱人太太吃软饭的。”天使还真像个侦探一样皱起眉头分析起来。“一定是件大事。不然艾瑞克不会放你进来的。”
“当然。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必须看清这里的人。”
“不经常,但也不少见。我至少见过四五个了。”丽塔坐到沙发里,就在随时可以倒进文森特怀里的距离。“我认为有些侦探就在这里上班,和我一样。”
“我不了解他们的工作,就像不了解你的一样。”文森特没看出天使有什么坏心眼。
“正直在这间旅馆可没什么用,假装正直就更可笑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干什么的,那可就太失职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让我进来是出于怜香惜玉。”天使立刻露出嗔怪的神情,很标准的那种。
“好吧,我承认你抓到我了。说吧,你到底要什么?我要快点打发你走然后去工作了。”文森特也笑了。
“你为什么觉得住在515的人会借你这么多?还是说你已经敲过这一层所有的门了?”
“我刚说了,那个男的像个好人。唉,可能他没有这么多钱,但还是值得一试。”天使又凑近一点,仰起头看着文森特:“你这个人也不坏。”
“我是什么人与借钱无关。我倒是好奇你是个什么人,会不会让我的钱有去无回。”
天使咯咯笑着缩回身体,把烟灭掉,换了个姿势斜躺在沙发上。文森特觉得她不像是在敲诈。他拿出钱包,并没有打开,只是在手里轻轻掂着。
“你要问我要钱干什么吗?我可以编一百个借口,你喜欢哪种?”
“我猜和你脸上的伤有关。”文森特把手指按在钱包上,话也停顿下来。天使把目光放到地毯上,随即又望向窗外,把下巴抬起一点,好像没想好该不该强颜欢笑。文森特没有客气,继续说:“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的……朋友在大堂,我在你房间见过他的帽子。他好像是为了一瓶酒和艾瑞克起了争执。”
“我没有偷酒。”天使扭过脸来,认真地反驳道:“他让我叫的酒,是他自己忘了!”
“但你却非要对我的伤做一番分析!”丽塔的甜蜜表情一下子找不回来,索性生气地说:“找出真相会让你觉得很有本事吗?我可没有钱付给你呢!真相就是那个男人为了100块钱的香槟打得我浑身是伤,却被你当做玩拼字游戏一样消遣。”
“你的职业面临这种风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文森特一点也没有动声色,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客人付钱并不只为了床上的事。”
“这些杂碎。”天使紧紧地捏着一块豹斑,身体的起伏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真正的野兽。
“这倒不用操心,艾瑞克会从我预付的房租里面扣除。”
“没有人想和这间旅馆产生关联。没有人。”天使再一次仰靠在沙发里,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挂满流苏的吊灯。“他们不想被人查到自己的名字和支票放在埃里克的本子里。”
“下个星期学校组织今年毕业的学生去纽约参观MMA,我需要一点钱承担路费食宿。”天使看到文森特眼中的疑惑,立刻解释道:“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唯一让我心驰神往的地方。”
“没想到我在念大学?”天使狡黠的眨眨眼,“老天,你不会觉得我还是高中生吧?是的,我在美恩大学念艺术系。”
“你信吗?我很难相信她说的是真的。”魔鬼对这个话题倒认真起来了。
“我认识很多为了维持生活去做那些悲惨工作的女孩。为了念大学,”文森特回想了一下,说:“你是第一个。”
“我不是艺术家,但我热爱艺术。那些能让我流泪的东西值得我付出一切。”
魔鬼非常刻薄。文森特原本想说的和魔鬼也差不多,但还是忍住了。
“问题是,研究艺术很花钱。”天使有些泄气,“我没有当地产商和医生的父母,想要搞点钱并不容易。”
“每个人想搞点钱都不容易。在这里工作能支撑到毕业吗?”
“事实上研究艺术能让我的工作受益良多。很多人会因为我对文艺复兴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的见识给我开高价。”天使的脸上多少带了点骄傲,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得了A的论文拿出来炫耀一番。“这里毕竟是个高级场所,很多客人愿意聊聊这个。”
“我不懂艺术,但我很懂你的客人。当没有镜头盯着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有多危险。”
“这并不是问题。现在的生活比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好多了。至少我现在吃点苦头是能拿到钱的。”
听到这里,文森特觉得这场对话可以结束了。他不想问别人的家庭。他从前钱包里抽出5张20块的钞票放到天使面前:
“好好跟杰克逊先生说再见吧,这点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八成会在一个小时之后交到毒贩子手里,或者是给她的高利贷男友还账。”魔鬼随口说了几个结局。不得不说可能性都很大。
“侦探先生,你这辈子浪费过的钱肯定不止100块吧?”天使笑吟吟地把钱分成两组,折好后分别塞进胸罩和长筒袜靠大腿内侧的地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带着斑点的衣服。“你真的不需要我现在给你点回报吗?我今天下午都没有课。”
“照顾好你自己吧。我建议你回学校之前处理一下你的脸。”文森特也站起来,考虑要不要叮嘱她忘了这场谈话。
“真是个绅士。就像那个男人一样。”天使变得快活起来,又开始审视这间屋子。“我应该退了房间搬到这里来,可能会遇到更多有教养的客人。”
“你对住在这里的那个男人的印象是来自哪里?”文森特察觉到有些线索的影子。
“我之前来这里借过火,喝了点酒。我当时还以为能更深入的交流一下呢。不过昨天晚上我坐出租车来旅馆的时候正好碰到他挽着一位女士出来,我就知道这事没戏了。”
“应该差不多吧,不会超过8点半,他们上了我那辆车。他们很急,车还没停稳就走上来了。那位女士有点慌张,那个男的看上去很生气。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替我拉开车门,挡住车顶,等那位女士上车之后关上门又从另一边上车。”天使点点头,“不折不扣的绅士。在这间旅馆很少有男人愿意为女士这么做。”
“当然,我看得出来。他看她的眼神,那种温柔,啊,我就快要爱上他了。”
“你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文森特紧跟着问道:“除了男女之间的感情,他们有没有带行李?”
“你越来越像个侦探了。我讨厌被这样问话。”天使撅起丰盈的嘴唇,不过还是老实回答道:“那个女人脸上有伤。唉,我当时还很奇怪,她看上去不像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为什么会被人打伤?而那个男人,他的一只手臂一直夹在胸前,我猜他是骨折了还是怎么的。”
“你对受伤很熟悉。”文森特想要夸奖她,又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又问道:“你会不会恰巧听见他们要去哪里?”
“本来我不会留意别人的事,但是这对情人让我觉得,嗯,很美好,所以我就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进门。那个男人告诉司机目的地的时候说的很大声。”
天使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好好欣赏文森特脸上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神情。但是文森特已经说出了答案:
夸赞并没有让文森特觉得好过,反倒有点泄气。事情又一次回到原点。似乎绿墙区有什么神秘的吸引力一样让所有人都不停地围着它打转,越陷越深。是的,那个旧港口的尸体一定有某种真正的魔力,才能让人不惜丧命也要去不停地挖掘。文森特意识到自己早就踏进了漩涡。
“这正是我的工作,帮助你们这些迷茫中的男人。”天使又像和文森特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发出一阵让人又爱又恨的笑声。“很高兴遇见你。”
“不,我要回房间把那瓶酒喝完。毕竟已经付了钱的。”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间屋子?那对男女出了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又不是艾瑞克,不需要经营这间旅馆。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答案对我没有意义。”天使打开门走出去,又回过头对文森特做了个飞吻:“祝你找到你的答案吧,侦探先生。”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文森特看了下手表,已经过了11点。现在去绿墙区已经不会找到什么了,但他还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电话就在沙发前面,还没等他拿起话筒,魔鬼又开口了:
“嗯,现在看起来,我在为所有人办事。”文森特轻轻晃着话筒,想了想说:“让所有人满意已经不可能了,但我还是要查出真相。”
“想听听老墨菲斯托的建议吗?快把这摊烂事甩掉吧!不管你想从这些人手里换到什么,都有别的办法。你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无论是出于经验还是理性,答案都是一样的。”魔鬼似乎察觉到文森特的迟疑,继续劝说道:“现在放手,你不会损失什么。克劳迪娅放出的消息未必是真的,这需要调查。她已经给出了一些线索,你可以自己追下去。”
“这是我的工作,”文森特说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这甚至是最差劲的理由。老钱德勒夫人关于杰克失踪的线索确实真假难辨,但文森特愿意相信。相比起自己去追查,在这件事上他更愿意相信其他人。他早已经信不过自己了。他感到有些浪费魔鬼的好心,安慰道:“我从没丢下过没解决的案子。哪怕是没能完成委托,至少我想让绿墙区安定一点。”
“哦,得了吧,别牵扯个人感情在公事里。你明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不简单,5个人的灵魂不见了!”魔鬼严肃地强调,“5个!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再这样下去灵魂熔炉可以熄火关门了!”
“所以还是让我们快点解决这摊烂事吧,让人们安安稳稳地下地狱。” 文森特举起话筒开始拨号:“放心吧,你的王国不会冷清的。”
“是啊,你下来的那天我会隆重欢迎。”魔鬼自讨了没趣,很有怨气。
“文森特?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玛姬从来也不会用热情的语调表达欢迎,但文森特还是听出这一次她要说的可能不是好事:“库珀交待过如果你打电话过来就让你立刻去中心医院停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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