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接待普通客人那样,不需要做任何额外的服务。”
“我真心希望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可是我已经听到风声了,尼克·钱德勒的母亲正在到处找他儿子的寡妇。这种时候我如果还收留她,整个旅馆都会有麻烦。”艾瑞克的声音很低,文森特还是能听出一点回声。那间旅馆真是除了秘密空无一物。“说真的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年轻的钱德勒夫人这几天的住宿情况上报给我的老板,甚至直接联系钱德勒家。”
“没错,这确实是保护旅馆利益的最好选择,但是艾瑞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文森特没听到回答,他知道经理的忠诚偏向哪一边了。
“我靠这份工作吃饭。”艾瑞克找到这个理由好像花了一年时间。
“你靠保守秘密吃饭。你的旅馆也是如此。你想赚钱很容易,凭你的脑子随便干点什么都比做白班经理挣得多,但你选择为守护美恩市的秘密服务,这是有意义的工作。”
“没有风险,根本不存在。你不认识年轻的钱德勒夫人。你只是接待了一个普通的客人,就像我说的一样。就算克劳迪娅和骨钩帮的人找上门来也没有人会怪罪到你。”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经理似乎在为内心的天平寻找最后一块砝码。
“这正是事情的美妙之处!艾瑞克,你想想,整个美恩市都在找这个新任寡妇,而你,掌握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秘密。你可以毁了它,或者让它永远神秘,吸引众人。”
“我想我可以,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一段时间。对大家都好。”
“很好。你4点半下班吗?我会在那之前把她送过去。”
“4点。别给我找麻烦。我不想和夜班经理解释为什么要主动加班。”
文森特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点上一支烟,隔着马路看着紫带咖啡馆的落地窗边那张桌子,丽塔正在小口地吃着沙丁鱼沙拉。文森特知道这里的沙拉是什么水平,但丽塔依然吃得津津有味。这可能是她今天的第一顿饭。当恐惧和慌乱暂时离开之后,她的胃口一定空虚得难受,随便塞点什么都会让她感到安稳。紫带咖啡馆大概就是这么个地方,与其说它提供食物倒不如说它提供的食物只负责填满客人缺乏安全感的胃。胃大概是和脑子关联最紧密的器官,这是魔鬼在某次谈话中的观点,不知为什么文森特一直在回味这句话。这种既有点道理又说不出理由的话题总能让人着迷,至少是难以忘却。
魔鬼终于开口了。在咖啡馆里他一言不发,文森特知道他不喜欢丽塔,否则一定会喋喋不休品头论足。能让他这么安静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对这个女人完全失去兴趣。魔鬼是个闲不住的人,除非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消遣才能让他安静下来。文森特从不知道魔鬼不说话的时候在干什么。他在囚笼之中,又像是拥有一个别人无法知晓的广阔世界。文森特见过很多老人午饭后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到太阳下山,只是看着面前经过的行人和汽车。魔鬼究竟有多大年纪?这可能要追溯到第一个生命的结束。一旦想到这个问题,第一个生命的诞生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对于魔鬼经常毫无理由地冒出一些醒世名言式的论断,文森特已经习惯不去做什么反驳,毕竟他不知道魔鬼在那个囚笼中到底思考着什么,思考了多久。
“嗯,即使饿了一整天,她也能优雅地把撒了两遍盐的沙拉送进嘴里。”
文森特咂咂嘴,仍然觉得有点口渴。紫带的人好像是故意把餐品和饮料弄成在难以下咽垃圾和救命的食物之间的平衡点,既能让有需要的人填饱肚子,也能让好奇心过剩的人敬而远之。制造点麻烦让自己远离麻烦,大概是这家咖啡馆的生存之道。
“不不,我不是说她的举止,这当然无可挑剔。那盘沙拉即使是在地狱也太过分了。我的意思是,人吃饭只是取悦自己。你知道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不容易,要靠别人,靠运气,有时候永远无法获得满足。但是饥饿是个慷慨的魔鬼,太容易被打败,即使他是最强大的恶魔。一片面包,一颗土豆就能驱散它。当你战胜它的时候,那种愉悦,胜利的喜悦简直无与伦比。满足欲望远比克服它们要难得多,你说呢,文森特?”
“看情况吧。你说的这一套用在动物身上更合适。野猫,或者松鼠什么的。”
“你知道吗,地狱没有动物园。我不允许修建那玩意。”
“是因为你不知道该圈多大一块地吗?把整个地狱圈起来可是要费不少力气。”
“被豢养体会不到食物的快乐。我不想剥夺他们获得快乐的权力。”魔鬼得意地说:“我不会剥夺任何人的任何权力。”
“是啊,不管之前怎么样,她现在只能靠自己了。”魔鬼难得地赞同。
文森特靠在电话亭边上,风把烟头的火星极速吹向尾端,丽塔也抬头向他这边张望。文森特扔掉烟头走向咖啡馆。
“克劳迪娅找到旅馆了吗?”丽塔喝了一口咖啡,表情有点扭曲。
“他比我还可靠。他不靠出卖情报赚钱。”文森特觉得这么说并不充分,又补充道:“他不想赚钱。”
“那我们现在出发?”丽塔说话的时候还不断地往周围张望。整个咖啡馆没有看她。
文森特点点头,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举起咖啡杯想了一下又放下。丽塔抓紧小皮包跟着他站起来往门口走,遇到女招待时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一个不屑的眼神逼了回去。文森特觉得有点好笑。每个社交圈子都有自己的身份等级划分,习惯了自己某个身份的人进入另一套规则中很难适应,而美恩市恰恰有一百万个稀奇古怪的圈子,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少种身份才能在这里游刃有余呢?或许这就是大多数人不想离开自己的圈子的原因吧。他又想起魔鬼关于动物园的理论,总觉得二者有些联系。
深蓝色道奇在附近兜了几圈,文森特没有发现跟踪,径直开向五月大道。丽塔望窗外看了一会儿,小心地问:
“是个好思路。你可以考虑监狱,那里更安全。”文森特看了一眼后视镜,“你愿意吗?”
“哪个警察局?电影里那种吗?可惜美恩市不是电影。”文森特愿意费点口舌打发开车的无聊:“该讲的话你已经将给库珀听了,那个检察官,他比任何警察都聪明。他会顺着你的供词查下去,我是说你编的故事完美无缺,那么他会证明你暂时是无辜的。而你现在想投奔警察,老天,你多半会被弄进监狱去。钱德勒家族和骨钩帮有多少人在监狱听候差遣,你应该有数。”
“这女人有点蠢,但还没疯。”魔鬼想了一下,“但终究是有点蠢。”
4点整,汽车停在旅馆门口。五月大道就像凌晨4点一样冷清。丽塔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抓着他的小皮包,就像松开它就无法呼吸一样。
“伊森,他是个有信仰的人吗?”文森特想到旅馆房间里的那本圣经,“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吗?”
“上帝只保护他忠实的信徒。或者这么说吧,伊森想要上帝保护他吗?”
“我不知道,”丽塔有点茫然,“他常去教堂,这是虔诚的表现吗?”
“嘿,我就在这儿!”魔鬼抗议道:“你能不能稍微考虑点我的感受。”
“他有点迷茫,不像外表那么强硬,只有我知道。”丽塔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看着文森特,就像他脸上写着台词本,“他把很多秘密藏在心里,连我都不告诉。有时候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他确实提到过信仰,不是很积极的那种。”
“他说上帝救不了他。他被遗弃了。他要寻求别的什么人。我听不懂。”
“求求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丽塔着急了,几乎是恳求,“除了为他祈祷我什么都做不了。”
“去吧。什么都不用说,艾瑞克知道怎么做。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丽塔点点头,前后看了一下,抓住小包小跑着来到包铜大门前,拉开一条小缝钻了进去,比一只受惊的老鼠还利落。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带着秘密一起被旅馆吞了进去。
“遗产啊,”魔鬼有点惊讶:“别告诉我你相信这个女人和骨钩帮掌权人结婚是出于爱慕。”
“一点爱情也没掺进来吗?”文森特并不是真地在寻求建议。
“别的我不敢说,但是爱情这东西,哇,那可太简单了。”
“要么就是全心全意,要么就一点没有。这么说吧,如果你爱一个人,和她结婚了,甜蜜的度过了几年,这个过程中当然也吵过架,甚至流过泪,但你知道你仍然愿意和她谈谈,试着解决问题,你知道爱还在。然而,可能就在某个星期三早上,你醒来之后下楼吃过早餐开车去上班的路上才想起来刚才和她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候你就知道你们完蛋了。即使晚上你还会给他买花,睡前还会亲她的脸,但你就是清清楚楚的知道,你们完了。”魔鬼停下来安抚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呼了一口气。“有很多人在一起生活了50年,70年,只相爱了5年。别误会,这5年可能是最初的5年,也可能是最后的5年,甚至是中间不连续的日子拼凑成的五年,但你一定知道是哪5年。你骗不了自己。这不是多和少的问题。事实上,你们处理不了复杂的情绪。”
“嗯,我受益匪浅。”文森特耐心听完以示尊重,“尽管这和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不太一样。”
“所谓‘复杂’其实是一种推卸责任式的表达情感的方式。无论用多少种酒调出来的饮料,你总能尝出来那个最特别的味道。”
“说得好,但我只喝纯威士忌。”文森特已经明白魔鬼的意思了,也并不反对。“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丽塔爱伊森吗?”
“我怎么会知道?”魔鬼抱怨起来。文森特并没有继续之前的讨论。“我又不是侦探。我只说我看到的,你才是那个要查出看不见的东西的人。”
魔鬼就是喜欢发表一通议论之后把问题交还给文森特。文森特并不觉得他是在制造麻烦。所有的麻烦都是人制造的,魔鬼当然有权看乐子。他发动汽车往南开。丽塔说了很多,但她说得越多就越让人无法信任。文森特不想再听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决定去找找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下午意外的没那么冷,魔鬼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这让文森特也有点困倦。他没有听音乐的习惯,也想不到这种时候有什么合适的音乐来搭配。蓝色道奇默默地行驶到能看见海的地方,魔鬼才又醒过来:
“不是在这里也会是在别处,整件事情解决之前我们都出不去这个圈子。”文森特放慢速度开进绿墙区,“美恩市哪里不是一样的?”
这里依旧安静,街角游出一条鱼来也不会让人惊讶。文森特花了点时间才确认尼克尸体被发现的4号码头。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而这一次找到地方也不是他想起来了,而是看到旁边停着的警车。他把车停在警车后面,下来之后看到里面没有人。这辆车的牌号他见过,就是他听邓恩太太抱怨那天从办公室被带去警局坐的的那辆车。
“真有你的,海伍德。”文森特自言自语着点上一根烟,“竟然还花费人手在这里。”
拐过一个仓库,码头上的一圈警戒线很显眼的出现了。2个小时之后,这条黄线划定的范围就是非常好的观看落日的地方。作为一条生命陨落的地方也不坏。一个警察坐在一个木箱上和他的同事聊天,看见有人过来立刻举手示意:
“这个圈里刚死了人。如果你想闯警方禁区……”另一个年轻的警察转过脸看到文森特并且认出了他:“你是那个侦探?”
“文森特……你姓什么来着?”箱子上的老警察也跳下箱子走过来。
“麦克林。”文森特没有多寒暄,指着警戒线中间地面上的一大块黑色痕迹问:“那就是尼克·钱德勒的影子,是吗?”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两张脸上都是同样的疑问。老警察对同伴歪了一下头,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回答道:
“无关人员?我吗?”文森特笑了,转过头看着一片灰绿色的房子,“在你们队长的眼里,绿墙区死了只蚂蚁都和我有关。哈,无关人员。”
“不然你们会在这里忙什么呢?不让海风把钱德勒的骨灰吹走吗?”文森特在脚下发现了不少轮胎印,附近的地上还有很多烟头,他有点不确定了。“海伍德让你们在这到底干什么?”
“听着,如果你没什么事,我要请你离开了。”老警察开口之前看了一眼同伴,没有获得什么提示,只能继续打官腔。
“我明白了,是媒体。”文森特在箱子脚边看到几个胶卷盒,终于有了把握:“海伍德不想让媒体对钱德勒的死大肆报道。”
“对他自己的坏处更大,”文森特往海面上看了一眼,太阳洒下的光已经变得发红,“有人来替换你们吗?还是说你们害怕报社的人会趁着夜色从水里钻出来?”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摘下帽子拍了拍:
“我猜你们还没吃午饭。当然了,上午发现的尸体,到现在已经5点了。不管有没有人来,你们都需要吃点东西。这样吧,我来替你们看守一会儿。不会太久。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盖瑞餐厅还不错,你们可以吃点好的。记得再买瓶酒,烈一点的,码头的晚上可是能冷得冻掉你的牙齿。”
“停一停,我知道你以前是警察,可你现在早就离开警局了。我为什么要让一个,”老警察想了想,继续说:“私人侦探?这算是个职业吗?你觉得你能让我们给你让道?”
“如果你不是在海伍德手下做事,我打赌你早就回局里舒舒服服地喝咖啡等下班了。”文森特回忆起警局的咖啡,又摇了摇头。“这么说吧,我也在调查这件案子,而且无意冒犯,我保证我比海伍德的进度快一点。在对待媒体这一点上,我和他的立场相同,他们除了让罪犯出名之外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如果你能让我在这里做点事,早点把这件案子了结,我们谁都不用在这挨冻了。”
“如果你破坏现场……”年轻警察还是不想放弃阵地,但文森特已经看出他被说服了。
“你们在这里守了一整天,发现什么新东西了吗?除了死者的骨灰。”文森特往地上的黑色印记看了一眼,几乎和深绿色的地面融合在一起。“法医已经对尸体做了初步尸检,海伍德应该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我不会拿走任何东西,也不会放进来任何东西。我只是在你们吃完饭的时间在黄线里面走一走,看一看,仅此而已。”
“嗯,算是侦探的心里安慰吧。”文森特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你也可以当成是习惯。即使是绝境,人也总是要亲自看一眼才会死心。”
就在一瞬间,红色的太阳落入海中,美恩市醒来了。海风不再带有温度,而是饱含冰冷的恶意。老警察重新戴上帽子,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他走到文森特面前,看了一眼手表面无表情地说:
“从这里往右3个路口,你们走过去也不会超过10分钟。”
“听着,我们在6点之前回来,那时候希望你已经不在这里。如果你被来接班的人看见,我会毫不犹豫地逮捕你。”
“我甚至可以等到你回来逮捕我让你立上一功,只要我在这里找到我想要的。”
文森特冲警察眨眨眼。老警察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往警车走去,年轻的那个快步跟上。在经过文森特身边的时候,他对他点点头,大概是感谢的意思。文森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很饿,放学之后在绿墙区干活等不到晚上就会偷懒去吃东西。这个警察的脸看上去比高中生大不了多少,他一定也饿坏了。
文森特目送警车安静地离开码头,走到黄色警戒线前停下点上一支烟,这几乎是眼前唯一的一点光。如果他此时转过身去,美恩市妖艳的魅影会立刻扑到他眼前。文森特不愿意这样做,他宁愿代替那两个警察在这里坐上一整晚,守护城市的界限。这条警戒线应该更长一点,绕着美恩市围上一圈,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死城,除了圈里的人尚未意识到。年轻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整晚整晚的待在绿墙区,满脑子都是关于未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一摊不规则的黑色躺在地上,那是比黑夜更深的黑色,文森特依稀能辨认出人的四肢的痕迹。地面的苔藓,海鸥粪,铁锈和陈年油漆渍被烧过后留下一股怪味,海风也没能抹除。黑色阴影的中间有一块6寸大小的方形凸起,看起来那里原本埋着一根钢架,以前绿墙区很常见的临时货架,整理大型货物的脚手架,或者被当作用来栓着调运货物的铁链的滑轨。不知什么时候它被切除,只剩一点点切割留下的底座,高出水泥地面2寸多一点,开车的人恰好可以把这东西当作停车标志。赭红锈色的底座靠近顶端的部分露出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亮点。文森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一下。
“我能带走的只有真相。”文森特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凹痕,正像一颗.45子弹的弹痕。“而这里正有一个。”
“子弹穿过钱德勒的尸体击中这块钢架,又弹回他的盆骨。”
中心医院的医生很优秀,但并不是专业法医,他应该没有亲自到现场,只在医院做了解剖,不然凭借他对子弹创口的解释应该能判断出这块弹痕的来由并做出提醒。文森特回忆了一下在停尸房看到的尸体样貌,又站起来比对了一下地面上的烧痕,大致判断出尸体被发现时的朝向,背对着海。他走到贯穿尸体的子弹射入的位置用手比了个枪的形状,觉得并不合适。他退了几步,又继续向后退,直到距离尸体10步左右的时候满意地点点头。凶手站在这里朝尼克·钱德勒的焦尸开了枪,只有从这个距离才能让子弹击中钢柱反弹。文森特掏出手电筒,又走回到焦痕附近搜索着地面,在往大海方向15码的位置发现了2个新鲜的擦痕。如果是一个不熟练的枪手站在刚才的位置开枪,前枪打偏的情况下很容易击中这里,然后又补了第三枪命中尸体。
“他的瞄准很糟糕吗?”文森特摇摇头,回到第一个出现在他脑中的问题:“为什么要站的这么远开枪?”
“怕被人看到。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答案吗?”魔鬼穷极无聊到和文森特讨论案情来解闷。
“但是前几具尸体并没有表现出这种特征。都是近距离开枪,创口的破坏力更大,如果是同一把手枪的话。”
“不要着急,墨菲斯托。有时候问题就是答案。只要问题足够多,它们会互相解答。”
文森特紧了紧大衣。失去温度的海风让他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枪的答案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像是在牵引着他走,但还没到时候揭晓。还有另一条线索可以追,就是尼克·钱德勒来这里见的人是谁。凶手是什么时候杀死他的?是在尼克与人会面之后还是之前?面对在漆黑夜幕下涌动的大海,文森特找不到头绪。他迫切地需要一点亮光,能让他看清这片混沌中是谁在引导潮汐。忽然她想到一个地方,绿墙区唯一的光明之所。他转身往车那边走。
“还早着呢,”文森特取钥匙开门坐进车里,“我们先不打扰警官先生们守夜了。他们休息的时候我们得干活。”
“哈,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了,哪里都好。”魔鬼打了个哈欠,尽管他从来不困。
魔鬼愣了一下,直到引擎发动起来他才意识到将要去哪里,立刻大声抗议:
“嘿,别再带我去教堂了!把我留在车里怎么样?你自己去办事,行吗?”
“我尽量长话短说。”文森特笑着把车倒出小路,“你可以祈祷神父不在家。”
“我?祈祷?向谁?这是什么笑话?”魔鬼的抱怨刚开了个头,下一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人来了。”
“不,是我的人。”魔鬼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像饥饿的人面对一桌盛宴。“啊,没错,是他的气味。”
“我们被跟踪了吗?”文森特依旧没明白魔鬼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一定不同寻常:“说点我能听懂的。”
“你要暂时退下了。我是认真的。”魔鬼撇开所有玩世不恭的戏谑说话时到有几分地狱君王的样子,“现在的局面必须要我来处理。”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文森特放缓了车速,把方向盘捏得更紧,“如果你能跟我解释……”
“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了!”魔鬼叫喊道,这倒有点像他平时的样子了。“放我出来!文森特!就现在!”
文森特从来不会拒绝魔鬼的要求,只要不违反人间的法则。事实上相比直接在和人动手,魔鬼更愿意用眼睛和嘴巴做事。文森特期初认为那是发自一种更高身份的傲慢和自尊,后来他发觉那才是魔鬼的本性。魔鬼之所以是魔鬼,因为他从不需要强迫就能让别人甘心做事。具有这种本事的人确实值得魔鬼这一称呼。他在欺骗我吗?文森特时常提醒自己,不过后来他发现魔鬼只想安安稳稳的履行自己的监禁。他对他没有什么索求。
“你最好不要搞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来。”文森特腾出右手卷起左边的袖子露出狰狞的手臂,大喊道:“墨菲斯托,都交给你了。”
魔鬼一听到命令就从手臂的灼伤之中窜出来,随着每一条血管的奔涌舒展自己的身体,直到占据了那对原本是黑色的瞳孔,让欲望把它烧得通红,贪婪的金色光芒迸射而出。短暂的盲目让汽车癫狂起来,魔鬼张开双手从挡风玻璃望向天空。
后座上传来的声音更加冰冷,墨菲斯托懊丧地叹息一声,重新把方向盘抓稳。
一颗核桃样的秃头从副驾驶座椅后面缓慢地冒出来,谨慎的样子就像刚爬出石头缝的甲虫,在石头下的阴影边缘游走试探,生怕被另一侧的阳光烤焦。
“如果你害怕的话,大可以现在就把头缩回地狱去。啊,如果现在有人放烟花会把你的眉毛惊掉吗?”
秃头哼了一声,才敢于把矮小肥硕的身躯曝露在偶尔闪过的路灯的淡淡橘色下。不过他还是选择立刻紧靠在后排座椅上,微微颤动的头和耳朵让他像一只昆虫在觅食。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和你再见面。嗯,看上去你还挺习惯的。”
“开车?不不不,我偶尔开一次。”墨菲斯托放慢了车速,揣摩着这名老熟人的心思。哦,这可太难了。图拉万的心思大概连自己都猜不透。“你说的不对,我很喜欢机械装置,花了很多精力来研究它们。我只是不喜欢亲手去驾驭。”
“一回事。这玩意如果是靠念咒语驱使的话就好了。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汽车太危险了。你能先把它停下吗?”
“我不是你的司机,图拉万。如果你有事要和我说的话,趁现在快说。”魔鬼忽然觉得有点滑稽,想要吓唬一下不请自来的乘客:“我要开去教堂。”
这句话确实作用不小,多疑的家伙立刻局促不安起来。图拉万像苍蝇一样搓着手,不断摇头叹气,眼睛忽明忽灭,脑子里大概考虑了两百种可能性。墨菲斯托听着后座上低声的咕哝,确实快乐了几秒钟。图拉万,地狱里最多疑的魔鬼,固然拥有最缜密的心思却毫无行动力。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猜测别人行动的目的,推演每一种可能性引发的后续结果,有趣的是这种推演到了最后都会变成每一个魔鬼或者普通的灵魂都对他图谋不轨。更要命的是他的千万条猜测中总会有一条符合事实,这让他更加谨慎于是他不敢做任何事情,生怕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墨菲斯托曾经建议他凡事往好的方面想,结果图拉万给出的回复是“我们都身处地狱了,能有什么好事?”这不是一个答案,倒是个哲学发问,折磨了墨菲斯托很长时间,直到最后他决定忘记这个问题。尽管承认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墨菲斯托却不经常向图拉万寻求建议。太多的消息,太多的可能性,都会让人无法做出决定。地狱之主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倒是经常拿这个脑子转个不停的家伙当成反面警示。他只会就某个问题的某一个假设询问图拉万的建议,来取舍是不是值得去做。毕竟他要担心的只是能否负担得起代价,而他即使赔光家底也就是像几千年前那样重头再把地狱建立起来。每个小孩的积木城堡被推倒之后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不过此刻墨菲斯托不想再耽搁,因为教堂就在几分钟车程之外:
“你想问我是奉谁之命来见你?”图拉万得意地露出老鼠一样尖牙。他确实有两下子,墨菲斯托无可奈何。“我不听命于任何人。这是一次私人会面。”
“好吧好吧,呃,我们谈话会被这个人听到吗?”獐头鼠目的魔鬼提起指尖在墨菲斯托耳朵边上晃了晃,“啊,这样说会冒犯到你吗?”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艾琳不想再限制自己的脚步了。她忍不住了。她开始接触这边,具体地说,是在美恩市。”
“我不知道,”图拉万对墨菲斯托的反应稍感满意。别人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就是对他最好的奖励。“我倒觉得巧合的可能性更多一些。不过怎么说呢,如父如女,你们两个之间肯定有某些能互相吸引的特质。”
“我要负上一些责任。我应该减少出门的次数。唉,我很难避免留下些痕迹。”墨菲斯托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傲慢,生怕让图拉万觉得自己是个囚徒似的。
“那可能是下一步的安排。现在么,”多疑者转了转眼睛,咂咂嘴,“她想知道活人对魔鬼的接受程度。至少不会被吓得猛画十字吧,那也太恶心了。”
“依我看,向往地狱和向往天堂的人一样多。机会一半一半吧,祝她好运。”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作为地狱的前任掌权人?哪怕是,作为父亲?”图拉万不满地哼哼着,又不敢太大声:“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和活人的世界有任何联系。这会玷污我们的纯洁。”
“图拉万,你真是个天生的笑匠!”墨菲斯托笑得咳嗽起来,“哦,以地狱之名!纯洁?!上面那些家伙都不好意思把这个词说出口!”
“总要守住一点独特的东西,才能把我们和其他人区分开吧?”图拉万这句话倒是让墨菲斯托十分赞同,他继续听下去:“你不会想让三个世界混淆在一起吧,墨菲斯托?”
“那就做点什么!管管你的女儿!”图拉万终于大声抱怨起来。
“说得容易。”墨菲斯托伤感起来,“我太老了,她又太年轻。如果我们两个交换一下位置,我会玩得比她还疯!”
“年轻人总要吃一些教训的,由父亲来做不是正合适吗?”图拉万习惯性地用问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她有宏大的抱负,现在也为时过早。”
暗黄的灯光略过挡风玻璃,艾琳倔强又轻蔑的笑容在墨菲斯托眼前闪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表情的?小时候的艾琳可不是这样,她会因为找到一枚通红的苹果而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那是地狱里唯一的彩虹。到底自己做了什么才会让女儿对自己充满敌意?墨菲斯托搞不懂。还有她的那套打通地狱和人间的理论是从哪里学来的?她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图拉万说的没错,她还太年轻。
“我愿意给她上一课,不过至少也要等到她犯了错之后吧。”墨菲斯托只能如此回答。
“你是指把父亲从地狱赶出去,哦,是囚禁在人间,不算什么大错?”
“好吧,我明白了,我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图拉万夸张地大声表达了不满。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墨菲斯托有点厌倦了这个话题,问了点别的。
“这并不难,”图拉万又重新振作起来,得意的样子填满了后视镜:“你忠心耿耿的仆从,跟着她准没错。”
“啊,死神,我警告过她。”尽管如此,墨菲斯托并不是真的对死神失望。她已经足够忠诚,让他无法责怪。
“你不用担心,艾琳暂时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对什么事都一无所知还满不在乎。年轻人啊!”
“我找到海边的时候是中午,你知道我不喜欢潮湿和阳光,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有点扭曲,”图拉万吸了吸鼻子,“所以我等到晚上才想出来看看,正好你就来了。”
“你要尝试健康的生活方式。”墨菲斯托稍感失望。这个家伙为什么不是昨晚来绿墙区呢?这样就省去很多麻烦了。“另外,真相并不是全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如果你这么热衷挖掘点什么的话。”
“瞧瞧,夜里开车来这种地方的人教育起别人来真是心安理得。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非得跟着这个人吗?”
“你可以认为我还在坐牢。我现在要做的无非是想办法减刑而已。”
“我不懂人类这套法律。不过这鬼地方,哼,你可要小心点。”
“被关了太久你的鼻子都退化了吗,墨菲斯托?”图拉万又大惊小怪起来,“魔鬼的味道都冲的我鼻子疼了,他们租了一辆大巴来这里晒日光浴吗?”
墨菲斯托在心里咒骂这些被自由主义腐蚀到毫无身份概念以至于失去了对别人的尊重和敬畏的魔鬼们。难道他掌权的时候给他们的自由还不够吗?和上面那个家伙比起来,墨菲斯托统治的地方才是天堂!节制乃是一种美德。墨菲斯托一直想用刻着这句话的石碑把地狱边境围起来,但又觉得这种行为与这句话本身相悖才作罢,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旦回到地狱就这么做。还要改成“节制乃是唯一美德”。
还是好奇心使然。他想。如果让那些出生在地狱的家伙在人间住上半年到10个月,他们一定会明白这两个地方没什么不同。事实也是如此,死前死后都是同一批人,能有什么不同?死亡本身不会造成任何改变。可能会改变一阵子,但最终还是会再变回去。墨菲斯托有点泄气,再次意识到自己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一阵恶心让他回过神来——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我的鼻子还没那么灵。但是,”图拉万顿了一下,还是很肯定地说:“有人把那里当成了厨房。”
“哦,猜得很准。很不幸,我正在收拾厨余垃圾。你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
“我不懂。”图拉万用手指敲了敲聪明的脑袋,小心地猜测:“不不不,这具身体的主人该不会是个警察吧?”
“很接近了。几个人的灵魂被吃了,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事。”
“我,囚徒,还有这个典狱长。”墨菲斯托往后视镜里挑了下眉毛,图拉万听懂之后微微点头表示些许惋惜。“我们有些时候会合作。”
“你该走了。”魔鬼看见教堂的灯光了,“感谢你来看望我,真心地。以后别来了。”
“你会回去的,对吧?”图拉万有点不甘心,“回去见见艾琳,不是在这里。”
“我在想办法。嘿,这段日子每个人都不好过,或许休息一阵子对大家都好。”
“图拉万,我的朋友,这边没什么值得你好奇的。”墨菲斯托笑着说:“回去吧,替我向每个人问好。”
多疑的家伙咕哝着没人能听懂的话,歪了下头表示同意。就一瞬间,后座上空空荡荡。墨菲斯托摇下车窗让夜风带走魔鬼的气味,长出了一口气。与故人叙旧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在人间的这一千多个日夜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他精力充沛,想尽办法取悦自己,虽然不舒服但还过得去。除了没有自由,他还挺喜欢这边的。大概第二年的时候,墨菲斯托开始思考如果真的重获自由,不回地狱是不是个更好的选择?他不太想面对艾琳,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他尝尽了被囚禁的滋味,也意识到过去的500多年里艾琳也差不多是被囚禁的。她很年轻不假,但有些事情就是得年轻人去做。他一手建立的地狱,但那里并不属于他,并不是缺了他不行。他属于地狱吗?地狱属于他?墨菲斯托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来了。
可怜的图拉万,他每天就是被这种问题折磨着吧?墨菲斯托摇摇头,让金色的光从这对眼睛中褪去了。
“算不上朋友,”墨菲斯托清清嗓子,“只是个熟人。”
“很好。所以你们只是叙叙旧,吹吹海风。”文森特把车窗摇上去,“我的手套箱里放着一瓶酒,半瓶,你们可以……”
“随便你。”文森特把车在教堂对面停好,熄了火之后还是开了口:“美恩市已经对魔鬼敞开大门了吗?”
“在地狱那边的门永远是敞开的。”魔鬼笑了两声,“我没有设置边境巡逻队,你知道的。”
“如果你没有施加任何控制手段,那我只能说地狱里的人和魔鬼都太有纪律性了。你应该来管理军队,或者国家。”
“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魔鬼经常会出入人间,大部分都是默默地看一会儿,就像周末出去看场戏。还有一些,那些乐于交流的,呃,你们根本意识不到他们是魔鬼。”
“好吧,确实如此。”文森特无话可说,身体里的力气被抽走了一半。“如此说来,美恩市超过一半的案子都可能是魔鬼做的。哦,我想到了,那些被侦破的案子,那些被定罪的,已经处死的凶手说不定都是替魔鬼背了黑锅。”
“别这样,振作点,伙计。人类是很有本事的,在犯罪这方面根本不需要我们帮忙。”
“谢谢你,墨菲斯托。你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有点意义。”文森特终于想起少了点什么,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关于绿墙区的几个死者,你的朋友有什么看法?”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问他……”魔鬼话说一半就止住了声,换了个平和一些的语气:“他不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是关于你女儿吗?”文森特察觉到魔鬼带点疲惫的语气,“她还是不放过你?”
“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但没能看见儿子长大对你未见得是坏事。”
熄火之后车里很快冷了下来,文森特微微发抖,捏着香烟捏轻轻揉搓着,最后用力把它弹飞出窗外。他开了车门刚要下来,看到火星落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暗处的东西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拖着臃肿的身子走到路灯下,发出一记威胁的喵声。这个小东西的毛发尖梢被风微微吹动着,依然努力的挺立起来,显得有些气势。文森特认出这是追踪皮特·威利斯那次在这附近遇到的猫,三天前他们还见过面。文森特下车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她并不是真的胖了,而是肚子比之前膨起了不少,四条腿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肉。
猫张大嘴呲了一下牙,冷冷地看着文森特。这倒让他犯起难来。他摸索了一下身上的口袋,都是些金属和纸质的东西。
“你可真会挑时候,还是在这种地方。真遗憾,我身上没有能给你吃的东西。不过,你能照顾好自己,对吧,坚强的姑娘?”
猫静静地听文森特说完话,喵了一声转身回到阴影中。她的步子有点歪歪扭扭,可能是第一次当母亲的不适。文森特不知道她怀了几个孩子,如果太多的话肯定不能全部活过接下来的冬天。他不会为这种事难过,这是每个生命必须接受的命运,这只猫一定也明白。
“我好像在地狱见过她。”文森特忽然想起烛芯酒馆附近那场骚乱,“你觉得呢,墨菲斯托?”
“我相信你。我们走吧,去你最讨厌的地方待一会儿。”
文森特下了车,拿出凶星检查了一下子弹,又重新装好。他不确定在绿墙区会遇到什么,但不安的气息的确越来越浓重了。无论是人还是魔鬼,都在往这个大锅里加着猛料,刺鼻的气味和炸裂的气泡从锅底翻腾上来,危机随时都会满溢。他希望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依靠凶星解决。他不想麻烦墨菲斯托了,魔鬼今晚有点缺乏干劲。或许开车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了。
干净的光从教堂大门射出,老远就能看到里面空空荡荡。文森特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马西森神父,只有上帝之子守护着自己的圣所。蜡烛燃烧的味道混合着香油让人感到平静,就连魔鬼也没有出声。看来他真的累了。文森特走到神龛后面,看到一扇小门,进去之后是一条窄走廊。走廊的尽头转角,神父正走出来。
“啊,麦克林先生,对吗?”老人和善地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孩子?”
“对不起,大厅里没有人。”文森特觉得自己有点唐突,“昨晚在绿墙区发生了命案,死了个人。”
“我听说了。”神父走到文森特面前,眼神暗淡下来,“今早在码头那边发现了尸体,和之前的情况一样。”
“没关系,我是一个老人,见识过更糟糕的事情。我现在就在遭受背痛的折磨。”神父笑着推开旁边的一扇门,“先让我吃点药。”
文森特跟着进了门,侍奉神的人的卧室让他深感美恩市至少还有一小块净土。一盏小台灯的光覆盖整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占据整面墙的书柜。此外就是一张木头桌子放在门对面的床头。桌面上摆着几摞书,还有一本摊开着,旁边是一张手抄的经文,勾画的笔记写了半张纸。
神父从几本书下面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就着一杯水送进嘴里。老人发出稍感舒适的呻吟,让文森特觉得这两颗几毛钱的玩意是上帝他老人家亲手赐予的神丹妙药。
“请原谅。每个人都有弱点,老年人尤其如此。”神父用手拖着腰往后仰了仰,轻轻地扭动着肩膀。
“你为照顾这个社区操劳太多了。”文森特感到无力,还有点愧疚。“这个教区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自愿来这里的。这里原本是被放弃的,我觉得还值得努力一把。即使这里的居民最终还是会离开,也不应该抹着眼泪走。”
“一切都太快了。绿墙区崛起的很快,衰落也一样。就像浪潮来势汹汹,退下去也是一瞬间的事。”
“很遗憾没能见到她年轻的样子。不过她现在很适合我,年纪大的人比较谈得来。”短暂的放松后,神父又恢复到端庄的站姿。
“我知道你的工作不需要回报,但我必须要说,你的付出未必值得,尤其是以损害健康为代价的话。”
“就像我说过的,我已经经历过太多苦难,疾病并不能阻止我为上帝服务。相反,这会让我跟他更贴近。”
“原谅我还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文森特不想讨论神父的专业问题,也不想这么快就和他讨论凶案,桌上的一张照片提供了话题:“这是你的家人?”
照片摆在台灯旁边,嵌在一个发黑的银镜框里,消褪的颜色和褶皱都表明它拍自大概二十年前。照片中的一个年轻女儿站在一个男孩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笑容一看就带着母亲的温柔爱意。男孩的脸被一台照相机挡住,看得出他从镜子里拍到的这张照片。照片下面是孩子的字迹:“妈妈和我——德里克的第一幅作品。”。
“啊,我的女儿和外孙。”神父把照片拿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和照片中的女儿相似,文森特几年前也很熟悉这种笑容。“小德里克拍得很好,不是吗?他从小就喜欢拍照。”
“我一直带在身边。哦,拍得真好。你看到他在笑吗?真是个好小子。”
“你应该多享受天伦之乐。爱家人,大家相互照顾,也是上帝教我们要做的事情。”
“他们20多年前就搬去欧洲。这张照片就是德里克和茜茜第一次去布鲁塞尔拍的。”神父放下照片,仔细摆放到正对着椅子的位置,“孩子小的时候你是他们的全部。慢慢地他们长大了,不知道在哪一天,你就失去了他们。”
文森特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和神父桌上的那张差不多。他把它正面朝里夹在钱包的最里层,尽量不去看它。他知道它在那里,就像知道珍妮在那里却不愿去和她见面,因为杰克不和他的母亲在一起,不像那张照片。神父的话让文森特揪心。
“好在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不能经常见面并不是什么问题。”神父把手指在照片中男孩的脸上:“他的事业很成功,一个真正的新闻摄影师。”
“令人敬佩。我绝对做不到。”文森特强迫自己专注到眼前,“我是说,和家人分开让我难以忍受,工作的时候经常分神,更别提什么成功了。”
“不必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要做好它。”神父说着伸手示意,两人往大厅走。“那起凶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凶手开了两枪,你注意到了吗?大概是昨晚9点过后。”
“我想我听到了响声。我没注意是几声。你直到最近几个月那些帮派分子经常来捣乱,他们以前也开枪恐吓过。”
“确实如此。”文森特笑着点点头,“我年轻时在这边工作,工人和外国水手也时常闹出点动静。”
“啊,看来有些传统总会继承下来。人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应该变一变。”
“骨钩帮?他们是叫这个名字吗?”神父望着门口皱起眉头,“我不认识他们,但也没看到陌生人。”
“那么这里的居民呢?有人在晚上9点在外面游荡吗?”
“什么意思?”神父有点诧异,“你怀疑凶手是绿墙区的人?”
“这里的人脾气不好是出名的,有人想要报复帮派分子很正常。”
“哦,这我倒没想到。他们受了很多苦,看不到希望,大部分人都在考虑搬走。”
“伊森呢?”文森特决定直接一点,“他好像并没有放弃。”
“那个孩子,上帝保佑。”神父低头叹息道:“他当过兵,没那么软弱。他一直跟我说要把惹事的人赶走,又总是喜欢单打独斗,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
“他最近回来过吗?自从那天在这里和骨钩帮的人打了一架之后。”
“让我想想,那是上周六的事吗?对,第二天他就来找过我。我还以为他应该在医院或者什么地方,毕竟他中了一枪。你没送他去吗?”
“我帮他处理好了,不是什么大伤。我能问问他来找你干什么吗?”
“他从国外回来之后就来到教堂寻求心灵的平和。当时他很孤独,被什么事情所困扰,非常暴躁。正好骨钩帮来闹事也是那时候,所以我劝他不要随身带枪。他听从了。星期天他来找我要回枪的时候我不想答应,但是一想到前一天发生的枪战,我还是把枪还给了他。唉,这有悖于我的原则,但是我不能眼看他置身危险却什么都不做。”
“不,我对武器一无所知。伊森说他在军队使用的也是那种枪。”神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怀疑伊森?昨晚是他开的枪?”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文森特不想再让老人受折磨,“击中死者的枪很常见,绿墙区的人很容易搞到一把。我也很担心伊森。嗯,现在的局面对他很不利。如果你再见到他就立刻给我打电话,告诉他待在这里等我。他会听我的话。”
文森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神父,老人接过来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不,伊森跟我提过。”神父有点为难:“他说她是位已婚女士。”
“比这复杂得多。”文森特不想多解释。“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他爱她爱得很深。大概仅次于他的母亲。他们很久之前就认识。说起以前的事情,伊森都很怀念。但是一旦说到他回来之后和她的事,他就变得有点烦躁。考虑到这位女士的身份处境,伊森的反应是理所当然。我没听出她有什么错,是伊森自己的问题。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心里不想和别人说。”
“这是一对苦命鸳鸯,在美恩市重逢可不是什么好结局。”文森特看了一眼墙上的神像,不知道他怎么想。“好吧,神父,已经不早了,打扰你休息很抱歉。”
“他救不了他。”魔鬼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憋了很久似的。
“神父救不了那小子。而他,救不了任何人。”魔鬼吹了声口哨,大概是朝上面。
文森特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经过码头的时候,正好两名警察每人端着一杯咖啡回来。他们没有买酒。文森特减速对他们点头示意,警察目送蓝色的道奇车往城市的灯火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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