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珀亲自接电话让文森特有点意外。他看了下手表,正好10点。10分钟之前他就打过两次都没人接,一度让他怀疑玛姬辞职了。
“她女儿在学校出了点问题,我给她放了一天假。”电话那头检察官离开话筒喊了一声,招呼外面的什么人安排下午的会议,然后继续说:“我总是忘记她的工作有多重要。”
“嗯,至少你没忘记她还是一位母亲。”文森特印象中玛姬好像还没结婚,尽管她已经40岁了。她应该有40岁了吧?文森特摇摇头。“关于那封信,有什么能跟我说的吗?”
“不然你以为我刚才在干什么?”检察官哼了一声,“我从加菲尔德查起,他非常干净。当然,律师应该是干净的,至少在纸面上。然后我又问了一下经济犯罪那边的同事,好家伙,记着他名字的案子文件塞满了两柜子。”
“没错。精明的家伙。这个人把法律玩得很透,比我还透。比你玩枪还厉害。”
“我很怀疑这一点。”文森特思量着待会儿会不会用到凶星。“那么伊森·豪尔和律师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你能相信我们的伊森是一名千万富翁吗?”
“比那容易多了。”库珀不无感慨地咂咂嘴:“4年前,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在伊拉克战死的时候,他却不知不觉地拥有了这笔巨大的财富。”
“4年前?”文森特花了点时间回忆钱德勒家的背景,终于有所发现:“罗伊·钱德勒4年前死了。伊森继承了他的遗产?”
“他当时并不知道。事实上也没人知道。直到,呃,他从叙利亚回来之后两个月,他的母亲艾瑞卡·豪尔去世,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份财产转移证明。老罗伊写的。他把绿墙区的一小块地给了伊森。说实话我一直不太相信这种人有良心,但是我可能太狭隘了。这块地么,最早是三个货仓,现在是一栋公寓和一座教堂。就是你抓住纵火犯皮特·威利斯那个地方。”
“我离开美恩市那几年到底错过了多少事?”文森特发现自己想不起来那个地方以前是什么样子。“所以尼克在处理遗产的时候出了问题?”
“罗伊向被自己抛弃的妻儿赠与不管是哪种情感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死后会有多大的麻烦。哦不,或许他想到了!”检察官的语气忽然意味深长,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总之,在公开的遗嘱里,罗伊把全部现金股票和不动产,呃,主要是绿墙区南部的14栋建筑和两个码头的所有权留给了现任妻子克劳迪娅和他们的儿子尼克。”
“很难理解,对吧?”库珀摇摇头,“一个统治了一个团结的帮派几十年的人,竟然会犯下这种错误。尼克直到去办理继承文书时才被告知一部分遗产的所有权归了别人。我想他一定气疯了。”
“尼克很快就知道这次急也没用了——正是伊森的部队在伊拉克被黎巴嫩反政府军全歼,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即使他想要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讨论遗产分配也不行了。不过好的一面是,如果伊森真的死了,他就有机会拿到绿墙区的最后一块拼图。”库珀停了一下,文森特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检察官感叹道:“那片地图还真好看。好吧,按照法律程序,还有尼克的促成,判定失踪人员的死亡最快需要4年,也就是……”
“完全正确。尼克·钱德勒静静地等待了3年,再有一年时间他就能独享一整块蛋糕,但是伊森去年回来了。真有戏剧性。”
想到昨天在停尸房看到的尼克,文森特再一次感到命运安排的剧本绝无平淡一说。命运绝非涓涓细流,而是惊涛骇浪。每个人都被抛上浪尖,然后沉入深海,和无数其他波浪撞击,汇合,化作泡沫,或者蒸发不见。海洋多变诡谲,势不可挡,深不可测,一如坠入命运之中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天命不可违。文森特从十几岁时面对大海就有过类似无数次的联想,之后的人生逐渐验证了这个想法。他当然会有不甘心,即使不能争取更多,至少也要甩掉一些东西。但他渐渐发现就连这点要求也难以实现。一如在沙漠中的迷途之人,看见一片绿洲就会怀疑是海市蜃楼,文森特开始怀疑在这座城市是否真的有能解救自己逃离苦海的舢板。可能美恩市已经给过他几次机会,但都被他忽视了,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毕竟这里到处陷阱,人们宁可渴死也不想陷入流沙。
“伊森也绝不会想到自己被推上帮派利益的风口浪尖。”文森特觉得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他知道自己继承了什么吗?”
“我猜他不是想主动知道的。伊森身边的人说他自从高中毕业就再没和钱德勒家的任何人来往过,老罗伊死的时候他可很能都不知道。但是当他再次出现在美恩市,不管他想不想,他的继承人身份就必须被摆上台面了。”检察官似乎很遗憾,“我猜这就是威盛法务给他寄信的原因。”
“托德·加菲尔德。”文森特终于可以把他和律师第一天见面到现在的事情明白得八九不离十。“他一直在帮助尼克拿回绿墙区的所有权。先是伊森,然后是那个连环杀人狂。遗嘱的问题可以通过法律手段向伊森施压,但是焚尸的疯子他们毫无办法,于是找了个理由让我去监视骨钩帮的成员,实际上是去保护他们。”
“哼,我很惊讶于尼克竟然没杀了自己的哥哥。我想他肯定不是顾忌亲情,而是搞不清楚伊森有没有留下遗嘱。”
“他学乖了。他老爹给他上的最后一课。”文森特把库珀的话记在心里,等稍后再考虑。“不过他命令手下在绿墙区闹事,这一点和遗嘱纠纷并无关联。”
“我暂时没什么头绪,这需要你动动脑筋了。如果你需要什么线索的话,加菲尔德最近和阿特拉斯走得很近。他把大笔自己注入到阿特拉斯的账户里,而我们并不知道这笔钱的来源。”
“啊,原来如此!”文森特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看着街对面的酒店,用手指在玻璃上点了两下。“好了,斯科特,感谢你的帮助,我要工作了。”
不等库珀发问,文森特挂断了电话。一个牵着狗的老夫人拍着电话亭的门嚷嚷了已经有一会儿。文森特把门猛地推开,拿出足够的礼貌:
“我在等一个重要电话,麻烦你去下一个街口的电话亭。”
老太太举起攥着狗绳的拳头,文森特着才注意到那条波士顿狗趴在地上抖个不停,只剩一点生气。
“生病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让巴奇当面跟医生聊聊呢?”
“真是不讲道理。医生让我喂的药根本不管用,他刚才又吐了!我要跟他讨个说法!”
“那就直接去医院!如果你真的关心这条狗,一刻也别耽误了。”
狗痛苦地哼哼着,老太太暴跳如雷。文森特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牌,旁边正是一个宠物医院,然后关上电话亭的门。老太太挥舞手臂的咒骂并没有让文森特分神,因为他注意到街对面的酒店旋转门里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出门之后说了句什么,另一个人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把同伴拉进一边的一辆天蓝色的水星轿车。汽车并没有发动,两人并排坐在前排说话。文森特的道奇就在这辆车对面,他有点想要回到车里离近点看看,不过电话铃正好响了。他立刻接起来:
“那辆车的牌照是在费城注册的,属于阿特拉斯在宾夕法尼亚分部的财产。”丽珍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是好消息吗?”
“足够了。”文森特觉得不能总让丽珍做这么多事却不知所谓,“我还在调查绿墙区的事。我不敢说有什么成果,但是我感觉到更接近真相了。阿特拉斯肯定和这一连串事件有关,我要找个内行咨询一下。我欠你的,丽珍。”
“别说什么欠不欠。”丽珍有点激动,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保重,文森特。现在你的对手可是个巨型怪兽。”
“有机会我请你去我姐姐的餐厅吃饭。我让她把虾从菜单上删掉了。”
丽珍笑了一声,道别之后挂了电话。文森特点上一支烟,盯着那辆车里的两个人。魔鬼跟着看了一会儿,也可能是结束思考,又或者是刚刚走神回来,总之他受不了等待:
“这会让你有不好的联想?”文森特随口答道,“哦,我欠你几个灵魂来着?”
“一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魔鬼克服了对灵魂的渴望,坚持自己的话题:“这会让她有不好的联想。”
这一点文森特早就想到了。他发自真心不想在拜托托丽珍办任何事,有意和她减少联系,但是丽珍并不想这样。她把杰克被劫走全部归咎到自己头上,以至于文森特开始担心她真的会疯掉。最后他建议女警从缉毒部门调到交通部门,好让她有机会从这条线索查杰克的下落。这当然只是一种安慰,让她离那件事远一点。事实上文森特再也没让丽珍碰过和杰克有关的事。甚至克劳迪娅提到的那辆红色雪佛兰皮卡,他也不想让丽珍去查。他会让她帮一点小忙,当做一种平缓的治疗方法,让她的愧疚慢慢减少。
“你不能拿成年当做坚强的证明。即使是情感再愚钝的人,也会有敏感的时候。啊,不对,应该说是一定会被刺痛的部分。”魔鬼侃侃而谈。“我觉得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一旦形成就永远不会消除的那种,哪怕是死了之后。我在地狱见多了。”
“我不反驳你的看法。”文森特坦白道:“我只是说丽珍是个坚强的人。我相信她会走出来。”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时间会治愈一切,诸如此类的废话。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说话?”魔鬼又不满起来。“时间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伤痛被遗忘,但它什么也不会治愈。”
“为什么你们觉得不幸和痛苦是可以被擦除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真善美不也一样可以吗?那你们背叛上面那位大人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要我说,对于不幸的经历只有两种方法能算得上治愈,这是根据伤害来源做的区分。其一,如果是因为别人的加害而遭受不幸,那么去除加害的来源就是解决之道,比如报复杀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其二,伤害的来源是愧疚,后悔这些自发的情绪,那就只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了。比如你刚才没让那位老妇人给兽医打电话导致她的狗死了,那你可能要去地狱把狗弄回来才能每天晚上睡得着觉。总之,你要做点什么,而不是静静地看着表针转圈就能治好自己。”
“这点痛苦不需要医治,这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活着。或者想到死亡。”
魔鬼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让文森特感到痛苦,暂时沉默了下来。没等到他再想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题,阿特拉斯的汽车发动了。文森特看着他们离开,又把目光放到酒店大门。一支将要烟抽完的时候,加菲尔德从门口走出来。律师掏出手帕擦眼镜,文森特看出他是在观察周围是否有人盯梢,于是把身子背过去一点。加菲尔德戴回眼镜之后不再停留,走到人行道边上招手叫出租车。
文森特走出电话亭扔掉烟头,径直穿过马路,在律师拉开出租车门的时候挡住了他。
“你在监视我?”他的声音很小,嘴唇几乎没动。“谁派你来的?”
“你到底要不要坐车?”出租车司机眼见生意要泡汤,不想再浪费时间。
律师扶了一下因为激动而要抖下来的眼镜,垂头丧气地挥手放出租车走,看了一下手表,歪着头看着文森特:
“随便什么地方。你要回去上班吗?我送你去威盛法务?”
加菲尔德乖乖地跟着文森特走回路对面,上了车后座。文森特把车发动起来,主动问道:
“嗯?我有所怀疑。你从我手里拿走的那封信,我想它是威盛法务的公文。”
“一个小时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看到你的朋友坐着阿特拉斯的车的时候突发奇想,如果把钱德勒家的事情和阿特拉斯联系到一块,哦,那就有意思了。”
律师掏出手帕擦着鼻子上的汗,和十月底的天气很不相称。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文森特打量他的眼神,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他把头扭向窗外,呼吸越发加重。
文森特没有多说话。没有必要激怒这个小人,他自己懂得计算得失。
星期三,大概是美恩市最正常的日子。道奇车一路通畅地开到威盛法务大厦楼下,加菲尔德让文森特把车停到大楼后面给特殊人物使用的停车场,没有安检,门卫看到加菲尔德的脸就放他们过去。电梯载着两个人直通11楼。电梯打开的时候,上了年纪的女秘书立刻拿起一个厚档案袋对加菲尔德说:
“红崖木材公司上半年的出口清单传刚刚送过来了……”
“我上午不办公。”律师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边走边在灰色鱼骨纹西装内袋里摸索。
“留到下午再说。”律师回头用眼神压制住秘书接下来的提醒,“午饭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女秘书点点头,缓慢地坐回椅子里,在埋下头摸打字机之前瞟了一眼文森特。文森特觉得所有的秘书都长了一张差不多的脸,穿差不多的衣服。加菲尔德的秘书就和玛姬看上去差不多,两人换个椅子坐也不会产生任何差错。不过文森特很怀疑这位女士能不能完成加菲尔德的任务。他觉得玛姬为了阻止别人打扰库珀工作可能会掏出抢来。想到这里他冲女秘书点头致意,多少带着点同情。
加菲尔德终于摸出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之后打开灯。文森特看着他坐到皮椅子里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又站起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骂了一句该死之后打开一个小柜子取出一瓶威士忌。
律师拿出两个好看的杯子,完全配得上那瓶高级酒,倒了一杯给自己,又到了一杯推给文森特。两人没有碰杯,一饮而尽。好酒,好到让文森特多少有点羡慕这家伙。
“事先说明,我和绿墙区的谋杀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是往这方面努力,那是白费力气。”加菲尔德有点缓过来了,终于能在椅子里好好坐着。
“和这一系列案子有关的人里,你最不可能杀人。”文森特掏出一支烟来:“既然这里可以喝酒,这个也没问题吧?”
“其实我不讨厌香烟的味道,我只是不喜欢烟灰弄脏我的地毯。”律师从同一个柜子里取出烟灰缸丢到桌子另一头,场面和他们第一次在文森特办公室见面差不多。“你这种人一出现,就会弄脏点什么。”
“这不就是当初你雇佣我的原因么?像你这样坐办公室喝高级威士忌的人不愿干的脏活就由我来干。”
“跟这个无关,托德。这事超过你的掌控了,这才是问题所在。”
“别说的像你看透了一些一样。”律师高高在上的气质流露得非常自然。“你对阿特拉斯还一无所知,对吗?不然也不会偷偷跟着我。”
“纯粹巧合。”加菲尔德的傲慢姿态倒让文森特觉得舒服点了,他不太喜欢律师的狼狈相。他把烟点着,从容地说:“我早上来这边找你,没想到在楼下看见你上了阿特拉斯的车。于是我就跟过去等你忙完。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做了点调查。”
“法律上吗?当然,这方面你是专家。”文森特点点头,接着换了种口气:“但是你和阿特拉斯的交易这么鬼鬼祟祟,那肯定有人能治得了你。在法律之外。”
“投资是合法的,那钱呢?钱从哪来的?它的主人同意你这么做了吗?还是说他已经……”
“够了。”律师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敲,“这笔钱本来就是尼克拿来和阿特拉斯做交易的。我只是在合理的使用他。”
“我多希望克劳迪娅能表彰你的忠心。我能借你的电话用一下吗?”
“你到底要什么?”律师掏出手帕,紧紧地捏在手里。“你要拿我的命去找那个女人领赏吗?你就这么确定她知道你儿子的下落?”
“你完全误会我了。我对别人嘴里的说出来的话从不相信。我是个侦探。”文森特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好酒,“既然你把我拖下水,就应该让我干干净净地出来。我需要给警察朋友一个交待。”
“你刚才看到的,没有其他人知道,对吗?”加菲尔德的手指轻轻敲着酒瓶,金色液体颤动着。
“还没来得及个告诉任何人。听着,我只想抓到那个杀人的疯子,帮帮我。帮帮我们。”
加菲尔德最终还是没拿起瓶子。他把手帕在额头上按了按,认真地看着文森特喝酒。可惜只有享受的表情,律师大概没看出什么更清楚地表达。他把手帕折好收进口袋,又把酒瓶放回柜子,打算好好聊聊了。
“你知道那封信是关于什么的了。你一定知道了。所以我不必再跟你说钱德勒家的遗产问题了。阿特拉斯,啊,这群王八蛋,他们想要的太多了。他们想要绿墙区,用合法的手段买。这很好。一直以来克劳迪娅都想把绿墙区处理掉,好让他的儿子专心把事业放到北边发展。”
“你投入金钱和精力,你就拥有了一份事业。这就是我的看法。有我帮助,这份事业会变得长远又辉煌。”
“没错。一开始都很美好,克劳迪娅和阿特拉斯一拍即合,一手交钱一手交地,我来处理文书工作。然后,我就发现老罗伊把一块地皮赠予了他的前妻,在别的律师事务所办的手续。”
说到这里,加菲尔德有点颤抖,精心打理的头发都垂下来几缕。文森特觉得这是出于职业上的原因。他最重要的客户竟然把一份重要文件交给别人来做。用魔鬼的话说这简直是“在地狱里庆祝生日”,纯粹的背叛。律师直摇头,文森特觉得他不该把酒收起来。
“我不是在埋怨他不信任我。说实话我为克劳迪娅和她父亲服务很多年了,一个丈夫不喜欢妻子的律师很正常。我不满的地方在于,他立遗嘱的时候应该考虑到之前赠与出去的地皮。这太……啊,太不专业了。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措手不及。真是灾难。”
“以你专业的角度,这份遗嘱,可靠吗?”文森特在考虑尼克和他老爹暴毙的关联。
“在这间办公室里向我咨询专业问题是要付费的。”律师轻蔑地笑了,“你不会付这个的钱。所以我不会回答。”
“很公平。继续说。”文森特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个问题。他本来也没指望加菲尔德会这么老实,说不定就是他亲手伪造了那份遗嘱。毕竟他那么专业。
“说什么?当然是无休止的诉讼。”律师往椅子里一躺,“赠与是否有效,遗嘱的法律效力,继承人的优先顺序,诸如此类。全都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要跟另外一家律师事务所打交道。你能明白吗?”
“就是这么回事。我尝试了很多方法,但这种纠纷从来都是旷日持久。伊森不想放弃那块地,不管多少钱都不卖。”
“你说的都是实话。”律师的供述和文森特想的差不多,“但是你还没提到阿特拉斯。”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阿特拉斯和你有什么关系?”加菲尔德在躲避,这并不聪明。
“我看到阿特拉斯的人开着车在绿墙区转悠,他们一定有了计划才会这么做。然后伊森和他们发生了冲突,很严重,我在医院见识过了。所以我猜阿特拉斯一定在做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而骨钩帮,嗯,我认为他们在帮助阿特拉斯。你觉得我的联想有道理吗?”
加菲尔德冷静下来,眯起眼睛看着文森特,微微摇着头,嘴角微微翘起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这么多,直到我看见你和阿特拉斯的人在一起,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没什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太自信了。”文森特老实说:“你就像是掌握了方向盘,终点就在直道尽头,一路畅通无阻。”
“我等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那么多年。”加菲尔德摘下眼镜,眼神却更加闪亮。“你觉得我愿意为帮派服务吗?我进入威盛法务的时候只是个小角色,连自己的停车位都没有,在一楼厕所旁边和其他刚毕业的大学生共用一个办公室。我看着顶楼那些大客户的距离就像看星星。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再往上爬一层,甚至两三层,我不会放弃。阿特拉斯几年前想要绿墙区的地,把那里重新建起来,一个新的港口。他们有这个本事。这是件好事,不是吗?对所有人都好。克劳迪娅也觉得这是个机会,把所有过去的烂事一次解决,搬到北边重新开始。尼克,哦,尼克,他难得地没和他妈有分歧,很努力地促成这件事。但是阿特拉斯只想搞装修,不想扫垃圾。他们开出的条件是在接手的时候绿墙区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所以他们要全体出动在绿墙区来一场大扫除。这不用我教,他们做这种事太顺手了。现在还住在绿墙区的人早就人心惶惶,像抱成团的羊群一样,对他们露一露牙齿就被吓得四散奔逃。事情挺顺利的。那个神父算是个小麻烦,不过也还好。他只是尽他的职责。他想要坚持到最后,只要最后一户居民从他的教区搬走,他就离开。我钦佩他的工作,说实话他在这里没待上几年就要走,还有点可怜。我们送走了一个个家庭,请注意,不是赶走,他们都得到了合理的补偿,直到……”
“从该死的地狱!”加菲尔德嗓子里发出一声闷响。文森特觉得他是想大吼一声,但是穿着昂贵的西装坐在这座大楼里的人会努力克制自己不会这么做。律师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道:“这个人刚回到美恩市的时候很受欢迎,大家都觉得他是战争英雄,只有真正和他接触过的人才知道伊森·豪尔绝对不正常。”
“我同意。”文森特不得不承认加菲尔德作为律师也很出色,“只同意一点点。”
“对吧?你也承认吧?我们开出了两倍,三倍的价码来买老头子赠予他的块地。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不是凭借理性做事,而是一种对抗情绪,问题是我不知道那他妈到底是什么!”
文森特能理解加菲尔德。经历过战争的退伍老兵很容易有那种情绪,有些人甚至患上更严重的精神疾病,尤其是伊森经历过更非人的虐待。但他还是觉得他的愤怒和反抗另有原因。伊森是个经历丰富的成年人,他应该懂得保留一块地并不能让他回归平静,更何况那还是他的混蛋父亲留下的。
“是他干的,绿墙区的杀人焚尸案,都是他干的吧,侦探先生?”律师大概察觉到文森特的疑虑,他没有放过机会:“他有这种连环杀手的气质。哦,那太强烈了。你为什么还不抓他?”
“怎么,让阿特拉斯接管这块烂地会伤害任何人吗?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件好事,是我这辈子经手的最心安理得的一桩生意。啊,合同签订那一天我一定能睡个好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背着人和阿特拉斯的人会面?”
“老天,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你就不能让我放松一下吗?”律师捶了一下桌子,转头又把那瓶酒取出来倒了一杯,一口干掉。“尼克把一部分钱放到我这里,在和阿特拉斯合作有进展的时候用地产加钱的方式入股绿墙区的开发,这是他提出的条件。当然,这都要背着克劳迪娅,她绝对不同意儿子还对这片地方有什么怀恋。现在,哼,尼克死了,这笔钱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字,我拿出一部分加入到绿墙区的开发投资中,完全合情合理。这笔钱甚至是尼克主动交到我的账户里的,我没干什么坏事。”
“尼克这么做的前提是他随时可以把钱拿回来。”文森特看到律师眼中掠过的一丝恐惧,“而现在克劳迪娅也完全能办到,对吧。”
“不,你不能再拿帮派一套吓唬我了!我受够了!”律师的声音既绝望又愤怒。
“在法律书里,背叛算不得一条罪名,但是在帮派这里背叛是第一大罪状。”文森特不禁感慨。“你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我可以认为你现在是为阿特拉斯做事吗?不管是以私人身份还是别的什么。”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加菲尔德疲态尽显,精致修饰过的面容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一样垮了下来。“伊森的出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我不得不每隔两个小时就重新计算一次几方的收益,再做出动作。你应该都看到了我的努力。我尽了对客户的义务。我劝尼克把注意力放在对付绿墙区的住户身上,把那个杀人疯子留到最后再处理。但这小子就是搞不清什么才是重点。他被激怒了,一定要把这只老鼠抓住弄死。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事要完蛋。我不能再依靠他了。”
“不,你不明白,绿墙区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产权证。懂了吗?阿特拉斯需要的是产权转让,不是和哪个人做交易。”
“哦,多么危险的发言。”文森特好像听懂了一点。“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别扯了,这家人本身就是黑帮,他们应该对此更加熟悉才对。”
“阿特拉斯是干净的生意人,他们不会动用下三滥的手段。”文森特继续理顺着自己的思路:“所以你要借用的是……伊森?”
“甚至不用我说什么,只要等着就行了。”话说到此,律师已经不在乎了。他似乎把文森特当成了自己人:“为了那个女人,这对兄弟终究会进入角斗场。”
“所以你把宝压在了丽塔身上。”事情很明了了,文森特呼出一口气。
“你不会觉得她是个为爱而生的天使吧?哼,我没见过任何一个从好莱坞出来的女人是干净的。一个都没有。她们喜欢扮演公主。如果在电影里演不上,那就在生活中演。总有人愿意演王子不是吗?”
所以律师才会关心丽塔的下落。文森特知道她现在是多么重要了。无论死的是尼克还是伊森,她都会获得那个男人的遗产。她已经胜券在握了吗?一定如此。即使此时文森特并没有证据,但他相信加菲尔德的判断。在这方面,律师的算盘打得最精妙,不会放过任何变数。
“你还没有她的消息吗?”加菲尔德没有自得太久,忽然发问。“克劳迪娅让手下所有人去找她,如果她落到……”
“她现在应该很安全。”文森特不想和他谈太久。“我昨天在医院停尸房见过克劳迪娅。她被悲痛和愤怒冲昏了脑子,但还没疯。”
“哦,你还有两下子。”加菲尔德微微摇着头,重新打量着文森特。“做得好。你也不想让丽塔死。”
“但是我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文森特有点无奈。这句话总是那么伤感,对任何人都一样。“克劳迪娅是个讲理的人,我要试试看。”
“什么?”律师惊叫道:“到现在你还觉得她和你是一伙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和阿特拉斯的交易对我价值不大,这和我要跟克劳迪娅谈的事情无关。”
“你觉得你能说服克劳迪娅,让她相信她儿子不是丽塔杀的?我怀疑你是否真的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能证明丽塔与尼克的死无关,就像我同样无法证明你与尼克的死无关一样。”文森特转到律师的椅子旁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这一连串的谋杀不适合由她和帮派来结案。大家都冷静一点,交给我,交给警察,这是最好的方式。”
“随你的便吧。”律师轻轻地把身体往另一边扭过去一点,好像很抵触身体接触。“我提醒你,我和你的合作到目前为止还不错。你要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目前为止,还不错。那就这样吧,加菲尔德,坐在办公室里别乱走动,让我们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谢谢你的酒,好好享受它。”
文森特没有和加菲尔德道别,转身离开这间好像越来越狭窄逼仄的办公室。女秘书偷偷从眼镜框上方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原路返回停车场,文森特立刻发动引擎往塔林区赶。
“跨越障碍的工具都是伟大的。在这些工具中,桥是我的最爱。”
“你可以赞助点钱在桥头立一座自己的雕像。市政厅那些人会同意的。”
“你们真是横行霸道惯了。”魔鬼语气中有些不屑,“还觉得去哪里都畅通无阻呢。”
正值中午,天空没有透露出一点阳光,美恩市的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乌云之下。进入塔林区之后路上的车渐渐变少,道路和周围的别墅像是错位出现在中世纪的画里,死气沉沉。道奇车很快来到钱德勒家,文森特远远看见大门打开,凯迪拉克缓缓开了出来。他立刻将车调头横在门口停下,拉开车门跑到凯迪拉克驾驶室边。
“我赶时间,麦克林先生。”哈利开打车窗,脸色和语气都和天色很配。
“我不能让你走。”文森特看到后座的克劳迪娅,一身黑色长裙,戴了墨镜和黑色呢子圆帽。“钱德勒夫人,别做傻事。”
“无论你要干什么,都不要干。我已经查到很多了,你就好好坐在家里给尼克准备葬礼,其他的都交给我。”
“不,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骨钩帮那一套行不通,你还不明白吗?”
“这本来就与你无关,是托德自作主张拉你下水。”克劳迪娅的声音稳得让人害怕,大概20年前她也是这么凶狠果断。“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剩下的都是我的家事。”
“我们都有各自的家事,为什么不各自解决呢?到了最后,所有事情都要靠自己。”
“不要拒绝告诉你儿子的下落吗?”克劳迪娅叹了口气,“那是3年前发生的吧?就算我告诉你一些细节也没什么意义了。这种事太多了,结局大多不好。”
“不,任何线索都有用。钱德勒夫人,我只想知道我儿子的下落,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文森特几乎是在恳求了:“你现在为尼克所做的,不也一样吗?”
克劳迪娅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手指摩挲着戒指上的淡粉色珍珠。终于,她把头转过来看着文森特,即使隔着墨镜他也能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
“我以杰克的名字向你保证,”文森特点点头,“我会把尼克的死因,以及绿墙区发生的一切都查清楚,一丝一毫都不遗漏的告诉你。”
“对你的能力我仍不能完全相信,但你的真诚我看得出来。如果调查结果不能让我满意,我一定会让绿墙区寸草不生。”
“我不是个拖拉的人。”克劳迪娅的语气松了下来,看得出来紧绷的情绪快要让她崩溃了。“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埃斯特拉达劫走你儿子和那个女警是受人之托,而委托人正是后来那起车祸那辆红色车的主人。劫持犯有两人,全部被枪杀了,对吧?”
“埃斯特拉达把这件事当成酒后的笑谈讲给我听。他说那个人付了很高的酬金,就像买张报纸一样随意。所以事情发展到后来他也没去追究两个手下的死。相较于酬金,他们死得很值了。反正那个神秘的家伙后来也消失了。重点来了,杀死那两个手下的那把枪,是埃斯特拉达介绍那个人去锚区的一个熟人那里买的。一把原版的柯尔特M1873。”
这是一个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的细节。事实上当时弹道专家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劫匪身上的两颗子弹来自一把100年前制造的枪。按理说这种枪都应该放在爱好者的藏库中拿来把玩,而不是用于实战射击。克劳迪娅看出文森特的沉思,补充道:
“买家和埃斯特拉达谈完之后好像临时起意提出买枪。而卖枪的人也说买家似乎并不在乎枪械的威力和命中,就像出席重要场合之前选领带一样在他的店里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挂在墙上的这件收藏品。他完全不懂枪,全凭好看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做了决定。”
“谢谢你,克劳迪娅,这对我大有帮助。如果你能……”
“够了。商人的名字我稍后会告诉你。现在,带着你的感激去回报我的慷慨吧。”克劳迪娅靠回到椅背上,“回去吧,哈利。”
车窗关上,管家把车倒进院子。文森特站了一会儿,看着一袭黑衣的克劳迪娅走回到别墅门里,自己才转身回到车上。
“你看到了什么我没看到的吗?”魔鬼问道:“你何来的信心能解决这件案子?”
“我没什么信心。”文森特点上一根烟,“我必须这么说。”
文森特用这句话结束魔鬼的质疑。他知道魔鬼听得懂,既是关于这件案子,也是关于杰克的下落。道奇在塔林区宽阔的道路上平稳地行驶,头顶的云层热烈地翻滚,令人不安的气息酝酿的太久,竟让文森特在寒冷的下午感到燥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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