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M1911肯定没有发射。我看着伊森把它掏出来的。”文森特平静地说。
“所以现场的所有子弹都是你打出去的。很好。讲得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海伍德又灌了一大口咖啡,捏了捏嘴角才忍住哈欠没打出来。“那个神父在哪儿?他应该在那里。”
文森特抬眼望向白色隔音板,盘算着现在太阳应该还没出来。从进了警局开始魔鬼就一直没动静,像是睡得很沉的样子。他在审讯室待了4个小时,前两个半小时是在等待海伍德。他能理解。凌晨2点被人叫醒处理案子是很痛苦的。不过文森特不能告诉海伍德的是他比他要困得多,累得多。他和魔鬼在教堂待了一段时间才给警察和医院打电话,在那十来分钟里他搜索了教堂,把整件事理了一遍,大致订好了一套方案应付之后的审问,包括那把枪的问题。他还是想自己确认它的故事。随后他就开始想海伍德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马西森神父在哪?
神父的卧室是空的,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一切都和他上次来访的时候一样,除了他的女儿和外孙的照片。文森特无法确定神父是否安全。既然伊森已经被地狱的力量蛊惑了,那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都有可能。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丽塔会步她死去的丈夫的后尘成为下一个被发现的焦尸。说不定,神父已经变成一具枯骨等待着绿墙区的居民去发现。
“是啊,神父在哪里?”文森特依旧仰着头,让脖子能舒服点。“我应该去别处找找。”
“我本来想送钱德勒夫人去医院,但是她看上去骨折了,我不能移动她。”
“差不多,20分钟吧,救护车来得还挺快。”文森特摇着头:“绿墙区已经没有夜班医院了,他们得从别的区调人手。”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出现?”海伍德仰坐在椅子里,不断地调整姿势,始终无法让一身肥肉适应。“我不能光凭你说的就当真。”
海伍德的警告被敲门声打断,一个年轻警员开门探出脑袋,正为不知道是否该当着被审讯的人向队长汇报。
“那个女人醒了。医院的人说她的颈椎和肋骨轻微骨折,脖子上有软挫伤,灼烧伤,呃,还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过既然她醒了,就没什么大事。她说都是伊森干的,而这位麦克林侦探正想要救他。”
“验尸官给伊森·豪尔做了尸检,子弹停在他脑子里。.45的子弹,从那把怪物左轮里射出来,竟然没有把他的头击穿。”警员疑惑地看了文森特一眼,收获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继续说道:“好吧。另外他身上有一些灼烧伤,不确定是不是被现场的火烧的。”
“现场搜索的人回来了。他们还发现了6发子弹,都是从这家伙的枪里射出来的。”警员指了指文森特。“都没沾血。”
“呃,对神父的搜索有了点头绪。他们在教堂后面发现了一个十字架挂饰。附近居民认出那是神父的东西。晚上太黑了,进展很慢。”
海伍德早就难以忍受了。他挥手让这个胆战心惊的年轻人离开,盯着文森特一言不发。文森特知道他想骂人。
“这事没完。”海伍德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锻炼出了一些风度,他眯起眼睛,抑制住起伏的肥厚胸脯:“你大可以随时脱身,但我不行。知道为什么不行吗?因为我要抓坏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
“你不是认为伊森是凶手吗?嘿,你不会觉得是我吧?”
“目前为止还没人认罪!”海伍德还是没忍住咆哮起来:“拜你所赐,那小子没认罪就死了!”
“我的确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别人承认什么。我知道事情结束时我就退出。”文森特站起来,“我能走了吗,队长?”
海伍德抓起帽子也站起来,很正式的把帽子带好,兀自走到门口拉开门,回头对文森特说了一句:
“那把枪可是救了很多人的命啊!”魔鬼忽然来了一句,就像梦里说胡话一样。“砰!就完事了。”
文森特不想说话。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保管员那里领回自己的枪,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他的头越来越晕,想了一下发现是自己饿了。于是道奇车上路往皇冠餐馆驶去。
躺在路上的宿醉人群没有感受到阳光,甚至没人知道这些长发遮脸手里还抓着酒瓶的人是不是还活着。他们和美恩市一起经历了狂欢的一夜,现在沉沉睡去。城市会再次醒来,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则不再会了。
当阳光把晨雾的湿气烘干时,卡罗尔打开皇冠餐馆的大门,正好看见文森特从车里走出来。
“是啊。”文森特有点不好意思。他又让姐姐担心了。“我的工作需要上很多夜班。没什么。”
“哦,我还以为你当夜班消防员了,所以你衣服上会有烧痕。”卡罗尔扶着门打量弟弟,勾了一下手指:“来点早餐吧,英雄。”
太早了,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厨师和服务员都没来。卡罗尔走进厨房准备餐点,留文森特一人在餐厅待着。萨姆是个好丈夫,每天都是他送两个女孩上学。卡罗尔可以早点到餐厅专心应付挑剔又暖心的客人们。文森特帮忙把倒扣在桌子上的椅子放下来,点上一支烟坐在吧台前面。对面的柜子上放着一排酒,文森特正在琢磨选哪一瓶的时候卡罗尔端着咖啡出来。
“想都别想!”她一眼就看穿了他,“喝点咖啡,别的马上就好。”
“你有没有想过让你姐姐在浮士德大街开一家餐馆?”魔鬼吸了吸鼻子:“这样我就不用闻紫带咖啡馆的垃圾玩意了。”
“她已经够忙的了。”文森特看着姐姐的背影回到厨房,想着她十几年前给自己做早餐的样子,觉得姐姐没那么轻巧了。和这家餐厅一样。“两家餐厅?那会要了她的命。”
鸡蛋和煎饼端上来的时候文森特已经有了另外一桌客人陪伴,好在厨师和服务员陆续到来,卡罗尔终于可以坐在弟弟旁边了。
“姑娘们很好,正在准备万圣节的东西。麦迪森练习了好几天雕南瓜,而凯瑟琳想要一套双胞胎的装扮,她们还没决定。你能相信吗?万圣节前一天还没决定”卡罗尔笑着理了理头发,“萨姆这时候却不在我身边,真要了我的命。”
“他去了哪里?”文森特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万圣节的前夜。美恩市每天都是一副惊悚古怪的妆容,他实在没意识到这个节日的来临。
“苏黎世?还是布鲁塞尔?我想是布鲁塞尔。不过他明天就能回家,赶得上陪女孩们过万圣节。我也不用求邻居送她们上学了。”卡罗尔忽然停下来对文森特做了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表情,那是弟弟的秘密被戳穿的信号:“你还在忙绿墙区的事?”
“他,可能不会来了。”文森特低头看着咖啡,双手握着杯子感受温热,“他离开美恩市了。”
“嘿,你还好吗?”卡罗尔抚摸着他的肩膀,“跟我说说昨晚的事。”
还是孩子的时候文森特很喜欢和姐姐分享自己遇到的人和事。那时候他们几乎整天在一起,很少有独处的时间。他对所有外人都怀有好奇,却很少和他们直接交流,所以他会把自己的看法讲给姐姐听。卡罗尔很乐意倾听。她听得很认真,而且不管弟弟愿不愿意她都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她只比他大4岁,却好像比他多活了40年一样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坚定看法。固执,这是文森特对她的看法。可当他不愿意遵从她的建议时,她却从不生气。为此文森特很感谢姐姐。
自从卡罗尔结婚之后,文森特就不怎么找她聊天了。她有了交心的人,还有两个需要听从她建议的人,已经够她忙的了。另外,他也不想她把自己当成那个新家庭的一员。他希望自己能带上姑娘们喜欢的礼物去和他们全家一起过圣诞节和感恩节,这样就足够好了。
“绿墙区最近不太平,你一定知道。”文森特喝了一口咖啡,浸润一下被烟火呛得干燥的嗓子,“死了很多人,我也被卷进去了。于是我跟了一段时间,大概两周我都在忙活这件事。就在6个小时前,我想我击毙了那个连环杀手。”
“没有确实的证据,没有供词,我只是杀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嫌疑犯。”
“那你干得不错。”卡罗尔已经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擅加批评了,而且越发如此。“所以那边的工作结束了?”
“我不知道。人死了,问题未必随之解决。”文森特坦白道:“坦白说虽然我认为那个人是凶手,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每个人做事都凭理性。有太多疯子在外面晃荡。他是个疯子吗?”
“文森特,你早就不是警察了。”卡罗尔把手放在弟弟手上,“别把自己再推到那个位置。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剩下的交给他们。”
文森特点点头,没再说话。事情变好了吗?好像是这样。至少绿墙区不会再有人被当成烟花点着。但是他们依旧会搬走。在阿特拉斯这样的巨型企业的压迫和利诱下,一栋房子并不是多么值得保卫的东西。既然如此,这件案子被解决与否又意义何在呢?伊森想要守护绿墙区,他到底在守护什么?如果他是想和钱德勒家族赌气,那他输了。这块地还是按照家族的想法要被卖掉。如果他这是和尼克的私人恩怨,那他已经大获全胜。文森特怀疑这笔买卖到底有没有赢家。
卡罗尔喝完咖啡就留文森特一人吃早餐。食物让文森特不再胡思乱想,专心感受饱腹感带来的愉悦。他看到姐姐把笑容和食物送到客人手中,觉得一切都很美好。或许在美恩市的很多房子里都有这么平静祥和的场面,人们谈论着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互相问候家人,评论食物的好坏,互相道别后离开。盖瑞餐厅呢?那些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大概再无法相见了。
文森特把钱放在桌上,用眼神跟卡罗尔道别。一走出皇冠餐馆就像变了个世界,他只感到寒冷,并且后悔刚才没趁着卡罗尔进厨房的工夫弄点酒喝。他点上一根烟,走进电话亭拨号,很快就有人接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女人。”魔鬼倒像是也吃饱了一样,精力十足。
“嘿,我这是为了你好。如果你能赶在海伍德之前跟她对好词,后面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非常感谢,真的。不过我相信她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哦?我怀疑你有时候会偷偷占据我的意识出去搞点什么私活。”魔鬼感慨道:“你对女人是不是太过大度了?”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不得不说你的观察能力有待提高。当然侦探是个技术活,而你,只是个观众。看乐子很适合你。”
“是啊,最后一幕。”文森特看了一眼表,“我也等不及了。”
“我觉得这里边有阴谋。”魔鬼大概是不想被文森特抢了风头,很积极地展开讨论:“我们甚至都没见过有那个玩意。”
“我们拜访伊森家的那一晚,有人在我们之前对那里进行了一番搜查。这算是一种证明吗,在你看来?”
“你现在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树枝想要拼命浮起来。就算有人在他家找东西,又怎么知道那家伙在找的是一个笔记本而不是钱和药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拿到的是同一套剧本,但这只是你以为。”
“有没有一种可能,墨菲斯托,我们才是演员?”文森特一直在想,“我们总是被什么人拉进一场戏,听他们撒谎,和他们一起撒谎。看他们犯罪,和他们一起犯罪。”
“呃,我不确定你说的是你的侦探生涯还是别的什么。”
“哇,你在谈论比整个世界还要大的东西。这很危险啊,伙计。”
“随便聊聊而已。”文森特喜欢这样逗魔鬼。用这样的方式开始一天很不错。“演得好一点吧,伙计。至少散场时能收获喝彩。”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让魔鬼有了新的思考角度,他的思路一直没能赶上工业文明的狂奔速度,汽车一直开到旅馆都没听到他再说一句话。文森特下车走到旅馆门口时,被阳光闪得泛白的铜门被推开,一个卷发的小伙子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文森特,立刻说道:
没等文森特说话,年轻人就对他点了一下头,小跑着往街对面的地铁站赶去。
“现在的电话都有监视功能了吗?”文森特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我打电话的时候只能听到声音?”
“要么就是老艾瑞克跟他分享了关于你的一切,要么就是他有法术神通。”魔鬼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文森特一边赞叹一边推开大门,艾瑞克正在往胸口别名牌。他立刻发现了文森特,冲他招了招手。
“趁现在没人,我们可以大声说话了。你来得真早。我给你打了一整晚电话。”
“没人比你更忠诚,更得力。”文森特点上一支烟,“我昨晚见到她了。”
“呃,所以你变成这副惨样?”经理指了指文森特的大衣,“哦,慢着,钱德勒夫人,我是说那两位女士,她们打起来了?你帮哪头?”
“你的想象力倒是让我吃惊。不过这是绝对比这旅馆里的故事离奇得多。钱德勒夫人的事我们先放放,我今天来不是为她。”
“你的口气听上去你才是这里的老大。”艾瑞克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
“我没有不尊重你,艾瑞克。事情有了变化,我们要跟上才行。”
“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危险中?我猜昨晚有人死了才让你弄成这样,下一个要是我怎么办?我可没你这么厉害,我对付不了钱德勒家的人。”
“所以我才来这里。我没有放弃你。”文森特抬起头看着高挑的吊顶上画着魔鬼会喜欢的古代风格纹饰。“这里的秘密需要有人管好。”
经理捏着一支钢笔轻轻转动,大概是在考虑给文森特画叉还是打勾。大厅里安静得像墓室。灯光不能让人看清眼前的事物,阳光才可以。好在艾瑞克的眼光就像地洞里的老鼠,在旅馆里足够敏锐。就想这些鬼头鬼脑的啮齿动物一样,他不能让自己安分下来,不停地攫取点什么藏到自己幽暗的家里才是正道。
“我不知道。有人告诉我515房间的那位男客人留了一本笔记在这里。”经理没有什么反应,文森特只好把话说完:“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嗯,我也是意外得知。你去过515房间吗,自从上次我离开之后?”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经理一幅不太合作的样子,像是在等待维森特露出破绽。
“所以她们确实打起来了。”经理还是没能跳出自己编织的故事,“你到底帮哪头?我是说,那本笔记肯定会让什么人不好过是吧?”
“听上去有点危险。”经理沉吟着,指甲在大簿子上轻轻敲着,“有别人知道这玩意在这里吗?”
这句话支付了完全超出老艾瑞克期望的价码。他很聪明,很容易就听清楚那个本子的主人死了。他的眼睛亮了,成为了这间大厅里最闪耀的东西。微笑出现在这张涂着薄粉的脸上,文森特知道他拿到通行证了。
“午饭过后我会让人打扫515,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带着所有需要的东西离开。”
艾瑞克哼了一声,从后面的柜子上摘下钥匙扔给文森特,然后就像没这个人一样打开大簿子勾勾画画。文森特独自拿着钥匙乘电梯去到5楼,面对这条像个棺材一样的走廊。一点声音都没有,即使是钥匙滑进锁孔。文森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活人在这些房间里。他猜测直到他们从这些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才算活着。
515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丽塔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你可以跟艾瑞克说不用派人来打扫了。”魔鬼也没找到什么新鲜的。
文森特开始打开抽屉和柜子查看,仔细的检查是否有夹层和暗格。这间旅馆就是嵌套了无限多层的魔术盒子,每次打开都能揪出来一些怪东西——反正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东西,要彻底检查不是件容易的事。
“都一样。如果那玩意被丽塔知道,那她一定也很想要拿到手。”
“所以你知道那玩意写的是什么?哦,等等,让我猜猜,是伊森的遗产?”魔鬼开动起他那精于计算的小脑袋,“既然他拥有绿墙区的地产,那么他死后这些东西留给谁?所以那本笔记应该是遗嘱之类的东西。”
“嗯……不像。好吧,那我只能去猜最扯淡的那种,比如他是怎么从地狱请神上身。”
“有可能啊,完全有可能!”文森特笑起来,“伊森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但他是个多么富有行动力的人啊。所以那本笔记应该是解释着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像……呃,我不知道,说明书?”
“判决书。”魔鬼立刻说道:“自白书。认罪书。不管你怎么叫它。在犯下这么多罪行之后,他应该留下几句话来解释一切。或许是在一切发生之前这些东西已经被记录下来,但最终都会被用作对他的审判。”
“他大概已经对自己做了审判。”文森特认同魔鬼的说法。“所以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文森特在不破坏房间的情况下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收获任何外来的东西。住在这里的人都很懂得如何不留下印迹,或者用魔鬼的话说“这间旅馆胃口很好,吞得下一切东西然后完全吸收消化掉”。抽了两支烟之后,文森特终于承认这里什么都没有。魔鬼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有点无聊,提前20分钟就不知踪影了。
文森特拉开515的房门想要出去,听见走廊远端有关门的声音。他站到走廊关上515的房门,看着对面508房门。那是天使的房间。他回到大厅,跟艾瑞克对了个眼色。
“只有最虔诚的教徒和最潦倒的工人才觉得星期五上午只能工作。”经理从大簿子上抬起头给了文森特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你觉得这里的客人属于其中一种吗?”
“不太虔诚的教徒和不太潦倒的工人,勉强凑成一个吧。”
“没有。”文森特挠挠头,看了一眼挂钥匙的柜子。这种东西有点老派,却让人觉得安心。他指着508房的钥匙问:“508,是天使的房间,对吧?”
“你付钱就是你的。”经理应该是不满意话题被转移走,尤其是被转移到另一个他不懂的问题上。
“辞职,哦,我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老艾瑞克大笑起来,哪怕是意识到此时此地并不合时宜之后也难以抑制,半天功夫他才停下来。“你觉得这间旅馆是为了盈利而建立的吗?”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我还有点好奇。”文森特看了下表,还有时间周旋一会儿。
“我这么说吧,即使我从现在开始辞职,所有经理,清洁工,厨师,所有人都原地消失,这间旅馆也能自己经营下去。”艾瑞克也看了一眼手表,轻松地趴在柜台上,“我想它就是永动机。一架靠魔法驱动的全自动机器。客人来这里瞻仰美妙的景象,我们瞻仰他们。这跟钱没关系。你在这里见过在乎钱的人吗?”
“星期二还有个男人为了100块钱狠揍了天使一顿。”
“这倒没有。不过如果她赔了那瓶酒的钱的话,那钱是我出的。”
“见鬼了!她跟你说那套去纽约学艺术的鬼话了?她是不是也问你借200块?”
“你还真给她了?蠢女人!更蠢的是还有男人相信她!” 经理这下子有点生气了,不过文森特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你周二见到她的对吗?第二天她人就没了。她把钥匙留给夜班经理,告诉他自己要去纽约。”
“纽个屁的约!”经理翻了个白眼,双手在空中抓着什么,可能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氧气吧。“你相信她只是因为跟她相处得不够久。”
“无所谓。”文森特也不知道经理为什么就被激怒了,不过想想天使的做派,也不是很难猜。“感谢你的帮忙,艾瑞克。把那间房间收拾了吧,钱德勒夫人不需要它了。”
“每个人都只能参与故事的一部分。我们要互相打听,交换自己的经历,才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文森特边想边说。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思考,但知道这一次他才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这才是故事的美妙之处,迷人之处。有可能我们永远也凑不齐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的人丢了,有的死了,诸如此类,然后故事就成为了传说。这很好,不是吗?重要的是,艾瑞克,你是故事的一部分,这间旅馆也是。我想这是值得的。”
经理再次沉默了。文森特的说辞起了作用,这应该正是他想要的回报,只不过他还不满足。思索了片刻,他终于接受了还价:
“我打赌你了解到完整的章节之后会庆幸自己拿到的部分。”文森特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看看,我差点丢了命。我也差点看到自己的终结篇。”
“好吧,我现在觉得公平点了。”艾瑞克点点头,好像刚刚注意到文森特大衣上的焦痕和撕裂,“旅馆有很好的裁缝,如果你需要的话。”
“别担心,它保护了我。”文森特转了一圈,再次看了一眼整个大厅:“嗯,这间旅馆也会保护你的,艾瑞克。”
经理说完又打开簿子写了起来。没有再见,没有握手,两个人都知道这次告别并不意味着结束。故事还要继续,只是轮到他们他们退场而已。
“他在写什么?”魔鬼好像很认真的在提问:“没那么多客人,而他总是在写。税务局的人都没他忙。”
“日记?”文森特打开大门走到街边,高挂的太阳让他眼前一黑。“你知道船长都会写航海日志吧?我猜老艾瑞克也差不多。”
“哈,这一大本故事能喂饱美恩市好几周呢。”魔鬼吹了声口哨,“谋杀,通奸,钱,他们应该往感恩节火鸡肚子里塞上几页这个。”
文森特坐回车里,启动引擎。他知道魔鬼又会开口问,于是直接说道:
“她没事。没什么好看的。”魔鬼倒是意料之外的淡定。
文森特笑了一声,没答话。魔鬼有时候很机灵。他在三年间学习到的刑侦知识,培养的分析能力比很多干了一辈子警察的人还要强。聪明的人干什么都比别人快,也干得更好。开车,开枪,对魔鬼来说都不是问题。他不需要知道气缸和活塞的原理,不懂火药和膛线,凭本能就能开得比别人快,射得比别人准。操纵人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并不比操纵机械难多少。这是一种天赋。掌握这种天赋的人和普通人的差距甚至比人和魔鬼的差距还要大。
文森特一边想着魔鬼的舒服日子一边开车直到中心医院。他向值班护士报上丽塔的名字,找到了外科病房。门口有一个警察在看报纸,他看见文森特后立刻警觉地放走了聊天的护士,伸出手拦在门口:
“啊,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你打电话报警把钱德勒夫人送过来的?”
“骨折,脑震荡。医生说她需要休息,仅此而已。”警察耸了一下肩,“不出十天她就又能活蹦乱跳的了。”
“两次。第一次她说了没几句就晕过去了,然后我们等到4点多钟她醒过来的时候又问了一次。”
“我倒是无所谓。”警察摘下帽子挠挠头,“只要你能忍受她扔过来的枕头和药瓶,还有护士的阻拦。”
“枕头和药瓶我没问题,”文森特笑着点了一下头,“至于护士,我猜她肯定愿意和你喝杯咖啡。”
文森特掏出一张钞票夹在指缝里和警察握了个手。警察的脸有点微微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钱还是护士,不过他还是转身走了。文森特看着他走进护士站,推开了病房的门。
丽塔的喊声伴随着一个带吸管的杯子飞向门口。文森特一把抓住杯子,吸管却飞到他脸上。
文森特把吸管捡起来,连杯子一起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拉了把椅子坐到一边审视着女人。她的一双美腿塞进毯子里,双手支撑着露出上半身,头发因为扔东西有点散乱。她精神不错,脸上的擦伤也没能让她的神采奕奕消减分毫。熟人的意外来访没有让她惊喜,倒是显出点慌张。
“不错,下边两根肋骨,我记不住是第几根,弯腰和转身的时候会疼。”丽塔自然地往后倒下,喘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脖子上紫黑的瘀痕,“还有脖子。”
“他一直这么信奉暴力吗?他和我接触的时候还挺和善的。”
“他是那种一点就着的脾气。”丽塔犹豫着把身体缩回到毯子里,留出白皙的手臂放在胸前。“上一秒还是情人,下一秒就是仇人。”
“你知道他已经……”文森特忽然想到她可能还不知道。
“警察说了。”丽塔的眼神让文森特捉摸不透,像冷水和热水交融在一起。“你杀了他。”
“证据就在那摆着。”文森特指了下自己的脖子提醒她。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那么厉害都不能让他束手就擒?”
“看见我这副惨相了吗?当时我和伊森的区别就是我比他多一口气。”文森特没理会魔鬼发出一声嗤笑,“还多一把枪。”
“哼,没有人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我怀疑你只是想要一个不能再开口为自己辩护的嫌疑人。死活都无所谓。”
“前半句我无法反驳,至于你对我工作态度的评价,等下我会慢慢证明给你看。”
“算了,我只是不能面对杀死伊森的人。我想这应该不能怪你,毕竟那时候他就像是疯了。”丽塔沉吟了一下,立刻向文森特寻求确认:“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像是被附身了一样。你看得出来,是吧?”
“我讨厌你这么说。你觉得我爱了那么久的人是个魔鬼吗?”
“那我不禁要问,他对你发那么大的火是什么原因?”文森特把手插进衣袋里摸到烟盒,还是没拿出来。“他说你伤了他的心,他不再相信你了。”
丽塔眼睛里的虚弱忧伤立刻不见了。她把头扭向一边,发出轻轻的呻吟。文森特知道她想要表现出伤心难过,但他猜她的眼中此刻一定如同翻江倒海,拼了命的想要找到的一些说辞来应付这个问题。他决定再逼紧一点:
“他叫我去的。”丽塔的反应很快。她立刻又把头扭过来盯着文森特,一点没有胆怯:“他打电话到旅馆,跟我说有事情要我过去。”
“他想要离开这里。这个伤心地。”丽塔的眼泪瞬间就涌出眼眶,“他想要离开我。”
“他杀了那么多人,包括自己的哥哥,这还不够吗?直到最后他还是爱我的,他不想让我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
“你非要想那些废物警察一样问个不停吗?你杀了我的爱人,现在却来审问我?”丽塔用力锤了一下毯子,忘了自己的骨头能不能受得了。
“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文森特还是忍不住把烟掏出来点上。这场谈话不会很愉快,他也不擅长。“你们都跟我袒露过对彼此的爱意,我不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让伊森对你下杀手。”
“太直接了!”魔鬼毫不留情的评价道:“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明显不是个好主意!”
“是绿墙区。”丽塔垂下脸,又轻轻按摩着脖子。泪水滴在毯子上变成暗色的水渍。
“我们都知道。”文森特对他们两个说:“是遗产吗?”
“没错。钱德勒家的东西就像魔鬼的诅咒。”丽塔点点头,抽泣了一下,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文森特。当然,她没听到魔鬼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嘘声,继续说道:“伊森的爸爸,那个骨钩帮的老当家人,死之前把绿墙区的一些地产送给了他的前妻,也就是伊森的母亲。这些你都应该已经知道了。这绝对是不怀好意的馈赠,是对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的最后一次折磨。尼克接手骨钩帮之后听从克劳迪娅的建议,想要离开绿墙区转到市中心建立自己的事业。这是个好主意,但是直到清点遗产的时候才发现那块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这让他很难受,尤其是伊森回到美恩市之后,就更难办了。”
“我就睡在尼克身边,即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在为什么生气。我能抽一支烟吧?”丽塔从文森特那里接过一支烟,低头让他为她点燃。“他从不让我在家里抽烟。哼,他不想让我做任何让他妈妈看不惯的事。我不是个听话的乖宝宝,我在洛杉矶见过世面,我有自己办事的方法。所以我就去找伊森,让他把绿墙区的地产卖给尼克,彻底从这滩烂泥里解脱出来。”
“这难道不是对他的背叛吗?如果他和尼克势同水火,怎么会让他如愿?”
“可这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他坚持什么,那只是一块地,几间房子罢了。他的人生不应该被那个没良心的父亲的恶意拖住。至于尼克,如果恨是无法消除的,搭上自己的幸福去报复就更愚蠢了,不是吗?”
“嘿,这倒有点道理。”魔鬼不吝赞赏,却又怀疑:“这是不是哪句电影里的台词?文森特,我们有时候可以去电影院消磨一下时间,可能受益匪浅。”
“我不知道,”文森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没有那么恨的人,需要我报复的人。”
“会有的,文森特,总会有的。可能还没出现,可能你还不知道。”丽塔轻轻笑道,“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你。”
“我相信你说的对。对你来说可能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不能明白爱为什么会变成恨。”
“人是会变的。可能是二十年,可能是一天。”丽塔摇摇头,露出难得的真诚。文森特看得出来的那种。“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复杂的世界啊。”
“可你和伊森的关系和在加州分手时又有什么变化?你想做的事情他不喜欢,为什么不再分一次手呢?”
“情况不同了。那时候我只是个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可现在,我是他最恨的哥哥的妻子,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啊,我忘了你不懂什么是恨。”
“他是个单纯的人,受不了这些。我在好莱坞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对这些事情我游刃有余。可伊森不行,他太在乎……压力,或者是什么离愁别绪,对绿墙区的感情之类的东西把他压垮了。”
“哦哦,请注意,她在牵着你的鼻子走了。”魔鬼善意的提醒道。他对这种审讯很感兴趣。这个游戏里面有太多的谎言,他几乎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观摩每一场语言交锋。
“我同意。但他是个军人,而且据我所知他在被俘期间遭受了地狱般的折磨也没有屈服,所以我很难相信他会为了你说的理由——情感上的崩溃——把你骗去教堂就是为了杀了你。”文森特发现丽塔越来越沉浸在辩驳之中,于是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说吧,他把你叫过去到底为什么?”
“你跟警察一样。他们派你来的吗?”丽塔哼了一声,把烟头丢在空水杯里。
“我已经被卷进来了。警察们搞不定,如果我也搞不定,那我就会有麻烦。我们是同路人,应该互相帮助。”
丽塔盯着文森特的表情看,没注意到她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表情,就像在后台卸下所有妆容的演员。大概是下定了决心,她最后点了点头:
“看来我是逃不出这场审判了。我不知道当初去敲你的办公室的门是不是个好主意,文森特,我现在也不知道。”
“随便吧,我放弃了。伊森一直受到威胁,他不肯说是什么,但一定很严重。他把继承来的地产转到我名下,以防他出意外之后又被转回到尼克手中。别觉得是我骗他这么做的,你知道一旦尼克发现这桩赠与之后我会遭受什么。再说有尼克在我什么都不缺。所以我接受了,代为保存。我始终觉得这块地皮还是不要为好,还劝伊森如果他不想直接和尼克做交易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个中间人转接一下,这样双方都体面。但是我一提起这事他就大发雷霆,我就放弃了。直到星期二我知道尼克死了,我猜伊森遭受的威胁已经不存在了,于是他打电话让我把绿墙区的地产转移给他。但是那时候克劳迪娅正要把我找出来给他儿子陪葬,我不敢出面去做公证,伊森很不满。他有点发狂了,怀疑我要吞下那笔遗产。昨晚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就在昨晚,他又打给我说一定要拿到地产的公证书,要么就跟他一起走。就是这么回事。”
丽塔话说完,文森特也把烟头扔进水杯里。杯子里弥漫的烟雾有点像在地狱边境看到的景象。他摩挲着下巴上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胡茬,盘算着该不该给她致命一击。她已经给予了她所拥有的最大程度的慷慨了。她宁可穿着水獭皮大衣进监狱也不愿为了自证清白脱掉它。
“用我的爱人的命换来的。”丽塔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你觉得我会很开心吗?”
“在我看来,你把枪掏出来对着伊森的时候可能没想这个问题。”
“哦,这可不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殉情!他要杀了我!”
“自卫是很公平的。”文森特觉得要再捏紧一点才能从这个女人的花花肠子里挤出点东西:“我倒是很好奇你从哪儿搞来那把枪的?”
丽塔即使把脑子转得向文森特那辆道奇车的引擎一样快也没办法掩盖面对这个问题时的惊愕,她的脸上满是疑问。文森特知道那不是她在思考答案,而是她想搞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有时候一个问题就够了,根本不需要答案。
“丽塔,丽塔,停下来,”文森特不想让她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这在受到威胁的女人身上很常见,她们会试图用声音和动作的倾泻爆发来填充理智的暂时缺失:“先别急着说话,千万别再说那是你从哪个导演那里借到的道具枪之类的蠢话。”
“我告诉警察那是伊森拿出来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说。
“看,我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这不是巧合,你明白吗?”文森特安抚着她的情绪。这句话明显起了作用,于是他继续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这把枪上一次射击的情况?我想那应该是星期一晚上,一个女人 用客厅或者卧室的分机电话听到尼克·钱德勒要去绿墙区赴约,一个计划就此在她聪明的脑袋里出现了。她看着钱德勒先生走出家门,然后就去了旅馆找另一个男人,她的男朋友。她向他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被钱德勒先生打了。啊,想找个理由让尼克打她可太容易了。那些伤痕无疑会激起男友的愤怒,没有男人能忍受这种羞辱,再加上他们喝了很多酒,于是他当下决定要彻底解决这件情感纠纷。这正在女人的意料之中,让两个男人面对面来一场决斗,就像古典戏剧中的情节。一定要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结局,或者更好的结局,两个一起死。总之,他们一起坐出租车离开旅馆前往绿墙区,在9点到9点10分在那里的码头发现了一具焦尸。其中一人,我猜是那个女人认出了那是尼克·钱德勒。那个男人原本是来这里给钱德勒先生一些教训,但显然有人抢了先手。他显然乐于看到这个结果,但背负杀人的冤名并不是他的本意。哦,夜晚的海风吹散了酒意,或许他想到了报警,但他的女伴觉得这不是上策,因为她的爱人和钱德勒先生有过节是公开的秘密,她提醒他警察会怀疑他,把他当做头号嫌疑人。他们可能已经这么认为了!于是她劝他快走,躲起来,让自己彻底和钱德勒先生的死没有关系。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于是听从了她的话,并且临走前把自己的手枪交给她。至于理由,我想着并不重要。他是那么爱她。送走爱人之后,这个女人又独自返回了尸体附近,向尸体射出了两发子弹,用的就是他的枪。她这么做的理由我想是她想要彻底把她的爱人放在杀死钱德勒先生嫌疑人的位置上,坐等他被捕被处死后接受他的遗产。我甚至在想即使她的爱人能顺利地拿到钱德勒先生的全部财产,她也会用这把枪杀死自己的爱人,从而把全部的财产据为己有。”
丽塔安静地听完文森特的故事,呼吸越来越沉重,到最后拳头已经紧紧地攥住毯子微微摇晃着。
“我没有指控任何人杀人,”文森特总结道:“这是一种猜想。当然,是最符合证据的一种。”
“你跟别人说过,这种猜想吗?”丽塔终于显示出软弱的一面,不过幸好她没有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只是一种普通的怯懦。这让文森特觉得她还像个人。
“没有,毕竟这只是一种猜想。没人认罪的话什么用也没有。”
“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一行,”丽塔尝试着平复心情,把手按在胸口慢慢说:“文森特,你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希望得到什么呢?”
“嗯,确切地说我没打算交换什么。”文森特得到了想要的,却觉得有点失落:“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我希望你能认可它。”
病房里安静下来。护士的叫喊,病人的哭嚎,送药车的轮子滚动,玻璃器皿碰撞,门外的一切嘈杂将两人包围。文森特没有指明是谁被背叛,话出口之后他自己才意识到对于尼克和伊森两兄弟来说都适用。丽塔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珠颤动,大概是在暗自揣摩文森特的一番用意。而文森特只觉得有些无聊。无论侦破的过程多么刺激,在真相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就不再有趣了。更何况此时这个女人只是案件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什么重要的部分。她无疑是邪恶的,但又没那么邪恶,文森特想。如果让墨菲斯托来对她下个判决,可能连关一晚上禁闭都犯不上。美恩市有大把的人比她罪恶滔天,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被以人性中的缺点定罪。贪婪,暴虐,欺诈,色欲,哪个不是构筑人性时不可缺少的底材,又有谁从来没有因此让别人受伤害?而真正的邪恶是什么?恐怕连魔鬼自己也在琢磨之中,不然他也不会乐此不疲地在人间畅游。
“文森特,谢谢你。”丽塔突然开口,让文森特从死气沉沉的联想中缓过来,重新面对她:“这是个好故事。我十分理解那个女孩。我是说,她有理由那么做。我受过很多苦,而且一直在过着苦难的生活,如果是为了摆脱这一切的话,我宁愿对别人残忍。相信我,这很不容易。”
“很好,至少有人赞同我了。这让我安心不少。” 文森特重新打起精神来:“还有些事情我需要你说明白:“你什么时候到教堂的?”
“12点半?可能要更晚一点。你知道旅馆里没有钟。”
“是的,他等的有点不耐烦。”丽塔若有所思,“马西森神父不在。奇怪,那么晚了他却并不在教堂。”
“有一两次我去找伊森约会的时候去过教堂,和他碰过面。很好的一个人。伊森说神父帮了他不少。”
“这正是我担心的。直到我进去之前,教堂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除非他躲在后面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和伊森就在大厅里谈话。”
“有什么异常吗?”文森特给出提示:“有没有打斗的痕迹?血迹?”
“没有,都很正常。哦,你是说伊森……”丽塔醒悟了,又立刻摇头:“不,我不相信他会杀了神父。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绅士。不,我从来都不信绿墙区的任何人是伊森杀的。”
“但那些人是无辜的啊!”丽塔说完就开始脸红,立刻补充道:“他跟我说起绿墙区的事还满是同情和愤怒。那不是装出来的。”
“还不能确定。”文森特回想起神父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还有伊森说的话,感觉事情无法串联起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如果他遭遇了意外我会很难过。他那么关心伊森,一心想要拯救他。”
“你指的是什么?”文森特感觉到这句话有一丝不同寻常。
“他告诉我如果绿墙区还有什么人值得拯救的话,那就是伊森。”丽塔说起别人来依然感情丰富:“他觉得伊森的内心还在遭受被俘虏时的虐待的折磨。他必须直面那些日子,战胜它,才能彻底走出来。”
“伊森曾经把那段黑暗日子记录在一本笔记里。神父说他一直想要用那本笔记当做治疗的手段。”
“不,伊森从没跟我提过。神父告诉我的。他还问我知不知道那本笔记在哪里。”
就像吃早餐时把最后一点麦片从盒子里倒出来的时候忽然掉出来丢失很久的戒指,新的疑点就这么突然出现了。有人说谎了,文森特已经知晓。一切又回到原点,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不是魔术师帽子里的兔子对整场表演懵懵懂懂,而是打算重新埋伏进表演的后台给那个操控一切的人来一场惊吓秀。
“那很重要吗?”丽塔看到文森特在沉思,这无法不勾起她的好奇心。
“对我很重要,对你来说则没什么价值。”文森特强调价值两个字,让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回到不安与贪婪的洞穴里去。他现在心情大好,一边盘算着待会儿去哪里喝一杯,一边在道别之前给丽塔一些关心:“说到价值,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丈夫的身后事。尼克的遗嘱里把绿墙区留给谁了?”
“不不不,我答应过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丽塔抬起头看了眼天花板,好像尼克还在跟她咆哮。
“怎么,难道他的遗嘱永远不用执行吗?所有人早晚都会知道。”
“它能被执行吗?”丽塔苦笑道:“如果克劳迪娅发现我,我的遗嘱都没机会执行。”
“一半。他是爱我的,但只有一半。谁能不爱自己的母亲呢?”
“妻子一半,母亲一半,很公平。”文森特再次感到夹在两位钱德勒夫人之间的巨大危机。可能有几百万美元,对两个没有子女的寡妇来说是至死方休的战争。
“我还是有点昏了头。我斗不过她。哼,还是女人更厉害。”
“要我说,如果你害怕的话完全可以把财产交给克劳迪娅处置,说不定可以换回一条命。”
“可她现在已经把我当成害死她儿子的凶手了!”丽塔哭起来,不断用手拨弄着凌乱的头发,像个闯祸的小姑娘。
“这倒不用你担心,我可以跟她解释你和尼克的死没有关系。”
“什么?”女人的泪水未干,像雨后的百合一样动人,轻轻转动着白皙的脖子,“你,你在帮我?”
“在彻底解决这件案子之前,我不想再有人冤死了。”文森特站起来拿起一瓶药看了看,是止痛剂。“钱德勒夫人雇佣了我,我有责任告知她真相。”
“不要太早下判断,丽塔,尤其是别轻易对活着的人下判断。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我不会带入私人感情。”
丽塔将脸上的泪水彻底擦干,放平身体躺回到床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文森特想了几秒,起身离开病房。关门的时候他看到护士站那边看门的警察正拿着一支温度计和之前那个漂亮的护士比比划划地说笑着。他看到文森特出来,点了下头并没有停嘴。文森特也点头示意,自言自语道: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魔鬼很自然地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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