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文森特的讲述,库珀陷入长久的沉默。文森特基本上是把昨天跟警察讲的故事复述给地方检察官听,后面又加上自己关于丽塔的看法。对于库珀,文森特不想保留太多。 除了和魔鬼有关的部分他都愿意和他分享。
事实上他曾认真的考虑过到底要不要把检察官当成合作伙伴。没有他,文森特依旧可以解决案件,但也仅仅是解决而已。只有库珀可以把这些案件公布于众,让罪恶暴露在美恩市不多的阳光之下,提醒人们这座城市还存在正义和法律。这对于文森特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像库珀一样把生命的意义托付给正义的彰显之上的人们来说无比重要。他想帮助他们,至少不能让这些人的热情和信仰被消磨殆尽。即使作为一头狂野恶兽,美恩市也在纸醉金迷中沉沦了太久,暴戾的本性无处发泄。她需要一点挑战,流点血,断几根骨头,才能重新充满活力。文森特很愿意做这支矛,帮助库珀这样的猎手驯服这座城。
“照你的说法,我们没法抓她,甚至不能提起诉讼。”检察官难掩失望,不过也就那么一点点。
“没有任何证据。”文森特摇摇头,“最多能证明她用那把M1911射击了尼克·钱德勒的尸体。这又不是什么罪过。”
“而且她一定会否认这一点。我们不能证明是她开的枪。”库珀两手一摊,像是在向文森特寻求答案:“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作为受害者,遗孀和财产受益人拿走巨大的财产,什么都做不了。”
“呃,这倒未必。”文森特看了下表,已经快下午2点了。“你该回办公室了。”
“想都别想!”检察官拿起餐巾擦了下嘴,喝了一口咖啡,用手指着文森特:“你最好就在这里把你知道的都说明白,否则我回到办公室就会对你提起诉讼!”
文森特看了一眼餐厅里的客人,只有远处两桌人在认真地聊天,看他们的穿着应该都是库珀的办公大楼里出来吃午饭的。他点上一支烟说道:
“克劳迪娅在全城通缉她。尼克的遗嘱和丽塔的命只有一个能出得了美恩市。我要帮她。”
“那我也别想回来了。她同意把遗产过渡给克劳迪娅了,但是要我当她的代理人。”
“这可不像是你该干的。”库珀立刻反驳道:“除了签保释通知,你上一次签署正式文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当然有专业人事做中间人。很可靠。”话是这么说,但文森特自己也在脑子里再次确认了一下——应该是可靠的。“我只需要写个名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斯科特。”文森特知道这番口舌避免不了:“你要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需要对法律和公众负责,惩戒罪犯,但我只是个侦探,我的工作是解决问题。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我不能替代你的工作,就像你不能替代我一样。”
“毕竟死了这么多人,他们需要公正来慰藉。”检察官不甘心的表情又来了,每件案子结束时都不缺席。
“可我们的工作只有在死了人之后才开始。别想那么多了。别让死亡成为自己的负担。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那些遗产,绿墙区,会被怎么处理?”库珀看上去听从了文森特的建议。
“卖给阿特拉斯。他们一直在打那块地的主意。克劳迪娅也同意这笔买卖。”
“阿特拉斯,阿特拉斯,我想我知道你说的中间人是谁了。小心点,文森特,你在和谁做交易。”
“合同一旦签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库珀的语气有点沉重,“作为侦探,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文森特老实回答。烟雾在他眼前升腾,摇曳出一条诡异的白线,不知道会在哪里飘散消失。“我可以在笔记本上写上结案,也不会良心不安。我尽力了。但如果你问我真相是什么,我答不出来。”
“我也是同感。我不能把伊森豪尔的名字写在嫌疑犯名单上。也许我应该暂时把这个案子封存起来。或者,你再给我一个答案。”
“你开口了我就不会推辞。”文森特点点头,把烟按灭,起身告别:“今天是万圣节,丹尼今晚会来找你吗?”
“他和同学去看电影。哪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想和自己老子一起过万圣节?”
“没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挺喜欢看电影。希望电影院里不全是疯子屠杀青少年的万圣节电影。”
文森特往桌上放了几张零钱,挥手跟检察官道别。他只喝了杯咖啡,一点也不觉得饿。当有重要的工作要办的时候他喜欢保持一点饥饿感。电视上说吃饱之后血液会流向胃部帮助消化,脑子会因为供血不足变得不清醒。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文森特这么做纯粹是饥饿引起紧张,让他更敏锐。而魔鬼,像只猫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好心情。
得知教堂发生的事情之后,库珀昨天一直在打电话给文森特了解情况。直到傍晚文森特才回到办公室,和检察官约了第二天见面。他整个下午都在联络一些人打听消息,期待着最后几个迷题能在万圣节之前解决。墨菲斯托跟他说了拉斐尔给出的时限,还有越来越多出现在美恩市的魔鬼们。文森特只能尽力而为,毕竟地狱有一个就够了。
另外一个让他推迟与库珀见面的理由是丽塔打电话给他。她被警察盘问了一番之后强行办理了隔天出院,安排好了和克劳迪娅的交易。
“所有文件我都会在今晚准备好,你只需要去签个名。”她说得很坚决,知道文森特不会拒绝。
“好。什么地方?”早解决总比晚解决好,文森特没什么意见。
“克劳迪娅家。”虽然丽塔这么说,但文森特知道她说的是她和尼克的房子。
“那个房子里没人把我当家人。”丽塔毫无感情地说,就像她所有的感情都被消耗殆尽了。
今天早上文森特去医院,看见丽塔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桌上摆着一个文件袋,旁边还有一副拐杖靠在一个红色小皮箱。
“英国。”她抬头看他,脸上的妆容又变得精致无比。真不知道她哪里搞来的化妆品,还有一套欧洲流行的秋装,比美国女人的更厚实,更保守。
“如果你坐过远洋轮船就会知道这绝不是个好主意。更别提这个季节了。”文森特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你会在甲板上被冻成木头。连拐杖都可以省了。”
“我从没出过国。我想是时候离开了。我一直相信在美国我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但是,”丽塔轻轻地摇摇头,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袋:“它们不属于我。这个国家伤了我的心,也给了我离开她的理由。”
“好主意。就像我说的。呃,我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了?”他指指袋子。“就这么点?”
“好吧,就这么一袋东西。”文森特想说点什么有意义的话,却很难去描述这袋东西的意义。
“赶紧拿走吧,再待下去她会反悔,抱着这袋东西游过大西洋。”终于,有本事应付这种场面的家伙开口了。
“值得吗?这就是你想问的?”丽塔笑着说,“没什么值不值得。所有的经历都是财富。”
“你在船上可以给英国佬讲讲这个故事。他们最喜欢美国冒险家。”
“这正是我对古老欧洲最看重的一点,他们需要点新鲜玩意。我就是新鲜玩意。”
“她恢复得真不错。”魔鬼称赞道:“焕然一新。你要是有这种劲头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文森特伸手去拿文件袋,准备告别,“祝你一帆风顺。”
“还有一个请求。”丽塔立刻伸出手抓住文森特的手:“送我去码头。”
文森特在魔鬼嘲讽的尖笑中拿起纸袋,搀扶着丽塔站起来。她坚持自己借助拐杖走到道奇车后门,呻吟着把自己的娇躯塞进后座里。
“看看她那副样子,已经在练习如何在客轮上搔首弄姿了。”魔鬼啧啧称奇:“女人的恢复能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某方面而言。”
“美好的梦想能治愈一切。”文森特把拐杖放进后备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做梦,那种痛可真是痛彻心扉。”
“哈,说得好,说不定她还是哪个男人的梦呢!”魔鬼窃笑起来,好像不想让丽塔听见。
道奇一路开往塔林区,阴云密布的圣爱德华港正在静候她的旅客。无论是从陆地上来搭船离开的还是从海上来登陆的,他们都暗自怀着不轻松的心情,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这座港口正在经历她的辉煌时刻,不知疲倦地给来往的人们盖上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个邮戳,让美恩市成为他们的命运重铸之地。
丽塔一路上心情很好,好得和那些刚抵达美恩市的外乡人一样。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到达码头之后更是把脸贴近窗户看着忙碌的汽车和人群。文森特把车停好的时候,一声汽笛鸣响,一阵欢呼声在远处爆发。
“我猜是哪个大明星的船靠岸了!”丽塔兴致勃勃地往那边张望着,可是在停车场连海都看不见。
“可能是你认识的人。”文森特把拐杖交到她手里,扶她走出车门。
“不,这种时候我应该和他一起站在船头向下面的人群挥手,而不是作为影迷仰望。”
“女人不会想在这种时候和另一个女人站在一起。”丽塔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对文森特笑了一下:“走吧,送我到等候室。”
天气难得的晴朗,文森特拖着箱子陪着丽塔慢慢走,感觉很舒服。丽塔的窄边小圆帽上插着一支粉色的雏菊,随着她的步子和风吹颤动着,让人看着心情平静。很奇怪,在绿墙区的时候他从没觉得海风的味道是这么让人呼吸畅快,到了圣爱德华码头似乎是来到了海洋的另一端。
“你应该给自己买张船票,随便去哪都行。”魔鬼用力吸了吸鼻子,“在加勒比待到圣诞节怎么样?”
“你一定很喜欢那里的气候。”文森特搭话的时候眼睛也没闲着。他总觉得身边的人群中有人在盯着自己。
“对啊,我喜欢冷一点的地方。”丽塔很自然地回应,“在洛杉矶那几年真要了我的命。”
“还有2个多小时,”丽塔看了一下表:“上船之后就该吃午饭了。”
“当然,我不会留你这么久。你只需要把我送到等候室就行。这里肯定有为头等舱客人准备的等候室。”
丽塔轻轻笑着,没有理会文森特的戏谑。两人进到旅客大楼,她立刻带着文森特乘电梯到了二楼。电梯好像不是两层楼的链接,而是连接了两个世界。无论是气味,颜色,还是声音,二楼都是字面意义上的高人一等。唯一相同是等待离港的客人们都显露出无聊和急躁,看上去没有一个脾气好的人。
“上午好,女士和先生,请问有什么能效劳的?”一个消瘦高挑,带着毫无生气的笑脸的男人走过来打招呼。
“我的船应该10点半钟离港,在此之前我想要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休息。”丽塔展示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亲切,“你也看到了,我刚从医院出来,楼下的环境对我的健康无益。”
“当然没问题。请两位出示船票,让我为您安排一个好去处。”
接待员微笑着看着丽塔,腰稍稍往前弯着,就像个人形广告牌,如果没人回应的话他大概就会一直这么站在这里。短暂的停顿就让文森特明白发生了什么,魔鬼自然不会错过:
“这女人究竟是没钱还是舍不得多花点钱弄个水面以上的舱位?”
“这位先生是来送我的,只有我自己上船。”丽塔像是没听见接待员的要求。
“所以你一定要我拖着这双瘸腿站在这里接受你的审查吗?真是离谱!”
丽塔使起性子来真是浑然天成,旁人很难看出她是真的生气还是在耍点可爱的小脾气。不过事到如今,这位见过场面的接待员已经很清楚面前的女士是什么路子了,他接过船票扫了一眼就立刻摇了摇头,露出为难的笑容,比棺材铺的老板还要得体:
“很抱歉,这是三等舱的票。恐怕您必须要到楼下等船了。”
“我买三等舱的票并不是是因为我只能买得起三等舱,而是我只能买得到三等舱。去英国的航线总是满员,而我的身体昨天才及时恢复,就只能是这种结果。”丽塔据理力争,“你们不应该一开始就把头等舱的票都卖光。留一些出来,给那些日程繁忙无法提前预知行程的大人物。这才是服务高级客人的要领——永远给他们留出位置。”
“我同意您的说法,但这是由船务公司决定的。而我为港口干活,只负责检票。所以很遗憾,所以您的建议还是下次您和那些大人物同舱的时候当面提出较为适宜。”
“我更加遗憾。一位有资格获得高级服务的女士要遭受这样的羞辱,圣爱德华港的名声恐怕要一落千丈了。我在伦敦的朋友建议我坐飞机,但是我竟然傻到想要搭乘轮船见识一下大西洋风光,还偏偏选中了这艘船!”丽塔提高了声音,想要让更多人听见:“一定有比你职位更高更善解人意的人在这里,请让他出来跟我说话!”
文森特一直站在丽塔后面看着她无理取闹。时间还早,他并不急着去签那份狗屁的合同。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识丽塔的表演了,他需要最后做一次判断,确保自己放走她不是个错误。他很确定这场闹剧不会持续太久,她一定有办法坐上她想要的客舱。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
一声叫喊从文森特背后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挡了楼梯口的路。一个穿戴全套牛仔装的男人站在下面一级楼梯上叉着腰,怒气冲冲地要吆喝着。他看上去不到40岁,高大魁梧,有着一幅牛仔的身材,更别说配上墨镜和牛仔帽子的造型,但是脖子上松弛的赘肉和隆起的肚子表明他只是个样子货。他的左右手边各有一个大箱子,以他的力气完全能提得动,不过他可能想的是找个人帮他干这种苦力活。
“抱歉挡了路,我没注意到有人在后面。”文森特闪到一边。
“这鬼地方没人尊重大菲尔,要是在洛杉矶或者迈阿密……”
“菲尔!”丽塔惊叫一声:“菲尔—林登·巴恩斯!你这个混蛋!”
牛仔摘下墨镜认真往台阶上面看。他肯定认出了眼前的女人,只是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相遇。几秒钟过后,大概是丽塔生气中带着期待的样子把他唤醒了,他走上台阶张开双手叫道:
“别傻了,我的才华才不会被埋没在农场里!”丽塔开心地跑半走半跳着脚过来和他热情拥抱,“我一下就听出是你!”
“这片土地不会埋葬你。”牛仔压低嗓音念了一句什么电影里的台词,逗得丽塔咯咯直笑,“你怎么会在这?你要搭船吗?”
“老天爷真不开眼,竟然又在万圣节把你送到我身边!”牛仔放肆地和丽塔调笑着,就像穿错了万圣节服装的高中生。
“你自己一个人吗?”丽塔夸张地往楼下看了看,“伊迪丝没和你一起?”
“去他妈的伊迪丝!我正在和她办离婚,鬼知道她在哪。”
“是啊,是啊,我竟然在她身上浪费了五年。事到如今她的律师还敢问我要50万抚养费!这个贱货!”
“50万?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哦,我明白了,你要去英国躲过这场官司!”
“这点钱不算什么,但我为什么要给?我宁可……”牛仔的语气刚刚凶狠起来就立刻停住,又把墨镜带回去:“你呢?你要去欧洲干什么?”
“啊,我放弃演艺生涯了。彻底认输。”丽塔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消息,连文森特都看得出她有多么满意,多么信心十足,她甚至都掩饰不住了。“美国人的品味越来越流于俗套,我竞争不过那些在镜头前大跳脱衣舞的女孩。”
“听我说,那些女孩不配跟你比。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得到任何东西。”
“我需要换个环境。我乐意为观众贡献自己,但不是那些粗俗的审美。”丽塔叹息道:“我需要点时间了解欧洲。而且,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立刻投入工作。”
“哦,抱歉,我没注意到。你的脸还是那么……”牛仔赶把手伸到丽塔面前让她握住:“美。这是怎么弄的?开车的时候?”
“在教堂和人打了一架。”丽塔用讲笑话的语气说出来,也确实收获了一声口哨。
“啊,看看这拐杖,我记得你在沃伦·比蒂的一部戏里演一个残疾学生,也是拄拐杖的。哦,这不是忆往昔的好时候,快过来,我们找个地方休息。”牛仔一眼看到那个彬彬有礼的人形立牌:“你们刚才在这里吵什么?没看见她伤得这么重吗?”
“我看见了,先生。”接待员的态度没有被牛仔的气势影响分毫,他一定也看出他只是在演戏:“我们争执的点在于这位女士是楼下舱位的乘客。”
“是这样吗?难以置信。给我看看你的票。”牛仔伸出手,丽塔把票在手里捏了一会儿才递过去。他检查过后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两下把票撕成四半,对接待员说:“这位女士和我一起登船。”
“这……不合规矩。”接待员被这股气势震慑住了,“我们不能让下等舱的客人到上等舱。那里的客人不希望有不合时宜的人出现在附近。”
“什么狗屁上等舱!我想带谁一起登船就带谁!如果谁有异议就当面跟我说!我倒是很怀疑这些除了账本和支票什么都拿不动的老家伙们有这个胆量!”
“请冷静下,先生。如果你坚持这种想法那我只能考虑本次航程是否适合你了。”
“哦,菲尔,不必这样。”丽塔握住牛仔的大手,垂下头低声说:“你知道我必须去英国,我别无选择。他说得有道理,没必要惊动其他客人。如果,我是说有可能的话,我就一直待在客舱里,不出去和别人见面。这样可以吗?”
接待员和牛仔对视了半天,他们都明白丽塔所说的客舱是哪一间。接待员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牛仔,表示他对这个提议已经没有异议。大块头出梦初醒,立刻点头,并用咳嗽掩饰呼之欲出的喜悦:
“好主意!这样一来这趟旅程就没人会被影响。你说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上前一步贴近接待员和他握了下手。这一握力道非常之大,接待员要咬着牙才没哼出声来,然后就顺从的接受了这张道歉信。
“我只能让她从这一层登船,出海之后的事情完全与我无关。”
“我会照顾好她。谢谢。”牛仔冲他眨了一下眼,回过头看着丽塔:“看,问题解决了。”
“乐意至极。这场旅行你不会孤单的。走吧,看看接待室的酒吧里有什么好酒。”
“好极了!”丽塔挽上牛仔的胳膊,忽然想到身边还有个观众:“哦,我的行李。”
牛仔找了半天才在文森特手边发现了拿个小皮箱,进而发现了这么个人:
“麦克林先生把我从医院接出来。”丽塔得体地介绍道:“文森特是我的朋友。没有他我不可能去成欧洲。就到这里吧,文森特,我们该告别了。”
文森特把箱子交给大菲尔,没有表现出任何让他怀疑的举动。
“谢谢你,伙计,把她送到这里。”牛仔不住地打量着对面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丽塔的感情并没有随着道别的话消散。就在她转身之后,文森特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眼神。他目送两人消失在接待室里,接待员提着大菲尔的大箱子跟随其后。
“我好像听见她说的是永别了。”文森特呼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楼梯。
“我还没去过欧洲。你去过的地方都比我多。”魔鬼抱怨起来:“你去过欧洲,非洲,还有亚洲?而我就待在这该死的美恩市,哪都去不了。”
“500年前的欧洲和现在完全不是一回事。根本就是两个世界。比这里和地狱的差别都大。如果让我来管理世界,我会除了经纬线之外再按照时间划分一次。”
“哦,说不定已经有人这么做了。”文森特快步走到停车场找到道奇车,把文件袋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嘿,这算是你的梦想之一吗?”
“呃,时间旅行?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我在电视上听到这个说法的。”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个设想。”魔鬼有点局促:“还没具体方案。我有的是时间想这些东西,反正也没法落实。”
“你可以多花点时间在这上面。你有很多时间去完成梦想。”
文森特发动汽车离开圣爱德华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都没看到海,实在是有些滑稽。就像丽塔是要坐飞机或者火车离开一样。他幻想着一条白色的大船停在码头,大菲尔搀扶着丽塔说笑着登上舷梯,和美恩市做最后的告别。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横渡大洋都是一场赌上性命的冒险,而现在海洋却如同高速公路一样连接着梦想,破碎的和美好的梦想。文森特不知道魔鬼对海洋的感情如何。他似乎没在地狱中见过大海,或许这对墨菲斯托而言也太过神秘。有时候他很怀疑魔鬼的知识从未超出过人类。如果说人类是在向自然学习,那魔鬼只能学习人类。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墨菲斯托对人类超越一切的好奇,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
“除非最后能取得成功,否则之前的失败毫无意义。”魔鬼很正经地回答。
“我不知道她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但她还挺乐在其中的。和男人们中间周旋,酒啊,摄影机之类的东西就能让她快乐。”
“天真?可能吧,但并不无辜。她犯下的罪过和应得的报应会一样不少的降临。希望她会乐在其中。”
“我不知道帮她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文森特终于把心里的疑虑讲了出来。“我现在都不确定她是否该受审判。”
“我可不觉得你在帮她。且不说这个女人在英国会遭遇什么结局,光是你送她走这件事本身,难道不是为了让她不被克劳迪娅抓住杀死么?”魔鬼停了一下,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应,不甘心地解释道:“别把报复和行使正义混为一谈。我就不说正义为何物这种废话了,你只是想要有人为这一切负责,对吧?这不是你的活。”
“生命的产生和结束不是一种责任,任何人都无需为此背负道义上的指责。这么说吧,当一切都进入到灵魂熔炉,那才是终点。这才是我认可的公正。你可以在那里尽情的哀悼,欢庆。现在还早着呢,没到时候。”
在墨菲斯托眼中没什么大事。如果把时间拉得足够长,任何事情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文森特对这一点略有同感,但是他猜墨菲斯托并不是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漫不经心。这条道路看上去是无限远,但谁知道它的终点会不会又绕回到起点?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新经历一遍,无数遍,那可真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没错,就是噩梦。
文森特警觉起来,立刻点上一根烟,打开窗户让自己从堕落的怀疑中跳出来。今天会很漫长,这才刚刚开始,打起精神来!他专注于开车,让深蓝色的工业猛兽狂奔起来。
星期六对于美恩市来说并不是个特殊的日子,从码头开往塔林区的路上能看到车辆逐渐减少,但这就如同毛细血管遍布在皮肤表面,但连接心脏的只有几条血管。城市的核心需要平静,让那些动脑子的人可以思考要把整座城市折腾成什么样子。
9点3刻,文森特来到钱德勒家的房子面前。看似漫不经心爬满栅栏和墙壁的绿色植物显示出房子的古老和地位,即使是在白天也非常神秘。文森特回忆起上一次进到这间房子里,似乎没有阳光,全部是电灯的光亮。这里的富人们不喜欢自然景观,雄伟的人工造物更能体现他们无所不能的权利。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凭空造出一个世界来比表明这一点。在此之前,金钱只能造出一些古怪的玩意来让自己飞上天去,远离自然。
自动大门打开了,文森特把车开进院子,哈利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
“不是最早的。”文森特停好车,看见卡迪拉克旁边还停着一辆车。
管家打开门,温暖又明亮的人造光迎接着客人。文森特拿着文件袋走进去,一眼看到神采奕奕的律师。他简直换了个人,相比上一次畏畏缩缩喝着酒的颓靡样,加菲尔德现在简直像是屋子的主人。一切尽在掌握,这就是加菲尔德看到文森特的眼神。
“哈,终于来了。文森特,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律师站起来伸出手。
文森特跟他握了一下,把文件袋交给他。克劳迪娅没有在客厅,茶几上只摆着一只酒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律师给文森特倒了一杯酒,然后解开绑着封口的线,取出一沓文件一页一页地看着。他的嘴里不时发出满意的哼哼声,文森特觉得有点无聊。
“不错,我早就把这些文件给她了。”律师说话的语气简直是愉悦,弹钢琴一样把文件翻来翻去。“她本来早就可以把名字签好送到我手里,再从阿特拉斯那里换点钱。可惜,她还想把克劳迪娅的一半弄到手。”
“愚蠢是不分年纪的。贪婪也是一样。克劳迪娅在她这个年纪就能处理好钱和人命的关系,但丽塔不行。”律师停下来晃着钢笔思考:“这到底是人生经历还是家庭教育造成的不同呢?”
“我以为她会硬到底,没想到她却打电话给我。”律师继续埋头到文件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文森特一眼:“我知道你去过医院。你和她说了什么?她好像被吓住了。”
“任何人经历过生死关卡都会软下来。”文森特想的是丽塔可能会顾忌他把尼克亡那晚的推测告诉给克劳迪娅,那她就真的活不了几天了。“钱德勒夫人知道丽塔在中心医院?”
“不不不,这份文件是我精心准备的,我只需要确认丽塔在每一个该签名的地方签上她的名字。”
“佣金?我现在是阿特拉斯在美恩市的合伙人了。我不需要靠佣金吃饭了。”加菲尔德又从最后一页往前检查,“去他妈的威盛法务。去他妈的威盛大厦。我为自己干活。”
“世事无常啊,文森特。我在浮士德大街找到你的时候是真心为钱德勒家办事。我一贯如此,从不浪费雇主的信任,和钱。但是世事无常啊。”律师翻回到文件第一页,满意地抖了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但是要想到,绿墙区交到我们手上总比让那些帮派控制好得多。我们是守法的生意人,不会乱来。”
“既然你这么说,我可要问一句绿墙区的那些居民怎么办?他们留在那里是有原因的。”
“我们出钱让他们搬走。很多钱。事实上我本来认为这些人住在那个像古代遗迹一样的地方是为了他们热爱这里,工人阶级的光辉岁月,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给钱就行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用这一招,非要让骨钩帮闹得天翻地覆?”文森特有些失落,但他马上意识到这跟自己无关,而且已经很久了。
“一方面是钱德勒家族坚持参与到新港口的建设中,他们必须在重建之前做点什么才有资本和阿特拉斯谈。另一方面公司也想和本地的组织搞好关系,光是用钱有点太不牢靠。此外,解决纵火疯子不是我们擅长的业务,他们更专业。”
“你做得很漂亮,我听说了。你在教堂把伊森·豪尔解决了。警局的朋友跟我讲了,精彩至极!”
“不管怎么说,他是最大的麻烦。这正是你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文森特无话可说。所有事情都无比顺利,所有人都觉得事情解决了,他好像也不得不把这当成事实。确实,他杀死的有可能是凶手,把这当成真相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这就是真确答案。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文森特很高兴能终止胡思乱想,抬起头看到克劳迪娅站在楼梯中间看着自己。她穿了一套淡薄荷绿的丝绸连衣裙,脖子上系了一条白丝巾。头发新烫过,经过几道有弹性的弯曲之后恰当地搭在肩上。钱德勒夫人化了妆,带了金耳环,精心准备,除了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死了唯一的儿子的寡妇一样。是的,这个刚死了唯一儿子的寡妇盛装出席不是为了文森特,他很快就看出来了。
“手续办好了吗?”钱德勒夫人一动不动,声音就像是从她脚下发出的。
“没什么问题,只需要他在委托协议上签几个名字就行。”
加菲尔德从沙发上的皮包里取出几张纸分开摊在茶几上,又把自己的钢笔递给文森特。文森特没接。他被迫坐到刚才律师的位置,试图搞清楚那两张纸上写的什么东西。
“签吧,签吧,那个女人派你来不是审查合同细节的。”魔鬼催促道。
加菲尔德满意地点点头,用手在纸的末尾的一条空白虚线上敲几下,把钢笔放在那里,然后拿起酒杯退回两步站在文森特旁边看着。
“没那么难。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一切都是合同双方约定好的。”
“纸面上的约定可能如此,但这里边应该还包含另一项约定。”文森特抬起头看着楼梯上:“钱德勒夫人,丽塔肯签这份协议的一个原因是你保证她的安全。”
“在美恩市,10点半以后。”克劳迪娅看了一下手表,“半个小时之内这份文件不生效的话,我保证离开圣爱德华港去南安普顿的那条船上不会出现一个叫丽塔·德拉普的乘客。”
“可怜的丽塔一直在东躲西藏,却没料到整个舞台都在你的早餐盘子里。”
文森特这下什么疑虑都没有了,飞快地签了名字,把笔抛给律师,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
“还有什么需要麦克林先生办的吗,托德?”克劳迪娅终于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斜靠在扶手上,比房间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要优雅很多。
“呃,没了。麦克林先生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加菲尔德冲文森特眨了下眼:“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如此。钱德勒夫人,从法律上讲,绿墙区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已经和你没什么关系了,麦克林先生。”克劳迪娅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文森特和加菲尔德中间:“你可以走了。”
“你无关紧要,我只是不喜欢宴客的时候有不相干的人在场。”
“哦,看得出是很重要的客人。”文森特再次审视了一下她的妆容,“我知道是谁要过来了。真是行动迅速,时间把握得很好。”
“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紧凑一些。”克劳迪娅不想再拖下去。文森特手里的烟才烧了一半,她的眼神就像是要把它熄灭再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扔出去。“阿特拉斯的负责人不想再等了。”
“啊,阿特拉斯的负责人。我猜她说的不是你,托德。”
“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对于这种程度的羞辱,律师应付的游刃有余,尽管这间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事实是怎么回事。“群策群力,阿特拉斯是靠一群人的智慧取得今天的成就。不是某个人。”
“你该走了。”克劳迪娅又看了下表:“油嘴滑舌对你没什么好处。”
“阿特拉斯的人很谨慎,有外人在会让他们不舒服。文森特,你也想让绿墙区恢复往日荣光吧?”
“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关心。”文森特站起来,让自己不必仰视克劳迪娅。“钱德勒夫人,我知道我没有完成我们的约定,甚至背弃了它。但你一定能明白我在其中的身份是多么复杂,难以调和,托德会告诉你细节,也许他已经跟你说过。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所要求的只是一句话,让一个父亲不必天天生活在地狱的折磨之中。如果你找不到人复仇,我保证一定会有一个。不是伊森,不是他,不要被骗了。我会找到杀死你儿子的真正的凶手。我用这个答案来换我要的答案。”
魔鬼的话并不能左右克劳迪娅的态度,但文森特的话显然已经起了作用。加菲尔德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这显然不是他选边站的时刻。
“昨天我给警察局打电话,他们说会把伊森·豪尔当做绿墙区几起谋杀案的凶手结案。你现在跟我说他不是凶手,我该相信谁?”
“快,告诉她,亮出你的底牌!”魔鬼高喊:“如果你有的话!”
“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他。”文森特心里没有丝毫的疑虑。“有另外一个人,而且我已经确定是谁了。坦白说即使你不告诉我关于杰克下落的线索我也会追查真凶。我正在做。即使别人都已经选择更容易的解决方法,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求真相。总有人需要知道。所以,你能告诉我真相吗?那个凭我自己无法找到的真相。”
“我从来不相信警察。”克劳迪娅伸出手比了个手势,文森特给她递了根烟点上。女士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看着门口的方向,就好像阿特拉斯的车在她视线之中驶来。“我也不相信你。我需要答案,越多越好,好让我从中判断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则更为重要。我需要你的答案,文森特。”
“车牌号我没有查到,我在佛罗里达朋友不多。那把古董枪是从佩科里尼父子枪店卖出去的。你知道那家店吗?就在奥克塔维亚街上。”
“别急着去。”克劳迪娅反倒没那么急了。她冰冷的声音慢慢钻进文森特的耳朵里,脑子里:“你准备好了么?那里未必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不管是什么结果,有人在等待着。” 文森特把烟熄灭,整理了一下衣服。“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我们都不必等太久。”
“我们的合伙人应该快到了。”加菲尔德大幅度地抬起手腕亮出金表看了一眼嘟囔着。“我要把这些文件整理好。”
“就这样吧,文森特。绿墙区的麻烦就由我来处理。”克劳迪娅点点头,“谢谢,你的烟。”
文森特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握手,一边的律师微微抖动的身体让他觉得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这座豪宅里没什么值得挖掘的东西了。他只对她也点点了头,转身走出门口。
加菲尔德欢快的告别声在背后响起,文森特举起手摆了一下。他走到院子里,哈利好像是带着笑意站在车边,适时地拉开车门。文森特觉得有点分不清他和老艾瑞克,甚至和玛姬还有码头的接待员有点模糊不清。
文森特坐进车里,没有一点迟疑地开出了这座绿色植物编织的迷宫。他想起律师刚刚说的道别,才注意到这条街上的人家几乎没有做什么万圣节的布置。但如果说这里缺乏恐怖气氛到也未必,这地方可能是美恩市最恐怖的所在。鲜血和鬼魂对这些房子里的人是多余的,制造鲜血和鬼魂只是他们日常工作的副产品。有什么比工作还无聊的呢?大概只有下班后还要回家工作吧。
“呃,能告诉我今天的日程安排吗?我还挺想热闹热闹的。”魔鬼提议:“今天可是万圣节啊!”
“你让我出来吓唬人怎么样?我保证比电影里那些家伙演得好,或者我可以学他们的样子!”
“现在才是中午,朋友。太阳底下人们的胆子可大了,你吓唬不了他们。”
“这确实很有道理。可恶,我并没有制定什么夜班规则!”魔鬼失望地咂咂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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