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这家餐馆的时候文森特都没注意到这家店的名字叫糖白。这里的布置都是暗色调,至少有十年没装修过,尤其是在万圣节的装饰下整个店里更是显得杂乱,完全没有她的名字带有的舒适优雅。店主没有太用心给她打扮,但这并不能反映店里的食物水准,毕竟中午时刻满座的盛况说明客人的认可。
文森特在离门口远处的街角停好车,推门进来寻找他约好的人。窗边靠墙的位置上举起一只纤细得像8年级女学生一样的手臂摇晃着,他走了过去。
“你迟到了,不介意我先吃吧?”丽珍说着拿起一片披萨送进嘴里。
“这次又是什么?”文森特坐进硬沙发里,示意服务员等一下。
“金枪鱼披萨还不错。”女警指指自己面前的半圆形食物:“他们加了蘑菇酱,不多见的做法。”
“我还不想吃这么多。”文森特拒绝了丽珍的好意,要了一份服务员推荐的猪肋排和南瓜汤。
“选得不错!”丽珍冲他眨了一下眼,“稍等一下,我很饿。”
文森特点点头,点上一支烟看着她吃饭。丽珍以前和他同事的时候经常带奶奶做的午餐在办公室吃,非常丰盛,让所有人嫉妒的那种美味食物。但是这个女人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像在16岁就停止发育了一样,让人想不到她3年前就成为了正式的缉毒组警员。她吃饭的时候非常认真,比工作的时候还认真。她说她的爸爸和奶奶在她小时候就经常跟她说他们在菲律宾时挨过多少饿,这让她对食物非常尊敬。披萨还剩一片的时候,服务员把猪肋排端上来了,文森特把盘子往自己面前拖了一下,丽珍立刻按住盘子另一边:
“今天是万圣节,晚上这一片的人不可能让我消停吃顿晚饭,我要提前做准备。”丽珍擦了下手,毫不迟疑地举起刀叉对猪肋排下手。“你那份稍等会儿。”
“同样的蘑菇酱!你能相信吗?这东西搭配什么都好吃。我要让奶奶研究一下,成功的话绝对能让她在圣诞节的时候赢过整条街的老太太们!”
猪肋排被分解得只剩灰白色的骨头时,文森特那份上来了。他尝了一口,感觉像是德国风味。
“怎么样?”魔鬼非常好奇。他对美食和其他人间大美之物有无穷的好奇心。
“嗯,很不同寻常。我是说蘑菇酱。”文森特承认。但他怀疑亚洲人的社区是不是没有德国餐馆,否则这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赢下什么。
“我好像总是在扮演电视机和收音机的角色,”丽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文森特发现那是一杯红茶。这家餐厅的厨师到底从哪来的?女孩满意地呵了一声,随即对文森特抱怨道:“除非你能拿出点结果来证明我不是白白给你的午餐做消遣,否则我不会再给你当警局的内线了。”
“如果我能签发委任书,你早就是中队长了。其实无论是谁当负责人都看得出来能给你升两级能让附近的街区安静不少,但你自己选了当巡警。”
“事实是没人会让亚洲女人当中队长。我也不放心把我的社区交给你们这些白人。”
“说真的,绿墙区到底怎么样了?我听说阿特拉斯的人和车已经往那边扎营了。他们好像在布置什么活动场地。”
“是真的。我猜此时此刻,一份转让绿墙区所有产权已经在一座豪宅的写字桌上签署完毕。他们今晚就在码头那边办个酒会也不会让我惊讶。”
“它又不是真地由上帝建造的,那只是座房子。”文森特把一根剃干净的骨头拨到一旁,不久之前这玩意还和刚刚附着在上面的肉一起构建了动物的血肉之躯,现在只是一块残骸,一块垃圾。“人建造,人拆掉。”
“马西森神父没有争取什么?教会对于其名下的财产权力可不小。”丽珍十分认真,她已经准备好讲故事了。
“先让我听听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一个人在美恩市新建一所教堂。”文森特看出她正像橄榄球远动员上场前做热身一样跃跃欲试,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这可有意思了!你这辈子都很难再见到这种人生。安杰洛·马西森1900年出生,和父母一起在堪萨斯城生活,除了日子穷一点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直到他因为打架伤人被学校开除。他在二十出头就结了婚,有一个女儿,又很快离了婚。原因大概是妻子受不了他整天不务正业小偷小摸。离婚第二年他在一个牲畜交易所偷窃时被人发现,逃跑的过程中他的同伙用刀刺死一个女出纳的胸口,可惜的是当时他和同伙都成功逃脱了追捕。不过这件事很可能让他下定决心远离过往的荒唐生活,他一路逃到圣路易斯并且老老实实地隐居下来。在那里他得到了一名教会神父的帮助,成为了建筑工人,并且在教会服务,颇受好评。我想堪萨斯城的警察比美恩市的同僚们认真负责得多,他们竟然在两年之后抓住了当年刺死女出纳的凶手,他招认了此前的多桩罪行并且供出了马西森,于是他被捕了。巧合的是,这名不幸的死者竟然是帮助了他的神父的妹妹!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当时怀有什么样的心情,但马西森肯定是后悔透了,因为他在监狱里表现的完全是个模范犯人,我觉得在进去之前就已经把自己净化过了。总之,5年之后,马西森被提前释放之后他立刻回到圣路易斯的教会,向神父忏悔。”
“这都不重要了。”丽珍把红茶一口喝完,带着些愤慨地把杯子放下。“《悲惨世界》里面那个主教叫什么来着?马西森遇到的那个神父简直就是书里面那个人,而他对待马西森的态度连维克多·雨果都不敢想。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文森特?有时间你该看点书,对你有好处。我听说一些人会按照报纸上的案情报道实施犯罪。算了,说回到这次世间罕见的和解,双方应该都感受到忏悔和宽恕的力量了,马西森就这样正式成为了教会的成员。这事当年在圣路易斯还挺有名的,可能是仅次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重大事件。之后的很多年里,马西森都默默地行使着神职人员的工作,收获了很多尊敬。他毫不避讳自己年轻时的过错,反倒把它当成榜样来劝导那些走了弯路的年轻人。然后有一天,马西森得知前妻死了,通知他的是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女儿茜茜。他好像去找过前妻几次,不过都被拒绝了,前妻大概是考虑到不想影响茜茜。这个和他没什么感情的女人突然出现,告诉他前妻的死讯,以及她要带着儿子和丈夫一起去欧洲生活。”
“好像是吧。我记不住欧洲的地名。”女警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反问:“你又比我知道得更多?”
“如果我说马西森的外孙叫德里克,你不会对着我的鼻子来一拳吧?”
“文森特,这些消息都是我花了不少钱和人情换来的,你如果……”
“我在教堂见过茜茜和德里克的照片。”文森特举起刀叉投降:“完全是意外。我正要打听这两个人的情况,你帮了大忙。”
“你最好不要背着我去找其他资料来印证我的话,我不喜欢被当成怀疑的对象。”丽珍晃晃小鼻尖,很快就回到讲故事的投入状态:“反正又过了几年,那个教区的老神父去世了,马西森就开始了游荡迁徙的生活。他一路向东陆续在伊利诺伊,肯塔基,弗吉尼亚的很多教区短暂任职,最后来到了马萨诸塞。然后他就在美恩市定居了。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难怪什么?美恩市有30万人,你不认识的人和海里的鱼一样多。”
“没了。就是一些平常的教区工作,周日布道,婚丧嫁娶。你会留意浮士德大街教堂里的神父吗?”
“你在那待了两年还不知道街角有个……”丽珍没有把脏话放在形容教堂上,“你该不会觉得比尔肉铺屋顶后面那个十字架是家医院吧?”
“反正他们都是救人。”文森特把猪肋排吃完,喝了一口红茶。“是个好故事。就像你说的那本书,有点传奇色彩。”
“所以,马西森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我听说他失踪了。警方怀疑他是伊森·豪尔的最后一个受害者。”
“他被囚禁了吗?还是离开了美恩市?天呐,他是很重要的证人,警方还没正式给豪尔定罪呢!”
“又来了!”丽珍失去了音量控制:“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你在查的每件事我都能帮上忙。让我帮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做到一半你就把我踢出局?”
“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对着女警期待的眼睛说:“我也会卡住,就像现在,我托你打听了这么多,但是案子还是没办法推进下去。你了解到的这些东西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或者要等到圣诞节后才有用,但我现在还不知道。”
“好吧,至少你没跟我说什么要保护我之类的屁话。”丽珍无奈地往靠背上一倒,整个人像是消失在沙发椅里一样。“你今晚要怎么过?”
“星期六晚上我一般去办公室楼下的酒吧喝两杯,听那里的人聊聊球赛之类的。然后回公寓再喝两杯,就在孤独和悔恨中流着泪睡着。”
“对啊,我还没有准备糖果,那我就在酒吧里喝到天亮吧。”文森特忽视了丽珍凶狠的眼神,把话题拉回来:“马西森的女儿茜茜现在在干什么?”
“中产家庭的好孩子,大学毕业之后当了摄影记者,追着新闻跑遍全世界。听起来也挺无聊的。”丽珍像钟摆一样摇着头,忽然把身体往前一伸:“布鲁塞尔!哈,我终于记起来了!”
“茜茜和德里克生活的地方?嗯,这个地名我最近好像总是听到。”文森特掏出一支烟放进嘴里,把打火机捏在手上转了几圈,哼哼着:“布鲁塞尔,到底在哪里……”
“如果你需要提醒的话,我很乐意……”图谋不轨的味道就要从魔鬼的语气里流出来了。
“啊,上一个分不清楚瑞士和比利时的人还是……”文森特终于想起来这个该死的地名是从谁嘴里念出来的了。他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对丽珍道别:“好姑娘,我想我知道下一步的线索在哪里了。”
“布鲁塞尔!”文森特站起来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走到丽珍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推荐的蘑菇酱。这顿我请。南瓜汤归你了”
“你不会要去欧洲吧?”丽珍真有点懵了,“马西森在那里吗?”
“他的秘密就在那里!好姑娘,今晚要小心分辨哪些人是装扮成连环杀手,哪些人是要来真的。”
文森特走出餐馆发动汽车,开到路上之后才开始考虑要去哪里。下午1点半,再过2个小时就是姑娘们放学的时间。他不想去皇冠餐厅,于是把车直接开到卡罗尔家附近停下等着。抽了两根烟之后文森特突然想到姐姐并没有说萨姆几点到家。不过他们总要回家过万圣节的。文森特盯着姐姐家白色的墙和橙色的屋顶,在周围邻居中显得很特殊。那是女孩们自己选的颜色,自己粉刷的。门口摆上了南瓜灯,挂着渔网做的蜘蛛网,在白天显得有点滑稽,但他相信太阳落山之后这座小房子会很有节日气氛。
“你说的是亡灵节?这玩意比万圣节早得多。”魔鬼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我从这些嬉皮士一直回溯问到罗马人,没人知道万圣节是怎么来的。突然之间,人们就开始扮成妖魔鬼怪自娱自乐起来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这个节日并不是怀念死去的祖先,不是祭祀掌管死亡的神明,只是扮演一些人造的恐怖之物,它的意义究竟何在?”
“你在关心一个没人关心的问题。”文森特摇摇头,丝毫不关心。“话说回来,难道我们创造的东西就不值得被……呃,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我懂。我只能说吓唬人是个很让人着迷的事情。”
“确实如此。这能解释很多东西。不过我不建议你在地狱搞这一套,也不建议把地狱的人带过来一起欢庆万圣节。”
“嗯,我明白。这就像是把印第安人邀请来感恩节晚餐一样。尴尬。”
“你就坐在这里等?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案件一开始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上搞出点好玩的东西真不容易。”魔鬼就像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那样呻吟了一声:“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吗,文森特?”
“你伤害不了我,朋友。”文森特打开车里的暖气,从手套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把金色的液体灌进嘴里。“你的乐趣也不在于此。”
太阳软乎乎的,从边缘渐渐化开褪色,路边的树和房子被冻得就差发抖了。文森特把大衣裹得紧了一点,和魔鬼一样往座椅里缩了缩。他盯着挂在挡风玻璃上沿的太阳看了一会儿,一点也不刺眼。他似乎能看见它在缓缓下落,像肥皂泡从二楼窗户落下,就落在引擎盖上,把玻璃融化。他终于觉得暖和了。
文森特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宁静,就在呼吸了几次之后,他觉得一只手在脸颊轻轻抚摸。手指纤细修长,像柔软的树枝,带着香草的香味。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他的全身,和他的手紧紧相扣。他把手盖在女人的手上,让脸颊感受那手掌的温度:
“我的心丢了。”珍妮轻轻地说着,把头放到文森特胸前。“让我听听你的心跳。真慢。它太累了,不是么?”
“嗯,只要加满威士忌就好了。”文森特笑着拍了拍妻子柔顺的头发:“别担心,总有一天它会得到休息。”
“我们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我们以前经常带着红酒开车去呼啸岭。”
“但是从那个能停车的弯道可以看见美恩市最好的夜景。”
“文森特,你从哪学来的这一套。”珍妮忍不住笑出声来,浑身颤动着,就像被挠了痒痒一样。
“我第一次约你去那里的时候就这样么想了。那天你把我的威士忌喝完了。你真的不知道那玩意有多强劲对吗?当时你的脸色那么好看,我满脑子都是‘老天爷,有哪个女人喝醉了还能这么美?!’”
“唉,那个女人去哪了呢?”珍妮有点伤感地问:“我都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我一直记得。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能看见那个女孩。”
“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喝酒。”珍妮仰起头亲了文森特一下。
她真的变成了10年前的样子,嘴唇丰满,额头光洁,就像带着月光。文森特环抱住妻子,亲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后背。他知道这是假的,但这个梦是多么难得,他多么需要这个梦啊。
“嘿!文森特!”敲玻璃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喊声,文森特睁开眼看到萨姆。“你在这干什么?”
“你刚下飞机?”文森特摇下车窗,注意到姐夫身上背着个旅行包,手里还拖着一个箱子。
“是的,飞机甚至还早落地了8分钟!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事。你要进来吗?卡罗尔应该去接姑娘们了。”
来自欧洲的长途飞行并没有让萨姆失去活力,这真是作为优秀记者的必要条件。文森特对此非常佩服。他下车跟着萨姆来到门口,才发觉天已经黑下来了。刚才那个梦明明很短,回味起来却像过了整个晚上。如果能用几个小时过完过去几年的美好时光,这种梦还是不要醒来为好。文森特抱着满心遗憾失落跟着萨姆进到房子里。
“你看上去比我还累。”萨姆疑惑地看着文森特,“要喝一杯吗?我正好带了两瓶啤酒回来。”
萨姆打开旅行箱,从几本书和衣服下面拿出两个茶色玻璃瓶。文森特拿起一瓶看了一眼,瓶身标签上的古典油画里一个表情麻木的女士仿佛正向买下她的人说“你老婆和你妈不会喜欢你喝这玩意的”。萨姆又在箱子里翻了几下,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随身旅行袋里找出一个涂着珐琅的瓶起子,举到文森特面前得意地展示:
“不错吧?非常漂亮的工艺。用它打开的所有啤酒都是上等货。”
萨姆起开自己手里的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嗓子里发出极度满足的声音。他把起子抛给文森特,文森特把那个闪着蓝紫色光芒的精致玩意抓在手里转了几圈,套在白色的瓶盖上轻轻一扳,一阵白雾伴随着清脆的“嘭”一声在瓶口爆开,让文森特心里一缩。这瓶酒在30000英尺高空飞行了几个小时之后又在美恩市的寒风里待了至少一个小时,它冰冷的外表正好能表达它甜美清爽的内心。欧洲来的玩意都不一般,文森特心里盘算着灌了一口,确实是顶级佳酿。
“你应该多来点这个。”魔鬼像是被旧大陆的酒精唤醒了,“威士忌太装腔作势了。”
“这房子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你,你可以经常过来,姑娘们对你的工作很好奇,你可以给他们讲讲。”
“讲故事我可不如你。而且,”文森特带着一些痛苦让冰凉的液体通过喉咙,“父亲讲他自己的故事才能让孩子满足。”
“她们还没到对政治感兴趣的年纪。电视里那些摇滚明星才是她们的生命。我觉得猫王还是世界上最有名气的人,而在她们眼里那只是个又老又胖的瘸腿老头。时间过得真快,我跟不上她们了。”萨姆摇摇满头卷发灌下一大口,看得出家庭问题比国际问题更让这个记者觉得难缠。“你带了万圣节礼物吗?最好是电吉他之类的既能吓我一跳又能让她们开心的玩意。”
“呃,我临时想来你家的,什么都没准备。我是不是应该在卡罗尔和姑娘们到家之前逃走?”
“其实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文森特有点不好意思。他和姐夫没什么交往,这种正式谈话在他们之间还是有点尴尬。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萨姆坐进沙发里,很正经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福特对中国的政策?苏联给非洲支援了几千辆坦克?北约对两个超级怪兽的恐惧?你打开电视一看就知道,没必要像我一样飞到欧洲听他们抱怨好几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
“我感兴趣的正好就是你这趟欧洲旅行。呃,你在布鲁塞尔一定认识很多记者吧?”
“嗯,有几个酒吧是我们的据点。政客和政客勾心斗角,记者们就像看球赛一样在场外交换意见。”
“听说过一个叫德里克的人吗?我不确定他是报社还是电视台的人,但应该是搞新闻的。”
“茜茜·加德纳,”萨姆的表情忽然沉重起来,“和德里克·加德纳。他曾是个好记者。”
“3年前,德里克·加德纳被发现死在贝鲁特一间旅馆的爆炸事件之中。”
“我打赌那不是意外。”文森特立刻发现了这个刚刚知道名字的人和美恩市的联系。
“他的尸体全身赤裸,有多处骨折和外伤都被认为是死前造成的。有人证明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天有几个人进入德里克的房间一直没有出来,然后第二天凌晨爆炸就发生了。”萨姆的声音颤抖,眼睛垂向鞋尖。“惨叫声持续了整晚。”
“他一定惹了大麻烦。”文森特努力让自己从萨姆的悲伤和恐惧中挣脱出来,保持自己问话的方向:“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传言很多。你知道德里克是个非常认真,非常有责任感的人。哦上帝,他就是记者这一行的良心。在这个世道,在那种地方,有太多他要公之于世的秘密了。苏联人,美国人,犹太人,就像不知疲倦的老鼠一样做着各种各样肮脏的交易。他们都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被人揭发。”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文森特忽然感兴趣起来:“他至少有个立场吧?听上去他就是个见人就咬的疯子。”
“有人认为他有共产主义倾向,原因是他幼年有一段时间跟着父亲在波恩生活过。但这很难说,因为他的父亲是在德国出生的美国人,曾被认为在东德从事间谍活动。弄明白这种事情就像是试图在这个瓶子里分辨出哪一滴是酒哪一滴是水,根本说不清楚。我和德里克在开罗相识,当时我们正在报道纳赛尔总统去世的新闻。他当时只是个二十岁出头刚毕业的大学生,但做起拍摄和采访工作时老练的像是在越南待了10年的战地记者。我们住在同一间饭店,每天晚上都会在酒吧聊上很久。说实话我花了30年时间跑了地球上一半国家,我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和事感到新鲜,但是这个小伙子让我觉得做新闻这一行是有意义,值得坚持下去的工作。他对国际局势的担忧,对新闻报道的社会责任感,对真相的执着程度,都让我这个老油条回忆起自己刚工作时的样子。”萨姆再次叹息摇头,甚至眼睛开始湿润起来。“他给我上了一课,给我懈怠的心脏来了一拳,让我又活了过来。”
“很多伟大的工作只有年轻人才能完成。”文森特点点头,拿出一支烟点燃。萨姆也点着一支,眼里湿润的反光在烟雾的弥散之中不那么明显。文森特稍作缓和之后继续问道:“你们分开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当时他跟我提到要花点时间在中东。我以为他说的是纳赛尔死后埃及和以色列的关系,以及对阿拉伯联盟的影响,但后来我从他的报道中看出这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去了伊拉克。大多数人都认为从60年代开始美国对伊朗的影响逐渐加大,但只有真正深入过那个国家的人才会知道伊朗的现代化改革是多么不稳定,而我们国会的那些聪明人不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穆斯林国家。”
“呃,你知道我不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说的这些我只能理解一点点。”文森特对萨姆坦白自己的困惑,这确实让他有些头晕。“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德里克在伊朗到底要干什么?”
“从他的几篇报道来看,德里克怀疑美国在伊拉克撒下了关系网,希望能像干预伊朗一样干预伊拉克。当然,这不完全是出于政治层面的考虑。从来都不是。”
“能不能再简单点?你跟麦迪森和凯瑟琳也是这么讲话的吗?”
“她们理解起来完全没问题啊,还经常跟我争论这些问题。”萨姆疑惑地看着文森特,随后恍然大悟:“抱歉,文森特,我知道卡罗尔说的是真的了。她老是抱怨我不该把工作那一套带到家里来。”
“算了吧,你别告诉我卡罗尔从不会把皇冠餐厅剩下的食物带回家里来!”
“她下次这么干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场!”萨姆终于有了点笑容,文森特觉得自己干得不错。“你要告诉她我和姑娘们已经吃了太多皇冠餐厅的食物。哦,虾肉派,连我过生日也要吃吗?”
“哈,我应该给你介绍一个人,你们绝对是一条战线上的好战友。”文森特想了一下丽珍把上次在皇冠餐厅对虾肉派的评价在这间房子的厨房里重复一遍,萨姆和卡罗尔之间绝对会有一场精彩的大战。“不过我还是想再问清楚一点,德里克在伊拉克调查什么?”
“美国的石油利益。他具体掌握了什么线索我并不清楚,但是他的最后一篇报道明确提到了美国的石油公司在伊拉克有积极的活动。”
“我不知道。不过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萨姆又进入了思考的状态:“阿特拉斯怎么了?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最近经手了一个在绿墙区的案子牵扯到了阿特拉斯,德里克在中东的调查可能涉及到其中的一些秘密。”文森特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萨姆,这涉及到德里克的家庭关系,这种私人问题最好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透露给一个记者。
“原来如此。你需要那些报道文章吗?我可以让欧洲的朋友帮忙找找。四五年前的报纸他们应该都有存档,但是具体是哪几期,可能要花点时间了。”
“没关系,这件事并不急。反正绿墙区的故事告一段落了……”
文森特不想让萨姆为这件事太操心,德里克的报道并不能为绿墙区的案件提供什么直接证据。他想要这场对话到此为止,却被响起的开门声打断了。
“我们的动作要快点,如果能在你们的爸爸……哦,萨姆,你比我料想的要早到家!哈,文森特!”卡罗尔一开门就看见两个男人,意外远大于惊喜:“别告诉我你去机场接萨姆了。外边停的是你的车。”
“文森特舅舅?”大一点的凯瑟琳提着购物袋冲进来先看到了文森特,眼睛睁得老大:“哇,上次见到你还是麦迪森生日那天。”
“爸爸!”小一点的女孩直接扑到爸爸怀里,“你做到了!你赶上了万圣节!”
“我以为你和姐姐要去学校参加万圣节聚会。”萨姆把8岁的小女儿举起来转了一圈再放下,“忘记带你们的礼服了吗?”
“不,礼服什么的都做好了,但是她们决定不去了。”卡罗尔把一堆袋子拿到厨房,“文森特,你要留下吃饭吗?”
“不,我只是来……”文森特其实并没有做决定,这似乎是个家庭团聚的好机会。
“帮个忙,留下来!”凯瑟林悄悄躲到文森特背后,让妈妈看不到自己:“她带了餐馆的奶油玉米烤虾浓汤回来!求你了!”
“这是仅仅一道菜的名字还是……”文森特已经有点想走了。
“不,别走,今天有很多食物,饭后你还可以跟萨姆喝点威士忌。”卡罗尔还在厨房忙活,
“我想我还是先去把手里的活忙完。你知道绿墙区的事情还没完全结束……”
“留下来吧,文森特舅舅!”麦迪森过来拉着文森特的手摇晃着:“我和姐姐专门回来听爸爸讲他在欧洲的冒险。我想你和我们一起听。”
“那并不是什么冒险,只是看一群老头开会而已。”萨姆大笑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到爷爷家过圣诞节的时候吗?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在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卡罗尔从厨房走回到客厅,认真地看着丈夫:“姑娘们为了和你一起过万圣节才决定不去学校的聚会。她们想把邪恶连体双胞胎的表演单独留给你。顺便一提,制作那套服装我也出了不少力。”
“哇哦,说到双胞胎,我想起在飞机上遇到的一位女士。”萨姆看懂卡罗尔的意思,温柔地对她眨了一下眼,用儿童剧场报幕员的声音讲到:“在瑞士和奥地利交界的森林里,人们常常看到一个长着两个头的瘦高人影在月光下游荡。”
“你不是来过万圣节的,对吗?”卡罗尔走到文森特身边,看到他手里那瓶啤酒:“外国货,嗯,萨姆从不空手回家。”
“你和萨姆聊完了吗?如果我打断你们的话,不如留下来吃过饭你们再接着谈。”姐姐对弟弟的洞察力永远那么敏锐,这并不是技巧上的老练,文森特深知这一点。
“其实已经谈完了,我正要告别。”文森特整理了一下外套,看了一眼父女三人。他觉得有东西堵在心里,让他想立刻逃出这间屋子。他甚至感觉到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控制不住的流下来。“姑娘们不会把萨姆让给我的。”
文森特挤出一个笑容。即使他知道这么做很傻,姐姐会一眼看穿,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卡罗尔点点头,对文森特晃晃手指让他等着,转身从厨房拿出一个贴着黑色标签的瓶子放到文森特的大衣口袋里:
“你说得对,萨姆要给姑娘们讲故事,他不需要这个了。”
“希望这不是什么万圣节玩笑。拧开瓶盖会窜出一条蛇什么的。”
“苏格兰纯麦芽。万圣节快乐,文森特。”卡罗尔眨了一下眼,扭头喊道:“姑娘们,跟文森特舅舅说再见,然后来帮我准备晚餐!”
“不!”凯瑟琳绝望地大喊:“你可以留下来吃两个虾肉饼!”
“我想爸爸一定给你们带了礼物。如果你们不乖乖吃饭的话,我就只能替你们保管了。”
“嘿,文森特,阿特拉斯明天在绿墙区举办一个重建开工仪式,他们要把那里的房子都爆破拆掉。我的同事接到了邀请,如果你想差点什么的话我可以让他把你带进去。”萨姆停了一下,补充道:“如果这件事跟德里克有关系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明天吗?”文森特想了一下,立刻回答道:“我想没这个必要了。”
文森特对着克伦威尔一家挥手道别,关门离去。橙色的灯光在他身后亮起,整条街道变得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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