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没算过。这不是一起案子,是好几件案子。”
“加菲尔德最初给了你500,之后丽塔给了你400,克劳迪娅一分没给。啊,丽塔还给了被揍的艾迪200,也被你收了。还有邓恩太太的……被她收回了。三个星期进账一千多块,是笔好生意。再干3个月就凑够给那个死去保安的钱了。”
“你要算得这么细的话,我还给了天使100块。板上钉钉打水漂了。”
“如果良心能记账,我能在美恩市所有的酒吧终生免费喝酒。”
“自以为有点良知之后你们就很愿意以此为代价地堕落下去。啊,我是多么善良啊,简直把天堂的信用账户塞满了,既然如此,多出来的那些良知不如去兑换一点堕落来找乐子吧。这东西没有及格线,上面那些狡猾的家伙只进不出,他们才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捐了多少钱,他们只看你做了多少坏事。而且好事和坏事不能兑换,没有汇率。你干的坏事他们兢兢业业地一笔一笔地给你记好——你能相信这笔账是上面那些人在记而不是我吗——总之,只要你干的坏事过了线,嘭!你的信用就完蛋了,你再也进不去天堂了。”
“编得不好。”文森特踩着刹车让车慢慢藏进路灯的阴影里,熄掉车灯。“没有人会信你这一套。”
“不然我能怎么办呢?”魔鬼耍无赖一样辩解道:“我应该在地狱边境设立一个海关,检查他们是否做过足够多的坏事。如果一个人做了太多好事,不好意思,你失去了进入地狱的资格,只能在外面晃荡。”
“我只想公平一些。两边的规则总要一样才能让游戏玩得下去吧。”
“没有人关心这个游戏能不能玩下去,”文森特从车上下来,倚在路口的墙角点上一根烟,往斜对面的一处临时搭建的拱门看过去。“再说这本来就没有输赢。”
“这是赢家的观点。当你觉得不公平的时候,胜负已经决出来了。”话已出口魔鬼也应该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不太情愿地补充:“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我应该建立自己的新规则。”
几根钢筋焊接成支架贴上木板,拱门的结构就这么简单,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临时的装饰物。木板上的油漆泛着湿润的闪光,两个油桶被放在拱门角落的后面,里面还有刷子。文森特没有动,直到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随后两个工人从后面的三层楼房里走出来,互相道别之后离开这里。
拱门所在的这块空地就在教堂的对面,在文森特的记忆中这原本是一间消防局,有时候消防员会在这里架起炉子烤肉。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空地背后的建筑早就烂得一扇窗户玻璃都不剩,绿色的斑痕将原本的红色完全啃噬殆尽了,更像是个邮局。
文森特上一次从教堂这一侧观察这栋楼还是他接受加菲尔德的雇佣跟踪威利·皮特斯阻止他放火。那个倒霉蛋逃出教堂往这个方向跑了,然后文森特就在这栋楼的角落看到了伊森·豪尔的背影。是的,那就是伊森·豪尔,文森特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当然现在他知道伊森和威利斯的死没有关系,然而这种绕了一圈回到原点的感觉让他多少有点可怜自己。有太多可怜人在绿墙区游荡,生前死后无不如此。
“星期六晚上还要干活,真是个可怕的万圣节。”魔鬼评价道
“老板付出的钱让他们愿意卖掉自己的时间。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万圣节,比如我。”
“这个国家就是建立在资本主义之上的,难道不是吗?”
“别在节假日跟我说这些。我还挺想周末休息一下的。”
文森特没有继续讨论,不过魔鬼的话让他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阿特拉斯急不可耐地要宣誓绿墙区的占领。尼克·钱德勒星期一死的,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们就完成了地产的收购,星期天就要公开宣布绿墙区的改造,新港口似乎在下周末就能建好了。文森特对这种巨型公司的运作一无所知,就如同星星的运行一样对他来说是天外之物。几条人命,和自己拼了命的工作,对工业巨兽来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大象踢开一颗石子翻找食物又能花费多少力气?
如此想着,更加刺骨的沮丧几乎让他想立刻开车回家灌两杯姐姐送的酒。烟卷上燃烧的火星让他的手指感到发烫,他把最后一点烟草吸成灰烬,多少受到了一些鼓舞。
“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魔鬼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是这么想的吗?”
文森特并不那么坚定地走出街口角落,右转走上人行道,让自己进入到教堂门前的一片黑暗之中。曾经是绿墙区最光明的庇护所,现在就默默地站在外来入侵者的对面,等待着自己被掀翻,粉碎。黄色的警戒线将她紧紧捆缚,说是保护却更像绳索。大门没有锁,她就像平常一样敞开胸怀,但是这一次她不再有心了,只是一具枯槁的躯壳。
文森特在门口站了一下,把手按在大门上,另一只手摸了一下身上的凶星。即使明知道它今晚可能排不上用场,他还是觉得安心一些。教堂里面一片漆黑,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桌椅的轮廓是接住从何而来的光线得以显现。神之子的塑像在高处静静地挂着,两千年来应该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难过的事情了。
文森特在教堂前前后后搜索了一圈,和伊森死的那天没什么区别。警察取走了一些物证,没留下什么东西。他坐到大厅第一排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开始感受自己的情绪。等待通常都是让人焦虑的,有时还会紧张。当你等待一个人不来的时候更是如此。文森特也有点不确定自己到底在等什么结果,一会儿过后他甚至有点盼望快点天亮。他有点不在乎过去三周里发生的事情了,希望太阳能让一切都烟消云散。但是魔鬼活泼起来,他能感受到左臂的肌肉不受控制的缩紧放松,血管涨鼓鼓地挤压着血液来回流动。
“文森特,你猜中了。”墨菲斯托的喜悦之情再也无法掩盖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直到文森特的身边。安杰洛·马西森在过道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抬头看着耶稣的雕像:
“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发生在所有地方的一切。你看,他总是在看,一定知道点什么吧。”
“如果有一个活人有这么大的能力,改变一切的能力,我们最终也会杀死他。当时人们就是这么干的,是这样吧,神父?”
“是的。我认为这是一个现实的隐喻。”神父很有耐心,比起在讲台上布道更像是在讲课:“这是历史问题,不是神学。罗马人为什么要杀死他?如果他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那么罗马人这么做是为了惩罚他,以儆效尤。但我觉得他们是出于恐惧。”
“因为他死了啊。罗马却不复存在了。就像你说的,我们向死人祈祷,这更有用。”
“谁又能呢?”神父微笑着转过头,“即便我们都知道的真理,又有多少能成为戒律呢?”
“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但是,”文森特无可奈何地把烟踩灭,说出他不想说的话:“我想你知道我今晚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些的。”
“是啊是啊,我一坐在这里就不由自主地……”神父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在耳朵边上绕了几圈,“那么,文森特,你知道我会来吗?”
“我只是随便猜的。我看到德里克的照片不在了,是你拿走的,对吗?”文森特看到神父点点头,继续说道:“有人告诉我明天阿特拉斯会在这里举办一个开工仪式,所以我猜你可能会来。”
“不,这是好事,我认同这一点。绿墙区的重生对美恩市是大好事。我对这里的人感到欣慰,他们值得一个机会,这也是我和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说的。”
“不,我从没这么做。留下来被黑帮勒索?让他们的孩子继续没有未来的生活?我怎么会这么做。我只是跟他们说不要放弃绿墙区,总有一天这里会重新兴旺起来。”
“我不明白。”文森特觉得既然神父开诚布公,自己也不必装腔作势:“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做出那些事?”
“私人恩怨。”神父坦然承认:“我和阿特拉斯有着很深的私人恩怨。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些了。我不能原谅他们。我要用自己所有的能力报复。”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犯下罪行是为了让罪人受到惩罚。这是世界上最公平的结果。我知道我也将会遭受惩罚。”
“那是个错误。”神父低下头叹气。“我以为他是骨钩帮的人。等我发现时一切都晚了。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无辜。”文森特感到一阵愤怒涌起:“在你的计划里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吗?这是一定会发生的,毫无例外,无辜的人会被牵扯进来。”
“这正是邪恶的起源。”神父似乎在辩解,但不一定是为他自己:“你承认吗?对好人的谋杀,无时无刻不在发。是邪恶驱动着生活。”
“如果你在谈论不公,我不会反驳。”文森特只能稍微点点头,“但是你不能说这是正常的,理所应当的行为。没有人应该成为别人的代价。”
“但你不会后悔。”文森特越来越确定自己的想法了。“不管是对邓恩,还是对伊森。如果对邓恩是一次意外,那伊森就是你用心培养出来准备献祭掉的那个无辜的人。”
“我只是在帮助他。他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做。”神父开始反驳,像是下定了决心:“你知道他在伊拉克遭遇了什么,但你不知道那些折磨为什么发生。他别无选择。除非他选择去死,不然活着就一定要复仇。我告诉他可以怎么做,仅此而已。”
“如果你能劝说他——我相信你一定能——那么伊森不会变成现在这种下场。”文森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杀死伊森的正是他自己,不是墨菲斯托,也不是马西森。“如果不是我,他会杀死丽塔。”
“哦,那个女孩还活着?好运气总是发生在坏女人身上。她犯的罪值得一死。”神父意味深长地说:“她可是要让伊森承担谋杀的罪名啊。”
“你是怎么……我明白了,你就在现场。”文森特完全想通了尼克·钱德勒死的那个晚上码头上是怎么回事了。“你杀死尼克之后就在留在附近看着那对苦命鸳鸯来到那里,看着丽塔把伊森支走,又掏出伊森的枪对着钱德勒的尸体开了两枪。”
“我并不是想要哀悼尼克钱德勒的尸体,但是我的枪没有了,我要想办法让他的尸体看上去和前几具一样。枪是伊森放在我这里的,上周日他却突然跑过来把枪要了回去。我不得不给他。但是没想到这把枪的子弹最终还是打进了尼克·钱德勒的尸体,多么奇妙的意外。他被杀死了两次。即使不是我,那个女人也完全有可能亲自动手杀死她的丈夫,然后栽赃给伊森。”
“很有可能。但这些事并没有发生,所以丽塔不是凶手。”
“照你的话说,丽塔也没有死,所以伊森不需要为此负责。他是个干净的孩子。”神父点点头,非常笃定。“那女人对着自己丈夫的尸体开了两枪,为了陷害自己的爱人,以谋求财产,这算犯罪吗?不。她该受到什么惩罚?侦探,你告诉我。”
“如果我知道的话她早就在监狱里了。”文森特回忆起三天之前在这里发生的战斗,“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守着丽塔,你会找机会杀了她吗?毕竟你设下陷阱让她和伊森见面,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
“她无足轻重。她自己的贪婪让她走进陷阱,就像老鼠忍受不了奶酪的诱惑,哪怕她看到明晃晃的弹簧夹子。这么说吧,贪婪造就了她,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让伊森给她打了个电话,就说他要离开美恩市,让她过来告个别。然后她就来了,带着枪来的。你觉得她是在防身?我觉得她也可能是想杀了伊森彻底占有他继承来的地产。这么一个女人,呵,即使没有她,我也会选一个适合的人送到伊森手上。那个律师就不错。”
“这是什么仪式吗?让伊森变成魔鬼一定要献祭一条人命?”
“仪式?你在说什么啊?”魔鬼抱怨道:“每天都有人被献祭,这是日常行为。一般的代价而已。”
“不不不,伊森已经被赋予了那种力量。他只是一直不敢使用它。要有个人让他打开水龙头释放它。”
“你打电话让我到现场是为了让我做目击证人?这很危险,说不定会暴露你自己作为幕后主使的身份。”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文森特,我本来以为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我帮助了伊森,阿特拉斯的计划被拖住了,反倒是你,太可疑了。”
“很好,我差点成为又一个代价。”文森特尽量不使用太讥讽的字眼。
“很遗憾你参与到我的复仇之中。我们都只能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命运。”神父叹息一声,明显看得出他对文森特的话感到羞愧。“如果你能了解文森特的过去,如果他能像你袒露内心,可能结果都会不同。”
“别把自己从这些罪行中摘出去!你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你不会放过伊森,不管是因为狗屁命运还是私心,你也不会放过我。”
“如果他能说服你,或者你说服他,我都不会拦着他离开美恩市。”
“这是他的命运。你也有你的。”神父提高了声音:“你不觉得你参与进来是因为我们都有某些共同的东西吗?”
“我尽量履行一个侦探的职责,至少是在那晚之前。是什么让你怀疑我?”
“看,我就说请我办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魔鬼得意起来。
“其实是挪威人和多米尼加人。”文森特也觉得解释这个有点滑稽。“我承认作为人我还是能力有限。”
“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的对决。”神父依旧保持着抚慰者的态度:“我们总是被卷进一个无法控制的旋涡,能逃脱出来的人一定是依靠神力。就像希腊神话里面的英雄。不管你是不是主动参与进来,既然能活到最后,那一定要在最后一幕登场,扮演重要的角色。”
“你确实决定了一些人的生死。比如那对滑稽的搭档,还有丽塔。你决定放过她,是吗?”
“帮助一个好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而赦免一个坏人,太难了。”神父摇摇头靠到椅背上。“如果过了很多年你知道有人因为被你放走的人而死,你的悔恨和愧疚会延续到死前的最后一晚。”
“这正是我现在担心的问题。神父。”文森特解释道:“我放走丽塔是因为她没有杀人。而你确实杀了不少人。”
“我完全理解你的处境,文森特。实话说你并不是今晚唯一中奖的人,我也在这里等你。你不是那种混日子拿钱的人,从那天你把伊森从律师那帮人的手下救出去我就知道。我要对阿特拉斯进行的报复是长久的,你不会不管。所以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谈谈,听听你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对德里克和阿特拉斯的过往一无所知。”
“这么说你还没有看过那本笔记。”神父显出一点失望,又立刻点点头:“也不坏。这点事还是留给有关系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呃,这是什么门票吗?要看过笔记的人才能玩下一关?”文森特有点受不了这个谜题了:“如果德里克留下了什么证据,能证明阿特拉斯的违法行径,那就公布出来,让他死得有价值。”
“你以为我不想吗?德里克发现了犯罪,还没等他披露出来就被残忍地杀死了。我当然想让那些罪行被公开,可惜伊森并不想让那本笔记落到别人手里。他已经绝望了,觉得没人会为此受到惩罚。他是对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我停止复仇的理由。我要杀死阿特拉斯和帮助它的人,也要找到他们犯罪的证据。这是唯一能让德里克死得有意义的东西。”
“啊,偷偷进入伊森家里找东西的人是你。你在找那个本子。”文森特差不多把拼图都拼全了,却还不能看懂画面的内容。“那到底是谁的东西?”
“德里克。他的朋友把它转交给伊森,让他看清一切灾难背后的真相。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和伊森在这里相见,因为我们有同样的苦难,同样的敌人。而你,文森特,你和这件事毫不相干,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神父转过身来看着文森特,眼神非常有说服力,是以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辈的身份在劝导年轻人的神情。文森特没有看过他布道,他猜神父站在讲坛上的时候一定能够鼓舞和安慰很多人,劝导他们走上正路,远离苦难。此时此刻这个好人也在做着相同的事,而他自己的手却已经染满了血。
“我还有个问题。”文森特找不到任何劝说神父的语言,只能抛出最后一张牌:“如果你没有获得这种力量,你会怎么复仇?”
神父站起来,黑色的长袍顺滑的垂在脚边,门口射进来的光亮在光滑的布料表面浮起一层绒毛似的描边。文森特只能看清他的侧脸,那是个冷酷的表情。尽管文森特怀疑那是神父强行表现出来的决心,但他此时也不得不站起来面对这个罪犯。
“我要在这里等到明天晚上,等开工仪式开始时把这里变成废墟,让阿特拉斯付出代价。你还有很长时间考虑,或者现在就逮捕我。”
“我别无选择。”文森特摊了一下手。对方的回答很高明,让他陷入矛盾境地。既然语言的交锋没有胜算,文森特只能让这场较量进入下一阶段:“神父,我不得不说请你跟我去警察局。”
笼罩在神父身上的光之外袍消失了,一团黑色的烟像墨水滴入水中一样从他肩头晕染开,急速地向上飞升。这种黑色即使是在暗夜之中也如此耀眼,让文森特不得不后退一步,伸手去摸大衣下的凶星。
“我说过这不是公平的较量。”神父慢慢地向文森特走来,张开双臂让黑烟在身上更自由地流淌。“如果你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刚才的谈话就毫无意义。为什么不坦诚相见,让上帝来判决对错?”
“神父!这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面对神父的逼近,文森特只能掏出凶星向前瞄准。“我不想再在教堂杀人了。”
神父老迈的身体向文森特弹射过来,以至于黑烟没能跟上他的速度残留在原地形成一个人的轮廓。文森特连扣两次扳机,子弹在飞出枪口的瞬间就绝望地偏离了轨道。神父的身体像子弹一样冲击过来,文森特毫无办法只能举起双臂挡在面前,结果是他像一颗被白球撞击的台球一样被神父的肩膀击飞,在长椅上翻滚到墙边。
“你还在保留什么?”这次撞击的力量也影响到了神父,他摇晃了一下身体,大声说道:“这里已经没有秘密了!”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能用人类的方式来解决。”文森特爬起来继续用枪指着神父。“你把恶魔召唤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了,没有人了!”神父加快脚步走到文森特面前,用手握在枪口上。“能制裁他们的只有我了!”
文森特毫不迟疑地开出一枪。神父的手纹丝不动,眼看着子弹贯穿手掌,擦破下颌的皮肉。流下的血液让文森特觉得似乎有胜算,但他想要把凶星挣脱出神父的掌控时才发觉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把枪是一位老朋友为他做过改装,枪身的构架经过额外的打磨和固定,用来保证即使是墨菲斯托使用它的时候也不会出现故障。而现在凶星被一只手捏得发出吱嘎的响声,文森特已经无法再握住枪炳了。他只能尽快打出一发子弹,希望能让神父松手,可这除了让掌心的洞口扩大一些之外毫无作用。左轮手枪的大口径枪管已经穿过了神父的掌心,在手掌的背面顶了出来。
“现在你要怎么做?用语言的力量劝说我?我对这种力量的认识比你深得多。”神父扭动一下手腕,把枪从文森特手里拔出来。“你对武器的认识比我深。那么,对那种特别的力量你掌握多少呢?”
“相信我,他还从没失过手。”文森特没什么可以进攻或者防卫的东西了,只能眼看着凶星在对方手里摇晃着。
“他?”神父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慢慢地把枪对准文森特:“看来你很特殊。你的朋友也很特殊。”
最后一颗子弹在距离文森特胸口不到2英尺的地方飞出枪口。凶星从没对着自己的主人射击过,但他知道它不会拒绝任何猎杀的机会。神父的手指扣动扳机的动作在文森特眼中看得很清晰,这得益于神父对枪械的陌生。当然,任何人在使用凶星的时候都会很陌生。就在神父扣下扳机的时候,魔鬼无可奈何地说:
子弹穿透皮肤和肌肉,带着大量的热量直抵心脏。人体最强劲的肌肉受不了金属的挤压而破裂,血液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心碎的感觉让文森特无法思考,只能背靠着墙不受控制的抽搐坐下。眼前的影像渐渐模糊,神父长袍上的红色血迹和黑色布料融合成更深的黑色,向他的梦境一样没有光亮。他疲惫地闭上眼睛,给魔鬼解开锁: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神父看了一眼凶星口中升起的烟雾,有些困惑,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文森特身上发生的变化。“毫无尊严。”
“之前那些被烧死的人不算你杀的?”魔鬼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他不喜欢血腥味。
“那不是人类的行为。是我干的,但……”神父大概才反应过来心脏中枪的人不应该这么顺畅地说话:“啊,我不知道你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魔鬼露出金色的眼睛,整理了几下大衣胸口的破洞,随即又放弃了。“你就是个新手。”
“在我这个年纪还能遇上新鲜事很难得。”神父没有被吓到,“我能应付得来。”
“呃,文森特的情况和你不太一样。”魔鬼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觉得这具身躯没什么大毛病之后轻松地抖了抖肩膀。“他需要先休息一会儿。”
“显而易见。”神父应该是搞明白自己面对的到底是谁了:“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
“我不分享东西。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我没那么慷慨。有借有还是我信奉的原则之一。”魔鬼停下自己轻浮的举止,开始谈正事:“谁把这珍贵的能力分享给你的?”
“我不想一个晚上被审两次。至少我应该知道谁在和我说话。”
“管理者。你管你侍奉的那个家伙叫什么就可以管我叫什么。总之,我对这种力量负责。今后也对你们负责。”魔鬼不会放过任何说话的机会。“这不是审判,你可以当做是调查。一个庞大的机构出了系统性问题,我才是被审问的那个。说真的我应该给不同部门的人发不同的工作服,而不是全部用这种黑色的。”
“感谢你的坦诚。我想像你一样,”神父平静的摇着头:“可惜你们都不愿意向我们表露身份。”
“简单描述一下。我的手下都是个性张扬,即使他们想要在人间隐藏自己也愿意留下一点印记。每个人都有点坏习惯。比如我就话很多。说说吧,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着鸟嘴?脸上纹着黑线?还是嗓子里老是发出咕噜声的?”
魔鬼大为震惊。瞳孔中的金色火焰胡乱摇曳着,止不住的往周围扫视,似乎想要找到自己的女儿。他的嗓子里发出类似语言的声音,像个健忘的老人找不到眼镜一样想要找到那该死的宝贝。神父不可能读不懂这种眼神:
“她,教给你怎么使用她的力量,然后就走了?”魔鬼就像不懂英语一样。
“她没说这是她的力量。”神父还是很有耐心,尽管他刚才说过不想再受审:“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她没有留下名字。”
“她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把力量给你?该死,她已经知道了!”
“她告诉我无需对世界隐藏这种力量,尽情去使用,去分享。就像富有的人给穷人钱一样。”
“行了,我肯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了。”魔鬼这才重新把注意力聚集到这场对话中,但他好像还是忘了这是一场被中断的生死搏斗。他开始在神父面前踱起步来。“她就是个被惯坏的公主,完全不懂得节制,以为把花瓣撒向人间就能变出一个春天。我应该教给她更多,让她看看真实的世界。”
“为什么不呢。既然有人这么慷概地对我,我必然会继承和发扬这种美德。”
“这不一样,神父。”魔鬼发出啧的一声,就像咬到了沙子。“你,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决心坚定的。但是就我和伊森的短暂交往中对他的印象而言,他还是个处在疑惑中的人。如果把他教给我,我会给他更多的时间去做决定。可你,你是给在学校打架输了的孩子手里发了一把枪。现在我很想知道,伊森知道绿墙区的那些事情是你干的吗?”
“不,他不知道。”神父像是在忏悔一般坦白道:“我跟他说那些人都受到了天罚。”
“是的,他相信了。我并不害怕自己的行为被揭发,也不是出于羞愧。”
“是啊,你希望他相信对坏人的惩罚是来自上天的意志。这比你可信多了。”魔鬼晃晃手指,制止神父的惊叹。“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我且不说你对一个孩子的诱导,这是文森特的工作,你真正的罪行是借助你虚构出来的力量压迫那个孩子。就像给子弹涂圣油。这太邪恶了。”
“我不在乎任何指控。反正我也去不了天堂。”神父强行做了个笑脸。
“地狱你也去不成呢?”魔鬼指了指脚下。“马西森,容不得你反省了。你,所有和你有关的人和事在今晚就会消失。”
“实话告诉你我可以收回她给你的力量,但既然她选择了你,而你又接受了。”魔鬼想了想,轻松地说:“那就如你们所愿吧。”
魔鬼大步朝神父走去,在他面前举起一只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神父早就保持着十分的专注,好想他是个天生的战士一样。对于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攻击,马西森没有逃避,直接举起一只手抓住了魔鬼的手腕。红色和黑色的火焰交融在一起,像跳探戈一样,既是力量的较量也是情感的交流。魔鬼觉得很亲切。在无数次和艾琳的争吵中,女孩就会让这种力量飘散出来,就像野兽在争夺领地和族群众的地位时要低吼,露齿,毛发耸立。每当这种时候魔鬼都会有点想笑:幼崽一遍一遍的尝试挑战父母,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多么弱小。不过总有一天,父母会惊异地发现孩子的力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记忆和想象。此时此刻魔鬼就在惊讶于艾琳的成长如此迅速,以至于他不得不把她的力量视作对手。尽管他们已经3年没有见面,他还是能感受到艾琳的当面示威。
魔鬼催动手上的火焰直逼神父,让它从两人双手之间蔓延到神父全身,在黑色的火焰之上罩上一层红色。神父难以忍受这种压迫,被迫放开魔鬼的手腕,向后退了几步。反击立刻展开,他像对待文森特一样朝魔鬼猛冲过去。这一次他撞了个空,魔鬼没有做任何动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出现在他背后,甚至在他停下来之前就坐到长椅上。神父的追逐在继续。他把自己变成一件武器,在魔鬼力量的鼓舞下执意消灭另一个魔鬼。
“拳脚功夫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人。”魔鬼不介意频繁地变换自己的位置和姿势,配合神父演出一场精彩的猫捉老鼠。“我们能一直玩到天亮。”
“没人教过我怎么去消灭一个近在眼前的魔鬼。”神父从善如流,停在了大厅的正中间,面对着坐在讲坛上两腿交叉晃悠着脚尖的魔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果你们远在天边就好了,我就可以只动动嘴皮子。”
魔鬼从讲坛上跳下来,脚还没落地就出现在神父面前,一把抓住神父的领子将他整个举起来狠狠地砸向地面。肉体和地面沉闷的撞击声中还伴随着骨头折断的脆响,神父的呻吟还没流出嗓子,就又被魔鬼抓住腰带拎起来甩到墙上。神父的身体还没落地,魔鬼再次闪现到墙边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
“那……太好了。”神父的嗓子很难喘气,被迫仰着头眼睛向下看着魔鬼:“太可惜了。”
“你们的失败是注定的。即使不是文森特,我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人间。”魔鬼郑重地解释道:“这种能力不属于你们。你们要靠自己解决问题,无论你们能不能。”
神父笑了。痛苦似乎不在存在于他身上,伴随着笑声而来的是那股黑烟缓慢地从魔鬼的指缝中升腾。这种程度的力量展示对魔鬼来说造不成威胁,但他显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困兽的攻击。这是更可怕的东西。
“行。呃,不,不不不。”魔鬼迟疑了,努力的思考一些问题,而手中传来的力量积蓄却仍在迅速增加。“不,别在阿特拉斯动手之前就把这座教堂拆了。”
“最关心教堂的,竟然是你们。”神父的眼睛已经被黑色覆盖了,他抬起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是他们!”
“啊,不不不,我不能做这个决定。”魔鬼没在跟神父说话,更像是陷入了某种困境的自言自语:“你还不能自杀。不能用这种方式。该死。”
说完这句话,神父合上双眼抬起双手,让整个身体摆成一个黑色的十字,在将光芒遮盖住的火焰中燃烧起来。魔鬼没有做任何动作,很难说他是不想还是不能,总之就在他手中,在他眼前,神父的肉体从内而外的塌陷并收缩起来,直至形成了一团旋转的黑洞,随后就像有人戳破了一个装着面粉的气球,黑色的粉尘在空中炸裂。声音非常小,但随之而来效果惊人。抵住神父后背的那面墙在气球的爆炸中径直向后倒去,失去支撑的屋顶随即掉落,引发了整座教堂的垮塌。
魔鬼抬起头看着那团黑色的烟雾消失在坠落的砖块和木料之间,和扬起的尘埃一起翻滚又落下。他看了一眼空空的手掌,让手指攥紧又张开,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半间废墟,失去一面墙之后这建教堂就像一个舞台敞开面对着街道,无人观看的舞台中央就是魔鬼本人。
“这算什么?”魔鬼喃喃道,露出失望的表情。随后他抬起手腕大概想看一下时间,结果那块表已经被两股火焰的炙烤下失去了功能。“希望梅塔特隆还没上班。”
魔鬼坐回到只剩一半的长椅上,悄然退去。文森特睁开眼后被周围的环境吓了一跳。
“放心,阿特拉斯的拆迁队还没来。马西森自己把这地方拆了。”
“他把自己也拆了。”魔鬼感受到了文森特的迷茫,只能解释道:“他用艾琳的力量把自己毁了,灵魂都没留下。不是我逼他这么干的,我什么都没干。”
“艾琳?”文森特抓住了魔鬼的粗心大意,“这都是她的计划?把美恩市当做占领人间的第一站?”
“我真不该……唉,算了,你迟早会知道。没人想要占领人间。她只想把人间当做上天堂的台阶,路过而已。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当然敲门的时候惊扰到邻居也是常情。”
“嗯,我不掺和你们父女之间的问题了,但你要不要为此承担一点责任?”文森特用脚踢开几块建筑残骸,捡起地上的凶星,擦拭过后收回枪袋。“我当然不能审判你,但如果你能管好……”
“那他们会用枪杀人。”魔鬼毫无悔意,甚至义正词严:“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用最趁手的办法解决问题。”
“难道不是吗?如果说我和马西森的简短谈话中有什么是有价值的,那就是我知道是他自己选择了做这些事。包括自杀。这让我很欣慰。”
“好吧,你总有解释。”文森特摸出一根烟点燃,抬头看了眼天,又低头看了一眼静止的手表指针。“我们要快点走,趁警察还没来。”
“为表歉意,这次的出场费我可以给你免了。这是我最大让步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走回到车里,发动引擎重新驶进了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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