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进地狱开始魔鬼就絮絮叨叨念个没完,满脸不耐烦。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嬉皮士的样子:长头发,彩色布条绑在额头,下身穿着酒红色的长裤,裤脚松散磨得线头散乱,赤裸上身穿着无袖牛仔马甲,别着好几枚塑料徽章。除了常见的灵修,东方神秘主义和爱与和平这些主题,最让人迷惑的是还有一枚东德钢铁工人徽章。
“你可以随便往里加东西嘛。”魔鬼不以为然,反复把马甲的扣子解开又系起来调整自己的造型。
“不,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什么都创造不出来。”魔鬼最后还是放弃了精心打扮,然自己随意一点。“这么说吧,如果你讨厌什么东西,就不停地往里面加东西,一边加一边说这么做是为了让这东西更丰富让更多人喜欢,然后你就会看到它变了,被分裂了。这东西就完蛋了。”
实际上在地狱里行走的时候也没人关心魔鬼的打扮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早就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两个不怎么协调的人在一个现代都市里兜兜转转走了很久终于感觉到自己加入了一条人流,不久之后这条人流又分开,像河水被石头分割再汇合。两个人最终加入了一条细小的分支,它的终点是远处一个很高的塔。走近一点文森特才发现那是一根石碑,有点像华盛顿纪念碑。事实上这块场地的样子也的确很像国家广场,也是长方形的水池放置在广场的中央,广场的一端是一根方尖碑,只不过这块碑被插在一座古希腊风格的宫殿上。
“原来是这里。”魔鬼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推着人群往中间走。
“有人在地狱重建美国?”文森特紧紧跟着魔鬼,抬头搜寻着目标。
“这就是给你们建造纪念碑那个设计师的主意,这才是他的设计原案。把埃及方尖碑放在希腊神庙顶上。什么鬼东西!”
这一圈人群像个落进平底煎锅的鸡蛋。边缘部分松散地跳动,人们经过停留看几眼就离开,靠近中心的人则专心地听一个男人在讲话。文森特一眼就认出那个人,哪怕他和照片里的年纪差了20年。男人的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片,身上的衣服是在野外工作的风格,看上去很成熟但仔细看年纪并不大。大概是刚才讲了一阵子,现在他暂时停下来喘口气,眼睛却没有丝毫懈怠,用目光鼓舞着面前一百多名听众。
“你们想要像人一样迎接自己的亲人,还是要像鬼一样惊扰他们的生活?这不是我们的终结,而是新生。很幸运我们比他们先一步来到这里,能成为他们的领路人,为他们安排好一切,享受团圆之后的安稳,迈向下一段旅途。你们中的很多人很年轻,父母尚且在世,就像我一样。我们的父母一定悲痛欲绝,在葬礼上痛哭着祝福子女安息,这是他们对我们最后的心愿。安息,我们有什么理由再让他们伤心一次?以这种身份去见他们?安息,这也是我对我所爱之人的祝福,希望他们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依然能平安幸福。在我和他们再次相聚之前,不要打扰他们,回望前世共同相处的时光,积蓄我们的情感,总有一天我们会相拥倾诉,那才是最好的结局,最好的开始。”
没有麦克风,场地十分空旷,这个男人并没有像街头演讲家那样激昂澎湃声嘶力竭。他更像是在讲故事,和听众分享自己的感受。整个过程他都没什么肢体动作,和背后的纪念碑融为一体,如此坚定和正直。听众们显然都听进去了,甚至没有立刻发觉演讲已经结束了,直到演讲者点头示意才从聆听中醒过来。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这场演讲的观众疑虑重重,低声交谈着散去,很多人直接加入了另一个聚会演讲的小圈子。刚才那些水流汇集成一个个旋涡,人们聚拢在一起,有的大声疾呼,有的窃窃私语,整个广场游荡着诡异和不安的气氛。
“这家伙不应该只做一个记者。”魔鬼甚至有点肃然起敬:“我愿意给他一个更高级的职位。你能找点他写的报道看看吗?”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演讲的男人长出了一口气,看到站在原地的魔鬼和文森特。文森特走过去友好地问候道:
“呃,我只听了个结尾,没太明白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别听他瞎说。”魔鬼赶紧走到文森特前面,握住演讲者的手用力摇了几下:“虽然我来晚了,但你最后的几句话一下子就说到我心里了。死者和生者的世界应该有明确的边界,这才能让我们明白生死的意义,珍惜眼前的生活。你说得太好了!地狱需要你。”
“我其实也没有想的这么多,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演讲者困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叫德里克·加德纳,你们是?”
“文森特·麦克林,这位是,墨菲斯托。”文森特立刻接住话。
“我有很多名字,随便你怎么叫。”魔鬼顽皮中还带着点期待。
“他这种人喜欢研究一些奇怪的宗教,信仰很随意。”文森特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他能看出德里克的观察力并不差,名字的问题再纠缠下去就没法收拾了。
“我对美国发生的事情并不熟悉。不过这个名字倒很有趣,掌管地狱的魔鬼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名字!”魔鬼非常得意,“地狱的主宰,亡者的领袖。”
“我听说他已经不在地狱了,现在是他女儿掌管这里。”德里克对魔鬼的表现非常怀疑,“但也有人说地狱现在没人管。”
“这个传言可能是真的。我不是说他女儿掌了权,而是地狱现在正处于权力的真空,无序的混乱,正视危急关头啊。”
“这正是我刚才演讲的内容,”德里克很容易就和魔鬼聊到一起,对话题的关心让他不太在乎对方是谁。“我来地狱3年多了,不算很久,但是我发现这里的确是一塌糊涂。那些死了很久的人告诉我之前并不是这样,墨菲斯托把几乎无限大的地方管理的很好,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他的时代。总之,这两年地狱散播着一种说法,有人要打开两个世界的通道,让死者可以回到生者的世界,或者让生者过来。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是据我观察最近的谣言好像不是凭空捏造的。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谁真的在干这件事,但我肯定这不是好事。”
“看看,这就是现状。你还觉得我每天和你待在一起无所事事乐在其中吗?”魔鬼转头看了文森特一眼,又继续附和德里克:“人群很容易被煽动。尤其是有这么多死了几百上千年的人,他们想要一条出路。没有人领导他们是非常危险的。”
“你和我想的一样。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说服他们,”德里克诚恳地看着魔鬼,像个谦逊的学生:“我还是太年轻,作为生者和死者都是,我不知道这种混沌会走到什么地步。”
“地狱边境。”墨菲斯托抬头看了一眼纪念碑后面无限远的天空。“你知道灵魂熔炉吧?如果把那地方叫做地狱的中心,那地狱边境就是一个未知的边界。人死后来到地狱的第一站就在那里,同样也是永远回不去的起点——你不可能找到你第一次踏上地狱的那个地方。人们说那里有返回人间的入口,很多人相信了,去找了,就再没回来过。”
“这不是重点。他们再没回来过,听懂了吗?他们抛弃了死者的世界也不会被人间接受。这些人才是被抛弃的,非常悲惨。”
魔鬼的话可能偏离了德里克的演讲主题,他似懂非懂地看着魔鬼,大概还在消化这些新奇的言论。末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铅笔记了些东西,然后又对着自己的笔记思索了一会儿。文森特没有打扰他们,默默地点上一根烟看着。他感觉这种漫无边际的谈话好像和自己有点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想要打通这条通道呢?或者这么问,这可能吗?”德里克的眼神还是充满怀疑。
“可能。就像你说的,过去千万年都有人做到过,你可以说是偶然,有人发现了深海中游荡的漩涡,这些都是无法重复的意外。这些都是对人而言,而对于魔鬼,哦,他们有的是办法。”
“你怎么就能确定……算了,这是个好例子,你暂且这么认为吧。”魔鬼有点不高兴,但这还没有到让他发作的程度。“所以你觉得地狱正在发生什么?”
“反过来说这是发生在地狱的集体自裁。何止是自杀,简直是灭绝。”
“走着瞧吧,小子。无郑福主义者都是些自大的蠢货,,还有那些跟随他们的没脑子的暴民,他们迟早会把自己置于毁灭的虚空。”
“你提供了很好的思路。角度新颖,非常有见地,我猜你活着的时候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德里克合上笔记本,小心地放回到口袋里。
“感谢恭维。我就没怎么活过”魔鬼冷淡下来。“我只是觉得应该把死人安置好。”
“下次看到打扮成这样的人,离他们远点。”文森特终于插上话了。“很抱歉,加德纳先生,我们今天过来不是为了专程听你演讲的。”
“显而易见,没人会专门听我这个无名小卒说疯话。”德里克显得很轻松,完全不在意。“叫我德里克。那么,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因为这个东西。”文森特拿出笔记本举在面前:“这东西到了我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
德里克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有点发红,兴奋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他的眼神变得忧伤。他似乎想要拿回那本笔记,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手和脚,依旧没有做出动作。文森特把笔记本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快速地翻阅,在一行行笔记和一张张照片剪报中惊叹:
“我那时候就注意到这些事了吗?我都忘了。还有这张底片,哦,它夹在信封里了。哈,我就说我订的是4月22号的机票回家,妈妈非要说我告诉她的是12号!”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工作都完成了,这东西没什么价值了。全都是历史。”德里克忽然问题所在,抬起头看着文森特:“你从哪里得到它的?我都不知道死后还能带东西过来。”
“呃,我说明一下,死人是不能把东西带到地狱的。任何东西都不行。”魔鬼眨眨眼。
“那你……”德里克像是见了鬼一样往后一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是活人?”
“嘘!别说太大声!”魔鬼立刻制止他的夸张行为,小声警告道:“别惊扰了死者!”
“我也很难解释。”文森特叹息道:“我总是要死的,这不重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慢着,你真的是墨菲斯托?”德里克开始打量魔鬼,在此之前他对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子丝毫不在意。这个记者的观察力让他得出了判断:“你就是!我的天,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为什么让我遇到?”
“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我一直以来就在你们中间。”魔鬼非常谦逊。“过去几年是个意外。”
“我还有很多话要问。这附近有什么适合说说话的地方吗?”文森特觉得在这里站得太久有点太引人注目。
地狱里的这片地方是春天。可能是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也可能回到冬天,或者春天就这么永远持续下去。总之比起快要下雪的美恩市,这个存在于图纸之中的国家广场要温暖明媚得多。往东看去几块草坪上有些人在野餐晒太阳,两侧的史密森尼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和航空航天博物馆门口也有熙攘的人流,但是原本应该在格兰特将军纪念碑后面国会大厦却并不存在,同样的在他们站的地方的北面,白宫也不存在。
“我只来过两次华盛顿,对这边也不太熟。”德里克往四周看了看,指了一下北边的商业区:“那边的咖啡馆怎么样?”
“我也是第一次来华盛顿。”文森特耸耸肩,问唯一的本地人:“那边你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魔鬼也是耸耸肩,开始步行向北。“那些100年前的厨师的手艺比现在的人好多了。”
“别忘了你通缉犯的身份。”文森特跟上去友善地提醒。
“他不是说管事的都去挖地道了么。该死的家伙,死这么多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吗?非要去活人的世界干什么!”
“你女儿想要干什么?”德里克插到文森特和魔鬼中间抓紧时机提问,。
“我的家务事不需要你关心。我只是带这位侦探过来和你聊聊,从现在起我不回答你的问题。”
“可是你女儿的行为,或者我可以认为是你作为父亲和领导者的失职,导致了地狱的混乱,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一切归咎为私事?”
“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魔鬼换到人行道里侧,让文森特把自己和记者隔开。
“放过他吧,这几年他过得很不好。”文森特制止这种媒体行为,压制了记者的好奇心和条件反射式的责任感。“他不是个坏人。”
“美国人。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德里克摇摇头,“我们认识吗?”
“我偶尔会假扮记者做调查,但是很明显我还是太委婉了。说实话如果我像你这么问问题那根本什么工作都干不成。”
“啊,对不起,我不是做社会生活方面内容的记者,不像他们那么有空闲和耐心。我的采访对象可能几分钟之后就没命了,所以不得不简单直接点。”
“不不,不必自责,这很好,我以后再伪装记者的时候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了。”文森特想了想又摇摇头:“有人讨厌被追着问隐私,有人喜欢被采访出名,这跟我怎么提问没关系。”
“要找对人,找对时机。然后就是耐心了。没什么诀窍。”
“勇气,嗯,是啊,”德里克有点迟疑:“但勇气不是能被训练或者赋予的,它是附属品。只要你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勇气就会源源不断。”
“每个人心中都有正义,但很少有人能承受将它付诸实现的代价。这正是你的了不起之处。”
“那么,它实现了吗?”德里克低着头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三个人最前面。
“正是这样。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是阿特拉斯这件事我觉得关系重大,还是由你做决定更合适。”
“如果一个问题需要死人来解决,那就是没办法解决,不是吗?”见文森特没有答话,德里克直接问到主题:“发生了什么?你从哪弄来这个笔记本的?”
“哦,原来如此。那这个故事要很长了。”德里克向前看了一会儿,目光停在一家咖啡馆:“进去坐下慢慢说吧。”
三个人走进咖啡馆找到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面色冷峻的女招待过来收到三杯咖啡的订单之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这地方才像真正的地狱。”文森特看了魔鬼一眼,“真是死气沉沉,冷冰冰。”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这里的老板。”魔鬼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从文森特手里抢过一支烟点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德里克没直接掺和到这场争辩中,很平淡地说:“再说她可能刚死没多久,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把微笑和咖啡端上桌!”魔鬼嫌弃地吐了一口烟,“我能怪她吗?不,死后来到没有秩序的世界,也够她受得了。”
女招待回来了,只带着咖啡。咖啡冒着热气,倒像是冷气。文森特尝了一口,味道很好,看着她问道:
“咖啡不错。这周围有什么地方和这家咖啡馆一样值得一去吗?”
“别这么冷酷,亲爱的。你在这上班,一定知道些好东西。”
“你有的是时间,那些旧货市场又不会搬走。随便看吧。”
德里克笑起来,不得不用咖啡压住。女招待耸耸肩转身走了,文森特感到遗憾。他知道魔鬼指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猜魔鬼怀着浪漫的情调来建设地狱,离上面的现实远一点。这或许又是另一种现实,世界本该如此却失去机会的现实。
“说说吧,你是怎么认识伊森的。”文森特不再理会魔鬼,点燃香烟准备听故事。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故事。我替他感到难过,为他祈祷,认为他为国捐躯了。”德里克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看来是我错了,他没死在伊拉克。真幸运。”
“但是死在了家门口。不然这本笔记也不会到我手里。”
“太遗憾了!你能找到他吗?”德里克失望地看向魔鬼:“我有很多话要和他聊聊。”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下地狱的。”文森特换了个说法做补充。
“上天堂?他真是个好人,值得上天堂 。”德里克又高兴起来。
“一个人要多傻才会身在地狱还相信天堂……”魔鬼嘴角歪了一下,一股烟喷出来直上天花板。
“这个以后有时间再解释。”文森特抬手挡了一下魔鬼,看着对面的德里克:“你知道伊森在伊拉克的事情?那太好了,我不用给你讲长篇故事。”
“我有点糊涂了。”德里克皱起眉头:“既然我们知道的东西都差不多,我还能提供什么帮助?”
“我外公?”德里克转动咖啡杯的手停下来。“他也……”
“是的,你在也见不到他了。”文森特不想在亲情问题上多做纠缠。谜团已经困扰了他太久,更加不想在地狱里遭受更长时间的折磨。“伊森逃回国之后遇到了你外公,然后被卷入到一系列连环谋杀案中。”
“事实上是他杀了很多人。死者大部分是黑帮,这可能会让你好过一点,但还是有无辜的人遭难了。很遗憾。”
德里克沉默地转动杯子。他的呼吸沉重起来,轻轻地摇着头,眼睛盯着浓黑的咖啡,那上面什么都反射不出来。文森特能看出他的失望。
“你外公知道你死在贝鲁特,也知道你为什么死。他看过笔记了,我想是伊森给他看的。从此复仇就占据了他的心,向阿特拉斯复仇。你知道阿特拉斯是一家巨型跨国企业,他们在美恩市看中了一块地盘想要建码头,就联合本地的黑帮赶走那里的居民,恰巧马西森神父的教堂就在那里。一切就这么联系起来了,可怜的伊森不但充当了中间人,还被你外公培养成了一个复仇天使。”
“我为我外公所做的事感到遗憾。他这么做,杀人,改变不了什么,没有意义。”德里克的悲伤难以掩盖,强打精神说:“但是这一连串事件还有一个缺口不是吗,麦克林先生。”
“叫我文森特就好。”文森特为德里克的良知和机敏感到遗憾,死在这么小的年纪。不到一小时的接触就让他明白为什么萨姆会给一个年轻记者这么高的评价。现在他要和这个记者一起拼凑出事情的完整真相:“我还没搞明白的是你的笔记本怎么会落到伊森手里。”
“我们共同的朋友哈桑完成了关键的工作。2年前,哦不,5年前?”德里克苦笑着摊开手:“在地狱里保持时间观念太难了,反正就是我死前2年,我把工作重点放到中东,具体是伊拉克和伊朗问题上,原因是美国在那里的动作。那时候很多人预见了你们在越南没什么甜头了,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中东。很难说他们是遇见了中东战争的结局还是实际操控了它,总之他们的动作很快,悄悄在伊朗和伊拉克都布置了关键人物,我想从尼克松到沙特谈妥了石油和美元结算就已经开始了。是的,我说的就是阿特拉斯,但不只是它,还有很多大公司。这不是什么秘密,是可以公开报道的的东西,实际上美国也乐于放出一些消息让一些国家知道苏联没有赢得太多。那时候我只是不太受欢迎——华约不喜欢我的报道让他们士气受损,美国又不想让我找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巧的是我还是发现了他们用军事行动给大集团开路,甚至打算在中东布置核武器。当我在伊拉克附近做调查的时候结识了哈桑,一个当地卡车司机。他给我提供了很多情报,大多数和他运输的东西有关,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一年前的‘幻影沙尘’行动。就是伊森·豪尔被捕的那次失败的美军军事行动。”
“你应该重点听一下这部分,文森特,这应该能解答你的疑问。‘幻影沙尘’行动的目标是帮助YiLaK驱赶盘踞在一座炼油厂的LiBaN反政府武装,安瓦尔·纳赛尔·巴塔菲,他们的领导人,获得了YiLaK的支持,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但是被美国人盯上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哈桑成为了伊森所在的小队的向导,帮他们摸清了巴塔菲的人员和武器规模,协助规划了进攻路线。这本来是一次万无一失的行动,但是直到小队出发后哈桑得知巴塔菲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被美国人攻击,并且已经从黎巴嫩国内征集了更多的人手和武器,这远超小队的预计和对抗能力。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驻扎在伊拉克的美军,让他们给小队下命令终止行动。哈桑把能做的都做了,回家等待接下来的任务,重新准备下一次进攻,但没想到‘幻影沙尘’竟然按照原计划实施了,然后就是整支小队被全部消灭的消息。当时没人知道伊森还活着。哈桑非常震惊,他不明白美国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军人送死。他只知道一个月后美国人派了更多军队打下了炼油厂,再之后就是阿特拉斯派人承接了这座工厂,美国的军队把这里保护起来。很多美国工程师来了,很多货物来了,却没有一件产品从工厂里出来。”
“哈桑想要在那边找个工作——为美国人工作赚的钱更多,但是被告知他们只要美国人和从黎巴嫩逃来躲避内战的基督徒。我雇佣他成为线人之后他很信任我,于是当我提出要调查阿特拉斯时跟我讲了‘幻影沙尘’的事。我当时想的是‘哦,这些美国人搞这么多事情不会就是为了要这个化工厂吧?他们自己损失了十几条人命呢’!但后来我发现他们真的就是想要这个化工厂,那里的设备能帮助他们完成一些特殊的工作。”德里克把咖啡喝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文森特一眼。“在哈桑的帮助下我进行了一下调查工作,很遗憾没什么收获。美国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军队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那些科研人员在里面研究什么,更别提他们在面对异常情况下表现得多么决绝,和残酷。我不能冒险,更不能让我的线人冒险。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被注意到了。我不想说自己多么名声在外,但一个欧洲人孤身在那片工厂附近转悠总有些不对劲。他们发现了我,我却没发现他们。”
“你知道我半夜醒来发现窗外停着的一辆车里有闪烁的烟头是什么感觉吗?我害怕极了。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们明明可以把车停得更远,可以不抽烟,但还是那么做了。是的,他们不怕被我发现,他们就是要让我发现。这不比在我们口丢一只剥了皮的猫或者寄一发子弹给我高级多了吗?哈,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又把害怕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要看到太阳我的胆子就大起来,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品性。我又去做调查了,没让哈桑帮忙,我自己去了。我当时可能陷入了一种,嗯,宗教狂热中,想要主动献身给什么崇高的使命一样。非常黑暗,非常黑暗,那种不理智的状态。哈桑,我忠实的朋友,发现我有点不对劲,同时也打听到美军要对我采取行动了,于是劝说我逃到贝鲁特避风头。我一离开伊拉克就清醒过来,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关了。于是把我的笔记本交给哈桑,告诉他如果我死了就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交给适当的人。这就是我的遗嘱,我的遗产。我清楚这个笔记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接手它的人可能会被厄运纠缠。我猜对了,不是吗?还有另外一件事我猜对了,就是美国人确实没有放过我。于是我来到这里。”
德里克结束了漫长的讲述,举手招呼女招待给自己添了一杯咖啡。文森特的烟没怎么吸就燃烧殆尽,他趁这空挡换了一支吸起来。魔鬼从专注的聆听中缓过神来,悄悄对文森特说:
“回去给我找点这家伙写的文章看,这趟就算免费带你来了。”
“不如你多带我回地狱几趟,看看他在写了什么关于地狱的新东西。”文森特得到魔鬼的嗤笑,满意地回到案件中来,对德里克说:“你死后的第二年,伊森逃离巴塔菲的控制回到美国,成为了英雄。他遭受了长久的折磨,变得少言寡语,记者问不出什么。在此之前军方把他留在部队一两个月,那段时间他们可能是在驱除他在战争中遭受的打击,但是现在看来更可能是在测试他对‘幻影沙尘’背后阴谋的了解,想办法把他塑造成一个英雄,让他忘了那些事。这应该没有太成功。不然伊森就不会在美恩市待了一段时间,具体说就是他母亲去世后回到了黎巴嫩,我想他就是在那里和哈桑重逢了。”
“他应该察觉到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不简单。然后哈桑把我的笔记给他了。”德里克双手交叉垫在下巴下面,顺着文森特的思路讲下去:“他们可能在哈桑给美军做向导的时候就认识。哈桑把他阻止‘幻影沙尘’的事情告诉给文森特,他知道自己的小队被出卖了。”
“加上笔记里关于阿特拉斯和美军在化工厂的调查,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都是跨国集团和军方的阴谋。他带着笔记再次回到美国,想要找部队上报,却发现根本没人愿意对此负责。甚至,他们可能还威胁了他。”文森特尝试让自己回到伊森当时的困境之中,“如果他不是以战争英雄的身份回到美恩市,伊森的下场可能和你差不多。”
“精彩!”魔鬼拍手叫好,引来女招待的怒视。他可不在乎:“都连起来了!”
“伊森·豪尔的故事可能如此,但我很想知道我外公的事。”德里克看上去很平静,迅速结束了关于伊森的故事的讨论,对下一个问题的迫不及待却显示出他并没那么冷漠:“我想,等我见到我妈妈的时候可以跟她讲讲。”
“我以为她离开美国就是不想和马西森再扯上关系了。”文森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们后来联系过吗?”
“外公去过一次欧洲找到我们,但是妈妈并没有原谅他。她早就下决心不再回美国,也不想和外公有瓜葛。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相信外公已经变好了,洗心革面,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她妈妈口中那个靠偷东西为生的人了。外公看到我们生活的很好,也没有多说什么。我想他们达成了共识,让彼此继续自己的生活。这种感觉不需要明说,他们毕竟是一家人。我也一样。”
“他从没跟我说过。我唯一见到他那次才8、9岁,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你。”这话说的有点重。文森特不想让德里克觉得要背负上谋杀的责任,但他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有着不一般的成熟和冷静,应该能分得清不是为了给马西森开脱,更不是要指控他。“我在他的卧室见到过一张照片,是你和你母亲在布鲁塞尔拍的,上面有你写的一行字。那张照片他保存的非常好,是那个房间里唯一的装饰,也是他……结束自己的生命前带走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
“我最后也没能找到那张照片。那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你可以留着。”
德里克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胶卷底片递给文森特。文森特接过来对着窗户方向的光亮举起来,图像正是马西森卧室里那张照片。他点点头,把底片还给德里克。
“这张照片只冲洗了一张,妈妈送给外公了。后来她想起有这张照片想让我再洗一张放到家庭相册里,但我早就忘了它被夹在笔记本里。我随身带着它好几年,跑了半个世界,却一直没想到他竟然在我身边。”德里克也把底片举起来对着阳光看,脸上洋溢着笑容:“妈妈那时候多年轻啊!她见到这张照片一定很高兴。谢谢你,文森特。”
“物归原主,我没做什么额外的事情。”文森特感觉轻松不少,又抽出一支烟点上。“那么,这本笔记就放在你这里。我没理解错吧?”
“你开玩笑吗?”魔鬼拍着桌子嚷嚷起来,“这么多人为了这个本子上的秘密死了。美国军人,黎巴嫩反政府组织,美恩黑帮,无辜的好人,你外公,还有你。你花了这么多功夫弄明白一些事,却不想让人知道?你是个记者啊,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德里克没被魔鬼的质问影响,反倒相当平静。
“我可不想费了这么多精力只看到一场没有结果的戏。”魔鬼直言不讳,就像没有心一样。
“结果?远远没到时候。我的调查公布出去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指望美国人会羞愧?会改过?他们会说这些调查都是伪造的。苏联会拿它大做文章,在舆论上占点便宜,仅此而已。说实话如果这两个国家调换位置也是一样。或者你认为我没有调查出苏联的秘密?”谈到国际局势,德里克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显得自信多了。“世界不会因为一个记者的工作而改变,它正在高效地运转,可以说是开足马力。再等等,十年,最多二十年,会有一个大结局,一个让你满意的结果。到那时候没人会记得我的工作,太微不足道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工作没有意义吗?”魔鬼虽然不满,但应该是能从德里克的话中听出一些门道。
“有,但不多。我想,现在让我选的话我会做个历史作家,或者传记作家,记录一些死去的人和事。这可能更有意义。”德里克笑了一下,更像是自嘲:“这不比当记者更容易。谁也不能保证文字记录,甚至影像记录能保留多久。照片会褪色老化,发霉变质,后面的人能从这些东西中能看到什么呢?”
“千真万确!地狱里有人类的全部历史!”德里克像是被点燃了希望一样兴奋起来:“我为什么不在地狱里完成我的理想呢?好主意啊墨菲斯托!我能干的事情太多了。”
“这对上面的人有什么意义呢?”文森特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活人,他有点忍受不了这种辩论。
“有些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魔鬼制止住他的插话:“我支持德里克的想法。”
“谢谢,我很受鼓舞。”德里克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宾夕法尼亚大道上行人寥寥,看不出春天的生气。“真有趣,我活着的时候很少思考自己,只想看清外面的世界的真相,其实我什么都弄不明白。死了之后我反倒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是对活着的自己看得更清楚了。”
“和上面的世界差不多。活人也会经历很多和死亡相似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会对过往的生活有更清楚的认识。”
“嘿,少说点蛊惑人心的话。这里是地狱,没必要。”文森特看出魔鬼老毛病又犯了。“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不考虑那些人的命,单说你作为一个记者的工作,这些东西不被人知晓也是一种遗憾。”
“知道吗,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遗憾。”德里克对文森特笑了一下,倒像是在安抚他。
“别跟我的朋友提这个。”魔鬼拍拍文森特的肩膀,对德里克谆谆教导:“记住,活人到地狱来不是因为他们太幸福了。”
“对不起,我只是在谈我自己。”德里克心领神会,诚恳地致歉:“我拿到这本笔记已经很满足了。我猜你一定付出了不少才让这东西回到我手里。”
“比起你经历的……我就是做点侦探的日常工作罢了。”文森特不想把这场谈话引向凄惨的回忆,对他对德里克都是如此。“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的工作应该全部完成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嘿,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吃亏带你下来,然后你免费给别人做事?”魔鬼抱怨起来也不顾及在场有没有当事的第三者:“这难道不是慷他人之慨?”
“不如这样,等你正式回到地狱,呃,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到时候我会把这段时间地狱发生的事情汇报给你,这能让你好受一些吗?”德里克好心提议。
“我其实不是很需要这个。不过你能把隐私和尊重留给我,这倒让我很受用。”魔鬼收敛了嚣张的脾气,使出和这身嬉皮士装扮一点都不和谐的礼貌说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帐。看在你的份上我不多说什么了。”
“你们两个建立了非常坚实的友谊。不不不,别急着反驳,只有亲密的朋友之间才能这么剑拔弩张地讨论情感的价值。”记者伸出一根手指在文森特和魔鬼之间来回比划着,最后停在文森特面前:“我还是想听听我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不起,我忘了。”经过一连串的消息交换和推演,文森特的脑子有点发涩了。“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很容易讲得清。用不了多少时间。是吧,墨菲斯托?”
“别忘了我还是个通缉犯!”魔鬼低声咒骂道,几乎瘫在椅子里,绝望地呼唤道:“服务员,你们卖酒吗?来点能让我忘了时间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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