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睁开眼,觉得办公室里黑乎乎的,只有眼前这盏台灯还亮着。他看了一眼表,发现时间是6点55分。十一月的夜晚来得很早,这个时间这个天色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他记得魔鬼带他进入地狱的时间是7点一刻。这场旅行不太可能是24小时,因为残留在酒杯里的一层威士忌还湿润着没挥发干净,就连窗户上用酒画的百合花还有淡淡的香气。
看到窗户,文森特确定现在是早上7点了。之所以没有足够的光亮是因为外面在下雪。天阴沉得要命,密集地散落下大片的雪花,遮天蔽日。文森特没有站起来,反倒往椅子里缩得更紧,伸手抓过酒瓶把杯子倒满,猛灌了一口。
“别,我喝得够多了。”魔鬼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还没清醒过来。
“能给我杯咖啡清醒一下吗?对了,你们后来都聊了些什么?”
“那倒也没走错。”魔鬼艰难地呻吟着,“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这个提议很和文森特的意。他打开窗让风卷着雪花飘到脸上,凉丝丝的感觉消除了他的疲倦。雪可能下了一整夜,浮士德大街看不到一点本色。美恩市盛装出现,宣布冬天到来。
“星期二。”文森特站在窗边点上一支烟,呼吸之间任凭风把烟吹回到脸上。“或许我能休息一天。你能吗?”
“通道啊,你忘了吗?你女儿带着一群人正在挖通往人间的通道。”
“还用挖么,现在简直是来去自由。”魔鬼刚刚振作一些的精神又萎靡下去。
“我能做什么?坐牢!一边坐牢一边被通缉,太可笑了。”魔鬼也确实笑出声来,不得不说带点苦涩。
“这样不是办法。”文森特冷静分析:“不如和艾琳见一面,起码要搞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想办法让她断了这个念头。你确实不赞同她的做法,对吧?”
“当然!我是无所不能的魔鬼,为什么要跑到活人的世界?这里有的地狱都有,却唯独没有像我一样英明的领袖!这里没什么好的,就是垃圾堆!粪坑!打通两个世界,傻子才会这么做。我有的是时间,能等来一切,你们只会等来死亡。你们是嫌死得不够快吗?真正的魔鬼不会踏上这片污秽之地,不会因为你们是人而高看你们一眼。你以为我愿意收留死人吗?我是个输家,只能玩一些破烂玩具罢了。醒醒吧,没人愿意玩玩具。小孩才玩玩具。”魔鬼发泄一样的大喊,听着像是宿醉后的躁动,其实文森特能感觉到他正在暴露真正的情感。但是之后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听着,你不能因为找不到儿子就劝说我和女儿见面,这并不能让你变得高尚,不能弥补你的过错。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不懂,根本不懂。别以为你下过几次地狱就很了解死人,也别以为很了解我。”
“我还没说完!你们受罪不是因为不够善良,而是因为你们愚蠢,而且这种惩罚会一直持续下去。哪怕你们少动点脑子,多去看一看,听一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你凭什么认为我和艾琳见面会让事情变好?你害怕魔鬼降临人间吗?你正和魔鬼做朋友呢!我没伤害过你,没有和你做不公平的交易,尽可能帮助你完成那些根本没人愿意帮你的屁事,我比任何人都配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你这个世界配不上我。配不上艾琳。配不上……”
魔鬼气喘吁吁,文森特沉默不语。他熄灭了烟,走到墙角的咖啡机那里煮咖啡。按下开关之后,文森特又走回到窗边向外看。房间里很安静,外面落雪的世界更加安静。上一次下雪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他都忘了雪有多白,多轻柔,多精巧。他盯着徘徊在窗口的一片雪花,直到它穿过窗户落在他衬衫胸前。它伸展着枝杈站在衣服表面,微微抖动着,没什么光彩。文森特想要把它送回外面的世界,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看着它慢慢躺下,收拢冰晶,化成一点湿润的水渍。它的同伴汹涌地从天空扑向地面,狂舞着行军,占领这个世界的每一寸表面。这座城市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浓妆艳抹等待被蹂躏,现在看上去已经纯洁得让人不忍心踩上一个脚印。楼下的汽车都蜷缩着享受白色的拥抱,会有人驾驶它们用黑色的泥水胎痕把这片白色撕扯开吗?文森特关上窗户,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喝完,又缩回到椅子里。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魔鬼的声音听着确实平稳了很多。
“我还是喜欢自己煮的咖啡。”文森特又点上一支烟,尝试着把话说清楚:“你知道艾琳为什么要这么干,是吗?”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文森特诧异,他不相信有人早上7点会找到办公室来,况且门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工作时间从上午9点开始。不过外面的人一开口文森特的怀疑就烟消云散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两个星期前我问你什么时候付房租,到现在你还没答复我。”
文森特想起来好像有这么回事,于是拿出钱包翻了翻,又拉开抽屉找了一通,最后打开酒杯的柜子摸索了几下,最终收集到80多块钱。这是给了不幸殉职的银行保安母亲抚恤金之后剩下的。就在他挠头的时候,房东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找枪,我不会逼你开门。我就是来通知你,如果这个周五你还是拿不出房租,我只能通知法院处理了。”
“早上好,麦克林先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不,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呃,好像是仓库的地方。门被锁了,我出不去。这里有个电话,但打不通西雅图。天呐,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女人的情绪很复杂,恐惧和急切占了大多数。“我在电话旁边发现了一张名片,写着你的电话和名字,所以就打过来了。”
“那我猜你应该是在美恩市,至少是在马萨诸塞州。”文森特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继续问话:“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
“你在跟我说话吗,文森特?”房东也很急迫,可能正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在门上。
“埃莉诺·科尔。我跟着剧团从西雅图到佛罗里达巡演。昨天我还在奥兰多,今天怎么就……唉,我真的在马萨诸塞?”
“恐怕是这样,至少我没把名片发到别的州,我的名气也没有。别担心,你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不会让你有危险。你在美恩市认识什么人吗?或者你以前来过美恩市?”
“美恩市,我不记得。我没来过。马萨诸塞……啊,我有个好姐妹一年多前搬到美恩市了。”
“我不记得她的电话和地址,不过她说过在一个叫蜜角的酒吧上班。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
“好极了。埃莉诺,你现在尽量保持安静,保持冷静,就像你没醒过来一样。我现在就出发找你的朋友,看看她知道些什么。我给你一个电话,美恩市地方检察官,我的朋友,你把情况跟他说清楚,他肯定能调集警察来帮你。千万不要大喊大叫引来什么人。无论是谁进到这个仓库都可能对你不利。”
得到对面肯定的答复之后,文森特把库珀的电话给了埃莉诺,然后挂了电话穿上大衣,一边检查凶星一边出了门。守在门口的房东斯蒂文斯看见巨大的左轮手枪立刻闪到一边,几乎是在恳求:
“你确定这次能收到钱?”魔鬼讥讽道。“从一个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女人手里?”
文森特小跑着下了楼梯来到浮士德大街上。风停了,垂直落下的雪片让他有一种正在上升的错觉。视野之内皆是发灰的白色,他一时分辨不出方向,直到习惯性地看见被雪覆盖的蓝色道奇。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给这片洁白大地划上污痕,但又能怎么办呢?
美恩市一言不发,看着文森特和魔鬼驶进茫茫大雪,随后又默默地降下更多的雪花擦去了他们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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