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前面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先是有人惊恐大喊,接着柳明载看到本来擎着仪仗的,也把手中东西全抛下,脸色煞白地往回跑,旗帜在地上散成一片狼藉。
铅灰色的天空下,从一片空无中伸出一只黑色狼爪,接着探出脑袋、躯干。烬狼完全从虚空中走出后,轻轻一跃,落到地面上,落地处已聚集有数十只形态各异的烬兽,身上都带着黑火,目不转瞬地往柳明载队列这边看过来。
一只苍老的猴子从烬兽群中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问:“都过来了?”
烬猴抬起一根手指,指向着出殡队列:“那就开始吧。”
烬兽群分散开,开始往柳明载所在处奔腾,兽蹄声、咆哮声,响做一片。脚蹄踏到雪里再拔出来,积雪四溅,留下黑色的深窝。柳明载再想叫人护卫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群兽越来越近。
“太子殿下小心!”身后有人拽了柳明载胳膊一把,将他拉到一旁,最近那头烬牛的牛角擦着他的脊背过去。柳明载扭头见是江盈,不由得感激地笑了笑。原来这些妖兽目标不是自己,那是什么?它们无视沿路护卫阻挡,正一路往队列末尾跑去——那里的囚车才是真正目标。
柳明载这时反应过来,大喊道:“来人,给本王消灭这些妖兽!”护卫们得令,阻挡在烬兽前面,不教他们接近队尾。有烬兽按捺不住,冲到护卫近前面,对重重守御,也一筹莫展。护卫们亦不敢上前搏杀,双方暂时陷入了僵持。
“太子殿下。”柳明载听到一声粗犷的笑声,扭头见是烬狼站在身后,它没有尾随烬兽冲锋,而是等其他护卫都过去后才再次现身。
“明明叫作烬兽,怎会是妖兽?他们承蒙太子殿下盛情招待,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不必紧张,我不过是来接族人回去,顺便与殿下打个招呼罢了。”
烬狼非但没有走开,反而又走近两步:“怎么,太子殿下嫌弃了?这可不对,说起来你该感激我们才是。”
烬狼目光落到一旁江盈身上:“当年你们远征瀛州,久攻不克,若不是烬兽相助,恐怕都回不来,更不必说攻下瀛州,让你娶到这位太子妃了。你说,该不该谢谢我们?”
“都是假的,假的……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既然太子殿下翻脸不承认,那我也不必再遵守什么协定。”烬狼近前一步,“柳家做了三百年皇帝,也该让别人尝尝滋味了吧?”
队列后面响起烬猴叫喊:“烬狼,我来之前不是说只要救出族人——”
“侯先生,”烬狼说,“你心怀宽广,岂是我这种心胸狭窄之辈可比拟的?我胸中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今日索性便一道结了吧,”
烬狼已走到柳明载身前,烬猴相距太远,眼看来不及阻止。烬狼长啸一声,啸声凄烈。柳明载身子一软,顿时委顿在地,竟就此昏死过去。
烬狼冷笑一声,目光转到后面囚车队列上,略微露出惊异之色:“不对,怎会有这么多……”
他甩甩脑袋,像要把什么想法从头脑中清出去,正待向柳明载扑去,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向下看,四只小蛇从雪堆中爬起,紧紧缠在四肢上,任凭如何用力也难以挣脱。
烬狼一边挣扎,一边怒骂:“刚才你没来集会,我就知道一定有鬼,要是教我知道你身在哪里,必定把你——”
另有一条大得多的烬蟒从面前地下钻出,有两三人高,冷冷地看着烬狼:“我就算未参会,也知道你没有遵照侯先生指令行事。”
“今日来救族人,你我之间的事何不以后再说?快把我放开!”
这时烬猴从队列后面折回来,见两人相持不下,说道:“后面正打得不可开交,你们还在这里闹什么脾气?快随我过去!”
烬蟒说:“侯先生,我这就去,可走之前有些事要完成。”
“有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事,这次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烬蟒说罢,缠在烬狼四肢上的小蛇开始顺着腿向上攀爬,向烬狼腹间而去。烬狼似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大喊道:“老蛇,你真敢当着侯先生的面触犯祖训,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四条小蛇都已趴到烬狼腹间,身体团成环状,如同四道铁箍紧紧挂在他肋骨位置。烬狼想用爪子去够,却没有办法把它们剥离下来。
烬蟒叹息道:“我念在同族情谊,再三放过你,你却一再逼我。到今日这一步,都是你咎由自取。”
第一条小蛇骤然收紧,烬狼腹间响起肋骨勒断的声音,自己却咬紧牙一声不吭。
又是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烬狼终于再无法忍受,张口大喝一声,然后倒地。
烬猴大声道:“老蛇,适可而止吧!难道真要杀了他不成?”
“还是为了那个和凡人的协定么……”烬猴叹道,“凡人们自己都不再遵守,你又何必执着不放?”
“凡人这边我会再交涉,一定还有回转余地。可这协定一旦打破,回到三百年前地话,全族都有灭绝的风险。”
烬猴轻蔑地看了柳明载一眼:“和这小子协商么?看起来比他老子差远了。走,先把族人救出来再说。”说罢快步向囚车走去。烬蟒跟着走出一段,身子突然一顿,扭头看,烬狼狠狠一口咬在自己蛇身中段,黑血正顺着烬狼嘴角流下。烬蟒喝道:“三!”
烬狼仍然没有松口,反而越咬越紧,两颊肌肉隆起震颤,咧开嘴,口中狼牙悉数没入蛇身之中。
烬蟒低下三角形的蛇头,赤红色的蛇瞳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它飞快地吐着信子,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终于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重重砸倒在地,不动了。
烬狼勉强站起来:“什么狗屁祖训,老子今日便要先除叛徒,再杀凡人,弄他个皇帝当当!”他跌跌撞撞地向昏死在地的柳明载走去。
一旁注视的江盈此刻俯身从柳明载腰际抽出短匕,护在他身前。
他正待继续前进,腹间肋骨碎裂的地方一阵抽搐,身子摇晃两下,狼爪张开想要抠住地面,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栽倒。
江盈转身,护卫长从队列末尾一路跑过来,军帽上铺了一层雪,也顾不得拂去。
“还有,”江盈叫住护卫长,“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把他背走,送到御御医那里去看看。”
护卫长离开,江盈慢慢走到倒下的烬蟒与烬狼身边,俯下身看着他们,喃喃道:“就在这里一并做个了结吧。”
她举起刀,向烬蟒额前刺下,肩上却被从后面推了一把,身体失去重心,刀尖偏向一旁,刺进雪里。
“是谁?”江盈回头看去,面前站着一头熊熊燃烧的黑色烬虎。
江盈不慌不忙站到一旁:“问吧,反正你们今日都将毙命于此,我有的是时间。”
烬虎略微怔了一下,随即低头检视烬蟒,血仍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汩汩流出。
烬虎把爪子搭在他伤口上,在爪尖黑焰的烧灼下,伤口逐渐收缩,血流也渐渐止住了。
烬蟒一声呻吟,脑袋颤动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王阶:“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自知将不久于世,所以叫我过去,有些话要嘱托于我。”
烬蟒身上的伤让他说话颇为吃力:“我和他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之后又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烬虎伸出一只前爪,爪尖抵在烬蟒头上:“说实话,我祖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烬蟒反而笑起来:“你是说,我甘冒着诅咒,宁可日夜受钻心之痛,也要杀他吗?”
“如果是其他烬兽的话,几无可能,但若是你的话——”
“我刚刚去过火镜,准备出来时,看到有倒影变化成的炉子,正烧着炉火。”
“真正有意思的,不是那座炉子,而是炉中燃烧的东西——是一条里面中空的黑色蟒壳,我在火中清清楚楚看见,在蟒壳心脏位置有一个破洞,如同刀戳出来一般。你杀死他后,逃回到火镜中,把附着在躯壳上的诅咒一并蜕下来藏起,以为从此没有人能再发现,对吗?”
烬蟒微微一笑:“如果真是我干的,又何必煞费苦心给消息让你去查?”
“那是你故意抛出其他不相干的线索给我,想要把我引到其他方向上去。”
“他可曾说什么没有?”烬蟒看到王阶脸色,继续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你根本一无所知。”
“凭什么这么说?分明就是你和顾阁老他们沆瀣一气——”
“我没有耐心再让你这样胡乱揣测下去了。你到现在为止,所看到的都不过是表象。焚字师要深入火中,看到表象下面的东西。”
“你说了那么多,只对了一点,”烬蟒说,“王廷甫确实是我杀的。”
烬蟒继续说:“你不是要报仇么?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眼前都是那晚祖父身体如纸片般从城头飘下的画面,王阶大吼一声,要往烬蟒颈部咬下。烬蟒索性闭眼,等待终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祖父的日记给我?”
“那是我的错,我高估了你的本事,以为推你这一把,就能让你看清真相——或许我本来就不该抱有这么高的期许。”
烬蟒说:“顾阁老邀你祖父饮酒,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王阶沉吟道:“除非那是一个不能被看见出现在酒席上的人,就像……”
王阶目光落到一旁江盈身上:“内外交结,被发现了,是掉脑袋的罪名。”
王阶说:“你找我祖父做什么?是了,柳家于你有杀亲灭国之仇,但你寄人篱下,即使想报仇,也无从报起。你偶然得知了我祖父的真实身份,便邀他助你一臂之力,却被他拒绝——”
江盈摇头:“他既愚蠢又胆小,我许他那么多,他一丝一毫都不敢取,就那么怕柳家么?但正如星辰预示,那次宴饮后,我确实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次宴饮上的第四个人,”王阶说,“也是焚字师,他答应了你的条件。确有一只烬兽,迄今为止所有的行动,都只冲着柳家去的……”
王阶看向倒地的烬狼,仍处于昏迷中,身上的烬焰没精打采地烧着。
“他不仅答应帮你,他的凡人身份也让他方便去做许多事情……”王阶顿住,许多纷乱的散点突然由一根隐形的线串联起来,祖父后来蹊跷的重病,还有他在顾阁老处看到的那封信——
烬狼爪子微微颤动,慢慢睁开眼,环顾四周,见到江盈,吃力地点点头。江盈款款走过去,弯下腰,将手放在烬狼颈后,毛发上的火焰欣快地舔舐着江盈的掌心。
烬狼说:“你不满王廷甫拒绝你,我下了毒;你要赶柳皋成那老儿离开上京,我也照办了,还有侯崇武和尧州那个姓丁的,我也……”
“你做的很好,”江盈赞许道,“今日你的族人们都带过来,好让我清理了么?”
“是的。就像你要求的那般……既然你要我做的,我一件件都做到了,”烬狼费力地抬起头,“你答应我的,是不是也可以给我了?”
“还有我没要求的,你怎么也做了?”江盈的声音温柔,却不带一丝暖意。
“为什么要到下京再去找圣人,刚才又想袭击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小时候才有的幼稚想法,和你说过多少次,星辰早已明示,要得到权利,只要把老的赶走,柳家却一个都杀不得,否则就功亏一篑,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江盈叹了口气,“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做了这么多,我也感激得很,是该好好休息了。”
江盈俯下身,将烬狼拥进怀中抱住。烬狼闭上眼睛,身体松弛下来,又猛地绷紧。
江盈起身,王阶看到烬狼后颈上多了一把短刀。不由得吃了一惊:“你——”
烬狼咽喉被刀割开,发不出成声的呼喊,只能咦咦呜呜地叫着,四肢拼命挣扎,要往江盈爬去。江盈眉头微簇,拔出短刀,黑血从伤口一下泉涌出来。烬狼像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攥走了全部生气,四肢软绵绵地摊开,肚皮贴着雪面趴下,只有头仍伸向江盈地方向,眼睛圆睁,身上烬火慢慢从四肢末端开始褪去,渐次恢复了凡人的手指、胳膊,露出一个中年男人苍白的躯干。最后脸上的烬火也消失了,微微张着口,露出呆滞的神情,正如王阶刚刚所意料到的,是冯嘉的脸。
江盈在白色裙摆上擦去短刀血迹,黑雪与裙上沾的雪水混在一起,留下深浅不一的晕迹,像癫狂的画师所作的山水。她转身对王阶一笑:“你呢?走前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为什么?”王阶问,“我听说圣人本来要杀你,是因为祖父再三求情才……为何还要反过来害他?”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江盈说,“亏欠于别人,尤其是欠别人的恩情。我当年正是为了报答他,才找他来帮我,如果能成事,他不知能得多少好处!他怎敢回绝我?”
王阶看了一眼死去的冯嘉:“如果答应你,此刻躺在这里的便是他了。”
“反正帝星已灭,西漠人也被赶回去,现在不安分的,就只剩下你们了。”江盈一步步靠近王阶。
江盈笑了:“由我来为太子殿下操心国事,他岂不正可以寄情于水墨?我看后面你们那些族人已消灭的差不多了,我们也就此收尾吧。”
江盈举起短刀直刺王阶,动作迅疾。王阶急忙向旁边一跃,短刀从脸颊擦过,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传来冰冷的刺痛。
江盈紧追上来,又是一刀,斜斩向王阶肋间。王阶滚地闪开,反扑上来,一口咬在江盈肩头。江盈眉头微皱,调转刀柄,反砍向王阶后腿。
王阶来不及闪避,腿部被深深划开,痛感如闪电般尖锐,直劈到脑中。他不得不松开口,跌落到雪里,想再站起来时,后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两条前腿无望地在雪里拼命刨着,无法再站起。他惊恐地发现,也许是受伤的缘故,也许是气力耗尽,他正在从指尖一寸寸地变回凡人。他只得仰坐在雪地里,看江盈走近。
“你不会觉得孤单,”江盈说:“从今日之后,世上就不会再有烬兽了,你们和凡人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就勉为其难,忙你们一并了结了吧。”
王阶绝望地环顾四周,茫茫一片冰雪中,没有半点火的痕迹,没有再次变化的机会,焚字师的力量已经弃他而去。
江盈将刀砍向王阶心口,王阶再无可避,他已感受到刀尖慑人的寒气。一团黑影掠过,江盈倒退两步,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看着地上。王阶也向下看,地上躺着一只黑色的烬鹰,江盈的短刀正插在它左翅上。烬鹰正因痛苦而扑打着翅膀,振下朵朵黑羽,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老子再待下去,就要饿死在里面,当然再疼也要变化了!”
江盈再度冲过来,两手扼住王阶的脖子。王阶眼前一阵发黑,呼吸急迫,胸膛里仿佛有什么要炸开来。他伸手想要去拨开江盈,却气力不足,意识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到一个比暗火幽径更黑暗的地方。
王阶努力睁大眼,用眼角余光看见,自己全身最后还剩右手食指尖有一小节黒焰。
王阶眼前完全黑下去,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拼命回想进入黑暗前最后看见的画面,再用仅存的力气抬起右手,摸索着向前用力伸出那一小节燃烧的指尖。
江盈惨呼一声,抛下短刀,双手掩住左眼,连连后退几步。王阶一手捂住伤口,另一手拄地艰难地站起来,借着眼中恢复的微弱光亮,拾起短刀,抵在江盈的咽喉上。
江盈双手捂在脸,兀自道:“不可能……星辰明明已经预示今日必定成功……顾阁老呢?顾阁老在哪里?”
王阶遥望队列末尾,那里战斗已结束,地上躺满卫兵尸体,还有不少已死去的焚字师,正慢慢恢复凡人真身。
王阶说:“他要么已死,要么跑了。只要还活着,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江盈笑了,血从指缝中渗下,流到翘起的嘴角边:“连星辰都背叛了我……你动手吧。”
王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一会儿再有柳家卫兵过来,等他们发现你后,你与柳家之间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
烬蟒依旧无法起身,看到王阶过来,说道:“我才是杀死你祖父的那个,现在轮到我了?”
“否则他为什么要把精心保管的日记托付给一个杀死自己的凶手?”
烬蟒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他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在雪地上缓慢扭动,将身下积雪渐渐推到两边,堆起两条蜿蜒的雪岭。
“他起初叫我过去的时候,没有说明缘由,”烬蟒说,“等我到了,看见鱼恩荣从城头下去,你祖父见到我,一开口便请我杀死他。”
“我吃了一惊,他说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如今天下大乱,唯一心愿便是将烬兽血脉尽早传给你,此事只有我可以信任,也只有我可以通过蜕壳,来避开同族相杀的诅咒。”
“正好相反,我说什么都不愿动手,他说他已有死志,若我不干,他便驱马到西漠军中,叫乱刀砍死——死在我手上终归苦痛更少些。我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他把一把短刀递给我。”
“我变回人身,手握着刀,抖得厉害,不管怎样都刺不下去。你祖父站在前面,用力往后一仰,那刀便……”
“你祖父对我说谢谢。然后要我什么信息都不要向你透露,让你自己平安过下去,但我违背了他的意愿……我觉得,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
烬蟒说话间,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气。王阶向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我祖父,为什么还要同凡人打交道?”
“因为这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发现能让族群延续下去的唯一办法。”
他说完,就蜷曲起蛇身,向下钻入到雪地之中,只在雪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深洞。
“王阶。”王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扭过头去,见是鱼恩荣不知什么时候从棺椁车上下来,往前走到自己身边。
鱼恩荣的腰背驼下去不少,他缓缓转身,指着队列后面:“焚字师们与宫里的侍卫都快死尽了。”
王阶点头,他早已明白,焚字师们再勇武,终究不是凡人的敌手:“那道圣谕发出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的仇已报过了。”王阶想起了什么,“鱼内侍在狭谷时为何没有杀我?”
“王阶,”鱼恩荣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教王阶听得清清楚楚,“你想做圣人么?”
在一瞬间,王阶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或是茫茫白雪带来的错觉,他看到鱼恩荣的瞳色逐渐变淡,从黑色转为琥珀般的碧绿。
“你要做的话,现在是最乱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鱼恩荣看向囚车,“朝里那些麻烦的人,也都关进去了,所以不必担心。”
“一个流着隼神之血的圣人,”鱼恩荣说,“就算只流一半,就算另一半还是焚字师。”
“所以你才没有杀我……你一直在等,等朝廷和焚字师们互相……”
“我不着急。”鱼恩荣弯下腰,鞠起一捧白雪擦手,又用雪水把头发梳理整齐:“怎么样,做还是不做?”
鱼恩荣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若是还能有儿子的话,兴许会自己做着玩,至于现在……你这般畏畏缩缩,真不知我那侄女看上你哪点。”
他轻轻摇头叹息:“可惜了这般机会,可惜看错了你。”
说着,他掉转身向远处走去,走得并不快,但转瞬间身影已小了许多。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一只乌鸦落到左肩,随着步伐上下起伏。乌鸦掉转头,静静看向王阶。
圣人灵柩没过几日就重新出殡,柳明载则尚未从上一次惊吓中恢复过来,出殡时不再行走,也坐进了马车。
至于江盈,王阶听有消息说她回到了宫里,现在下达的敕令就是在柳明载埋首画卷时由她发出来的,又听另外有人说她已被打入冷宫软禁,甚至还有人说她已经被暗中处决。到底真相如何,王阶只要变身潜进宫便可知,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顾阁老则在上次出殡中就消失了行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上京城中至少有一个人立誓要找到他。
上京郊外南山上多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上面插着一杆长枪,每日坟前都会摆上新的鲜花。
项术能变化后,至少可以在夜间活动而不被发现。他终于可以离开上京,往西边去了。翅膀依然有伤不能飞,但没那么重要,他更关心的是到了西漠后生意能不能开张。
王阶自己像个无魂无魄的木头人偶,因为通缉不能显露真身,便每日化作烬兽,在上京城的阴影里游荡。晨钟暮鼓依旧,东西两市熙熙攘攘,上京百姓抱怨贵得离谱的菜钱,除了西边仍有战事消息传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暗火幽径的集会也停了,他无法得知其他烬兽的下落。
他常常在南山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看太阳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下。
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去时,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什么,心脏被紧攥一下。他扭过头,看见红彤彤的夕阳旁边,有一个小点正飞过来,越来越近。王阶在一瞬之间就认出来那是什么。
他从草地上跳起来,顾不得差点从山坡上摔下去,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
他听到灰隼回应以高亢的鸣声,在上京城外原野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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