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本书《创造的行为》(The Act of Creation)中,我讨论了艺术和发现以及人的荣耀。现在这一卷结尾在对人类困境的讨论,于是完成了一个闭环。人类意识的创造性和病理性,归根究底是进化这一铸币厂中的同一枚奖章硬币的正反面。前者催生了我们辉煌的的教堂,后者造就了装饰教堂的石像鬼,提醒我们世界充满了怪兽、恶魔和魅魔。它们反映了贯穿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的疯狂,表明在我们变得名声显赫的中途发生了一些不对的事。进化被用来和盲目的巷子作比较,有这么一种假设并不奇怪或不可能,那就是人类的初始装备虽然比其它生物更先进,仍然有着自我毁灭的倾向和内在的错误及缺陷。
寻找这种缺陷原因的努力从创世之书就开始了,延续至今。每个时代都有着自己的诊断,从堕落的信条到死亡驱力的假说。虽然没有定论,发问还是有必要的。在每个时代和文化描述腐败的术语中,它们被构建起来,所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不可避免地要用科学的语言来构建了。但矛盾的是,在上个世纪的进程中科学因其成功变得混乱 甚至于它忘了去问相关的问题——或者拒绝在某些前提下回答它们,认为这些问题时无意义的因此也不是科学家该关心的。
这种归纳当然并不特指单独的科学家而是泛指占据主导的现代生命科学的趋势,从进化基因学到实验心理学。要诊断人类这种困境,还抱有人类是概率变异造就的条件反射的机器这种图景是不行的;老虎机器上是用不了听诊器的。一位有名的生物学家,艾利斯特哈迪先生,最近写道“我现在相信,当今这种对进化的看法是错误的。”[1] 另一位知名的动物学家, W.H. 索普,提到“过去二十五年生物学家当中几十甚至上百个脑中暗涌的一股思潮”,他对目前主流的信条表示怀疑。 [2]这种异端倾向 在其他种类的生命科学中同样明显,从基因研究到神经系统研究,再到感知、语言和思维的研究。然而这些多样的不墨守成规的运动,每一项都在其特定领域深耕,却还没有汇聚成新的统一的哲学。
接下来的页数里我尝试整理这些零碎,这些概念的线索堪堪在正统观念的边缘,我试着把它们编织成统一框架下的模式。这意味着带领读者踏上一段漫长有时又迂回的旅程,然后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人类的困境。这段旅程贯穿第一部分,主要跟心理学有关,而第二部分关乎进化;尽管有必要谈及看似离题的领域,我希望这些讨论本身有趣。也许一些在冷战两个文化交锋时坚决站在人道主义者一侧的读者会对这种明显倒向敌人阵营的行为感到不快。但我要反复强调,两个一半的真相并不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两个一半的文化也不能拼凑出完整的文化。科学不能提供终极的答案,但能给出中肯的问题。而我不相信没有生命科学的帮助,我们能提出哪怕最简单的问题,更别提达成某种诊断了。但那必须是真正的生命科学的,而不是古早的基于十九世纪天真的机械世界观的老虎机器模型。我们不把这种生锈的图像替换成更崭新的对生命有机体更宽广的概念的话,是不能提出正确的问题的。
我发现其他尝试沟通两个文化的作者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康拉德劳伦兹在他的书《攻击的秘密》(On Aggression) [3] 的第一段中,他引用了朋友的信件。其人受他邀请批判性地阅读果手稿,他的朋友写道“我带着急切的兴趣和渐渐积累的不确定性读您的第二章。为什么?因为我看不到它和全书整体的确切关联。你得弄简单点给我。”也许温柔的读者对现在这几页也有同样的反应,我只能说我已经尽力为这位读者写得简单点了。我不认为这本书里会有太多段落会让他觉得太技术化;但无论如何如果真是这样,他总能跳过去在后面拾起线索。
写这本书的时候,加利福尼亚斯坦福的行为科学高级研究中心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鼓励。这个相当特别的机构,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智库”,它每年召集各种学科五十名学者在山顶校区给他们提供一整年的跨学科交流和研究必要的设备,而不用考虑管理和教学义务。这提供了最有益的证明和测试研究会和研讨会中的想法的机会,各种领域的专家都参与,从神经学到语言学。我由衷希望它们的慷慨,使得我们的热烈讨论中的推进和摩擦成为可能的努力,没有被浪费。
本书中讨论的一些主题在我早期的书《创造的行为》中被更详细地说过。我也时不时引用;如果出现了没有提到作者的引用文本,那么就是来自这些之前的书。
感谢Alister Hardy教授 (牛津), James Jenkins教授 (明尼苏达大学), Alvin Liberman 教授(哈斯金斯实验室,纽约) 和Paul MacLean博士 (N.I.M.H.,贝塞斯达),他们批判性地阅读了部分手稿; 还感谢Ludwig v. Bertalanffy 教授(阿尔伯塔省大学),Holger Hydèn教授 (哥德堡大学), Karl Pribram教授 (斯坦福大学.), Paul Weiss教授 (洛克菲勒研究机构)和L.L. Whyte (C.A.S., 卫斯理大学) ,他们对本书主题做了很多启发性的讨论。
他花了八年从黄瓜里提取太阳光线,把它们撞到瓶中密封保存,在酷夏打开温暖空气。斯威夫特,前往拉普塔的航行
箴言篇第四章第一篇说智慧之家有四根立柱,但没有说它们的名字。我们这个世纪的上半,生命科学仰赖的主流要塞靠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支柱支撑,有一些开始出现裂痕,越来越被认为是极端的迷信。四个主要的简要概括就是,生物进化是自然选择保留的随机变异的结果这一信条(a),精神进化是“加强”(奖励)保留的随机试错的结果(b),所有包括人类在内的有机体本质都是环境控制的被动自动机械,其终极生命追求就是通过适应反馈减少应激(c),唯一可以被称之为科学方法的就是量化测量(d);因此,复杂的现象必须还原为这种处理能研究的简单元素,而不用过分担心复杂现象比如说人类的具体特征会在这个过程中丢失。
这些非智慧的四大支柱会在之后的章节中重复出现。如果想要尝试设计一种人类的新形象,就不得不面对它们表现出的这样一种现代图景的剪影。人不能虚空造物;只有从已经存在的参考框架出发才能让新设计的轮廓清晰,比较和对比是有用的。这是比较重要的论点,我在这里得提出个人的评价来为我个人经验教授给我的批判铺路。
如果某个人开始攻击心理学的主流学派,正如我在上一本书和这一章正在做的那样,那他就要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批评。第一种是正统维护者的自然反应,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你是错的,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也是很正常的。而第二种批评属于相反的阵营,他们辩称既然礼堂的支柱已经有了裂缝并且表现出空洞,就应该无视它们避免争论,换言之,为什么要理会一匹死马?*
自认为自己超越了传统信条的心理学家经常提出这种批评。但这种信念通常是基于自我欺骗的,因为粗略的老虎机模型,通过现代化的更复杂的版本对他们乃至我们整个文化都有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远的影响。我们对于这些、社会科学、教育和心理治疗的态度当中都弥漫着它。主流甚至现在也认识到了巴普洛夫试验的局限和短处;但在大众的想象中,实验室台上的狗,对着铃铛的声音流口水,这已经成了存在的范式,一种反普罗米修斯神话;而“条件”这一词带着生硬的决定论含义,成为了解释我们何以为我们所是和摆脱道德责任的关键方程式。再厉害的死马也做不出如此邪恶的踢击。
透过历史学家倒转的透镜回头看过去五十年,你会看到所有科学的分支,只有一个是例外,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这个例外就是心理学,它似乎躲藏在现代意义上的黑暗时代之中。我说心理学指的是现代意义上学术和“试验”性的心理学,在大部分现代大学中被教授的那类,从临床心理咨询、心理治疗到身心医学。弗洛伊德,更狭义地说荣格,他们当然都是无可争议地具有很大影响力,但他们的影响力在人文,文学、艺术和哲学方面远胜过在官方科学的堡垒中的影响。目前学院心理学中最具支配性的学派同时决定了其他所有生命科学的气候,仍然是一种叫做行为主义的伪科学。其教条像病毒一样入侵了心理学,先导致了抽搐,然后慢慢寄生了宿主。让我们来看看这一难以置信的状况是如何实现的。
开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一位名叫约翰布罗德斯华生的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教授发表了一篇论文,文中他宣称“心理学是时候抛弃一切参考意识的做法了...它唯一的任务就是预言和控制行为;而内省对这一方法毫无作用。”[1] 华生说的“行为”指的是物理学家称之为“公共事件”的可以观察到的外部活动,就像拨动一个机器后产生的活动。既然所有精神活动都是他者无法观测的私人事件,也只能通过基于内省的陈述变成公共事件,就把它们从科学领域排除出去了。根据这一信条,行为主义者们进而从心理学中清楚了一切“无形的和无法触及的东西”[2]。“意识”“想象”和“目的”和其他一系列概念都被宣告为不科学的肮脏词汇从术语中被抹去。华生自己说过,行为主义者们必须从“他自己的科学词汇中抹除一切诸如感受,感知,图景,欲望,目的甚至思想和情绪的概念,因为它们都是主观定义的东西。” [3]
这是科学领域中第一次如此激进地对意识形态进行清洗,早于极权主义政治的意识形态清洗,但受到同样货真价实的狂热分子启发。西里尔·伯特爵士的一句经典格言说道:“自从沃森的宣言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了。今天,除却少数保留意见,这个国家和美国的绝大多数心理学家仍然在追随他。作为结果,愤世嫉俗的旁观者可能会说,心理学先是讨价还价,失去了它的灵魂,然后又失去了理智,现在,面临着不合时宜的结局,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4]
华生的行为主义先是在美国学术心理学界成为了主导学派,随后在欧洲也确立了统治地位。心理学过去在字典里被定义为意识的科学;行为主义却抛弃了意识的概念转而用条件反射链条取代了它。结果是灾难性的,不仅限于实验心理学,之后他们在临床心理治疗、社会科学、伦理学和从大学毕业的学生对生命的总体印象当中都产生了影响。尽管华生的名字在大众当中没那么出名,但他事实上成为了比肩弗洛伊德和俄国的巴普洛夫的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因为不幸的是,华生的行为主义不是一个历史课题,而是最复杂的影响深远的新行为主义体系(诸如克拉克霍尔和BF斯金纳)的奠基石。华生书中令人痛苦的荒谬之处越是被遗忘和出于便利忽略,行为主义的哲学、方案和策略就越是保持原状。接下来几页就是想要展现这点——不管宣扬不要虐待死马的那帮人怎么说。
华生的关于行为主义的书出版于1913年,书中他拒斥了意识和心理的概念。半个世纪后,哈佛大学的斯金纳教授作为可能是最有影响力的学术心理学家,用甚至更加激进的形式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在他的标杆之作《科学和人类行为》中,抱有希望的心理学学生们打从一开始就被斩钉截铁地告知意识和观念是不存在的实体,这些说法只是为了错误的解释目的生造出来的...既然心理和精神事件被宣布缺少物理科学的维度,我们又有额外的理由来排斥它们了。[5]根据同样的逻辑,物理学家当然也可以排斥 无线电波的存在,毕竟它们传播的所谓“场”也缺少普通的物理媒介。事实上,行为主义者的原则如果要清洗现代物理学,几乎没有几个理论或概念能够幸存,因为行为主义的科学框架是基于十九世纪的机械物理学的。
“愤世嫉俗的旁观者”可能现在又要问了:如果心理事件被心理学研究排除出去了,心理学家还有什么可研究的?简短的但是:老鼠。过去五十年行为主义学派的主要关注点就是研究老鼠的行为,测量它们行为的特定特征,大量行为主义的论文都致力于这种研究。这种发展虽然看起来很古怪,实际上确实行为主义对科学方法的定义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结果(上文提到的第四个支柱)。根据它自身强加的限制,行为主义只被允许研究行为客观的和可测量的特质。然而,人类行为中少有能够在实验室条件下量化测量而不需要仰赖主体私人经验的内省的特质。因此,如果想要遵守他的原则,行为主义者就必须更青睐研究动物而非人类,更青睐老鼠和鸽子而非猴子或黑猩猩,毕竟灵长类的行为仍然过于复杂。
老鼠和鸽子,相对而言可以在设计合理的实验条件下表现得像或几乎像条件反射机器一样。但凡是有自尊的西方心理学机构,就很难没有小白鼠在所谓的斯金纳箱里面嬉戏,后者是有名的哈佛权威发明的。盒子里有食物托盘、电灯泡和一个可以按下去的像老虎机一样可以按下去的横杆,按一下就有食物落到托盘上。当老鼠在盒子里时,迟早会碰到横杆得到食物,这一行为的立刻就被奖励了;很快它就会明白要得到食物就必须按横杆。这一实验过程被称为操纵性条件,因为老鼠操纵了环境(区别于巴普洛夫传统或者说反射性的条件,没有操纵环境)。按下横杆被称为制造一个条件反射;食物被称为强化刺激或者强化物;没有食物就是负强化,两者之间就是间歇强化。老鼠反应的程度,也就是每个时间间隔按下横杆的次数,是被自动记录的,记在图表上就是操纵强度(出于技术考量主要通过消退率这一方法衡量,也就是补给小时候老鼠还会按多久)。这个盒子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行为主义者实现他们所珍视的愿景:用量化方法测量行为,通过控制刺激物控制行为。
斯金纳箱确实创造了一些技术上很有趣的结果。最有趣的是“间歇强化”,当按下横杆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被奖励食物,这会和一直奖励同样甚至更加有效;老鼠就被训练得不期待每次都会被奖励,和一直被奖励的老鼠相比,反而更有动力在食物停止供应后继续尝试一段时间。(期待,动力这些词,当然在行为主义者看来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暗示了某种心理活动) 这是压杠法实验三十年来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也是衡量其对心理学贡献的标准。正如一位著名的评论家哈洛在1953 年写道的那样:“充分的证据显示过去十五年中所研究的心理问题的重要性已经下降为负加速函数,接近完全漠不关心的渐近线”。[6]回顾这篇文章写完之后的十五年,我们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试图将人类的复杂活动还原为低等哺乳动物身上假定的 “行为原子”,几乎没有产生任何相关的结果--就像对砖块和灰泥的化学分析几乎无法说明建筑物的结构一样。然而,在心理学的黑暗时代,实验室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分析砖块和灰泥,希望通过耐心的努力,有朝一日能告诉你大教堂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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