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最新作品终于上映了。在今天,他毫无疑问是一位特别的导演。他能够动用庞大的投资和豪华的演员阵容,却又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创作独立性;他的作品有受众广泛的故事内容和主题,同时又能在叙事技巧和表现形式上推陈出新;他可以营造宏大的视觉奇观,也会在电影中埋下复杂的线索和庞大的信息量。这些因素使得他的每部新作都能引起广泛而热烈的讨论。
作为一名对电影,物理学和二战历史都比较感兴趣的观众,《奥本海默》也是我不能错过的。关于电影本身的分析已经有很多了,不过我都还没有看。因为我担心这些内容里巨大的信息量会淹没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今天的文章完全是我在看完电影后的最初感受,可能会存在一些事实错误或者记忆不清晰的地方,不过我相信它值得记录和分享。
谈论电影有许多不同的角度,可以从技术、体验的角度分析,也可以从感情、内涵的角度分析,这些不同的角度在我看来是并不矛盾的。所以我想先谈谈细节,后面再谈影片的主旨和内容本身。请注意,如果我提到一些缺点,这不代表我否认这部电影本身的内容和价值。
《奥本海默》最突出和明确的观感,就是台词十分密集。结合电影3小时的时长,我觉得它可能是我看过台词最多的单部电影。到电影的后半段,已经很难再集中注意力跟上台词,结束的时候干脆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好像做完了一次英语阅读试卷。唯一类似的观影体验是《汉密尔顿》的官方录像,那部音乐剧同样用不间断的rap台词轰炸了我将近三个小时。
说实话,我不知道从诺兰的主观视角出发,这种体验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但从我的主观视角出发,我能感受到从《敦刻尔克》开始,他的电影观影体验都不太好,甚至怀疑他是在故意折磨观众。《敦刻尔克》是全片紧张的节奏,巨大的枪声和低音配乐不断轰击椅背,直到我感到麻木;《信条》则是无比复杂的设定,没有明显交代的大量伏笔和细节,使得一遍看懂,甚至是两遍看懂都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这一部《奥本海默》是通过巨量的台词和复杂的人物关系,达成了另外一个角度的烧脑,或者说是一种纯粹的消耗。
即使信息量已经这么大,电影里仍然有一些支线,感觉没有交代明白。就我而言,感觉最明显的是奥本海默和她夫人。两个人同框的段落里,大多数时候要么比较冷漠,要么处于对抗的关系,这使得两个人的情感关系,以及夫人对他的支持,都显得缺少铺垫,缺少根基。而至于人物关系,对我自己来说,20世纪初的物理学界的巨人们我是比较熟悉的,但到了后面涉及到政府官员的时候,也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能靠对这些演员本身的熟悉(很多在以前的作品中与诺兰合作过)来记忆他们。
我不知道诺兰电影的这些特征,是因为他刻意想营造这种体验,还是表达欲过于旺盛,还是因为在编剧上缺少帮手。对其他许多电影,看一遍是足够的,但对他的电影,似乎必须得二刷起步。这可能就是面对一个电影作者所必须的妥协吧,他不会像一般的商业片一样伺候观众,我们需要主动去理解他。
诺兰偏爱实拍,不会优先使用CG特效。不过一旦要用CG特效,他总是可以做的相当精致,以至于和其他实拍场景难以分辨。不过在奥本海默中,我注意到了他使用特效的又一个特征,就是间接和留白,在构思分镜的时候就尽量减少露馅的可能。
关于核大战的假想场景,已经在电影中出现过很多次。不过诺兰的拍摄方式却与其他电影表现得非常不同。例如在《终结者》系列中,电影清晰地呈现了核爆的场景,被烧伤的居民,甚至成堆的骷髅。这样的场景固然骇人,然而很难做到完美实现,观众很容易观察到特效的痕迹,另一方面传达过于直接,缺乏想象空间。
在《奥本海默》中,诺兰没有采用这样的手法。烧伤的普通人,强烈的白光,烧焦的尸体,被叠加在了现实场景中,而核大战的场面,总是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晦姿态出现的。在电影大部分段落,核大战片段只展现了导弹的尾迹和宇宙中看到的火球,到了最后,才不情愿地拍出了导弹本身的样子。这一方面减少了观众察觉特效缺陷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留下了思索的空间,更加契合核战争从未发生,又近在咫尺的危机感,也让观众得以在稍加思索以后才感到脊背一凉,而不是在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标准版”核战场景里无聊地等待下面的剧情。
除了核战本身,本片为了表现一些物理学概念,加入了大量非常抽象的画面片段。结合音效,这些片段为较为熟悉的观众营造了一种“会心一笑”的感受。它呼应了台词内容,却又做了充足的留白,这些段落在我看来是相当惊喜的。
我记得在《雨中曲》中看到一句话,大意是:“对于一个导演,如果你看过他一部作品,就看过了所有的作品”。这句话说得有些极端,不过我们也很容易观察到,许多导演至少在其生涯的某个阶段,都在反复地讲述相似的主题。比如今敏对人的精神世界与梦境,昆汀的复仇故事,宫崎骏对人和自然关系的探讨等等。
而对于诺兰,最大的主题恐怕就是时间。在他的作品中,除了《蝙蝠侠》系列,几乎没有平铺直叙的作品,每拍一部都要尝试一种新的组织时间的方式。其次,在最近的作品中,他越来越展现出对历史和物理题材的喜爱。《星际穿越》、《敦刻尔克》、《信条》都是如此,以至于到了《奥本海默》,二者干脆合二为一。我现在非常期待他的下一部片子会是什么样的主题和内容。
怎么说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相关工作人员真是没有闲着,给电影里有裸体戏份的女角色做了一条颇具质感的裙子。这条裙子真的比我当年在《水形物语》里看到的小黑裙精致多了。而中间疑似放大的一段,充分体现了IMAX胶片优秀的画质和分辨率。
我觉得《奥本海默》是一部非常适合今天的电影。在经历了几十年繁荣和国际贸易的发展后,现在,经济进入下行周期,国家之间的对抗和冲突逐渐增多,新冷战的威胁慢慢靠近。在互联网回声墙的作用下,民间的仇恨也在不断发酵,甚至于有人开始鼓吹和宣扬战争。
这些都是非常危险的信号。而我觉得像《奥本海默》这样,重新向人们传达战争和核武器可怕后果,描述麦卡锡主义对重要科学家的贬损的电影,是非常珍贵的。人们需要想起这些曾经发生的痛苦回忆和教训,认真地对待今天的生活和见闻,尽可能不要重蹈覆辙。我相信历史虽然会押韵,但绝不会重复。希望从这些并不遥远的历史中,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能够学习到点什么。
不过我也想补充一点,虽然对于核武器本身,《奥本海默》强调了它可怕的威胁,但这并不是贬低奥本海默本人,和其他核物理科学家研究成果的理由。有人说,骂技术是最容易的,因为技术从不会还口。对于核能的研究本身也一样,技术本身没有错,如果有什么出了错,那也一定是使用技术的人。正如同电影开始将奥本海默比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只是带给了我们力量,至于把这种力量用于创造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只能由其他人来回答。
核武器因其毁灭世界的能力,它本身和与它有关人物,故事,都被人们赋予了浓重的宗教色彩。电影中,开篇使用了普罗米修斯的典故。奥本海默自己也引用《薄伽梵歌》中的段落,“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而我觉得,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故事,还可以有另一种类比,那就是塑造今天现代世界的创世传说。
在许多传说或神话故事中,总会有一场大战,为后来的世界奠定基础。在中国,炎帝和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为华夏民族的诞生奠定基础;在古巴比伦神话中,众神领袖马尔杜克击败提亚玛特,用敌人的尸体创造出天和地;在北欧神话中,诸神黄昏的大战毁灭了世界,最终世界复苏,存活的神和两名人类重新建立了世界。而对我们来说,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大战和科学革命,直接影响和塑造了我们的今天。
我做这样的类比,倒不是说要把近代历史的事件看成崇高或具有神圣意味的,而是希望强调其影响,以及解释为什么我们对那段历史津津乐道。每当大的战争或变故发生,之前的历史就变得遥远,如同隔了一层纱布。而之后的历史,发展脉络格外清晰。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了过去的殖民地体系,国际共运和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更塑造了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人类开始被笼罩在核武器的乌云下。除了这些现实影响,你还可以从无数影视作品中找到那场大战的痕迹,比如《美丽人生》中的父子游戏,《假如爱有天意》里无法成全的爱情,《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风之谷》毁灭世界的巨神兵…
除了政治和军事,20世纪初在科学领域也是有极其重大的意义的。爱因斯坦、麦克斯韦、玛丽·居里、玻尔、海森堡… 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共同在20世纪初掀翻了开尔文勋爵自认为已经建成的理论大厦,建立起全新的体系,并且带给后世一个又一个的技术奇迹。关于量子力学的论战至今仍为物理爱好者津津乐道,而他们给世界带来震动,并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甚至可以说远远超过了政治家和军事家。是他们让利用核能、宇宙探索、半导体和信息产业成为可能,从另一个角度塑造了我们的今天。
在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大概是这样说的:“也许,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当时在说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电影的大部分段落中,奥本海默在其他政治人物面前,始终是一种相当无力的姿态,在审查官员面前,他不断被逼问,难以为自己辩护;在杜鲁门面前,他的建议无法受到重视;而刘易斯·施特劳斯更是试图把他踩在脚下,作为自己晋升的垫脚石。
奥本海默在他生活的年代,面对身边的官僚,无疑是弱小的。但是如果把眼光放得长远些,我们会发现每一次社会的变革,以及大众生活的改善,主要都来源于生产力和科技的进步。即使是可怕的核武器,也以其庞大的威力阻止了超级大国之间轻率地直接开战,和平利用的核能则增加了清洁能源的选择,并且有可能为人类打开无限能源的大门。从这个角度来说,政治人物是反而非常渺小的。所有这些政治制度和事件,不过是人类集体为了适应新的自然和科技条件,构造出的一种临时的周边配套设施。随着时间推移,一代又一代人出生又死亡,英雄人物的故事如同枯叶落下变成灰尘,逐渐被风吹散。只有那些科学家的成就和他们的名字,如同石碑上的铭文,永远被人们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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