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听说铁路工人盖奇?他足够幸运也足够倒霉,在技术尚不成熟的年代,从面颊穿到颅骨的钢管没要了他的命,但自那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熟悉受创的盖奇了。之前温和好相处的盖奇成了火爆脾气,飞走的那些脑组织似乎也带走了他的耐性和同理心,晚景凄惨的他以短于常人的寿命终结了一生。就如同先天畸形的孩子一样,作为脑区研究的非手术案例,被陈列在学科发展的长廊中,招徕着无数希望更进一步的研究者。
这离我们的生活有些远,但以我不长的生活经历看,从身体或精神,局部的创口实属常见,大幅扭转的创伤亦不在少数,送别长辈离世,亦或终生难忘的出丑,再或信念的彻底颠覆…它们即使不算裂痕,也可说是无法忽视的一块痕迹,白璧无瑕浑然一体已成泡影。这种撕裂若能愈合,尚可宽慰,若此分裂永不愈合持续拉伸——此为常态——最终会导致你自己裂成两半,而人类出于同一性的习惯,总以当下的自我来覆盖那个之前的自己,也就是说,闯入的那个自己成为了绝对的主角,而之前犯错消逝的“我”们,则变得愈发黯淡和遥远。
新人格的受益者惯于怂恿所有人覆盖旧人格,冠之以成长和转变之名。这是事实,但不是全貌,虽然收益巨大,但从成本看,大概率会满盘皆输,就好比在虚弱的病人身上施行放血疗法,又或者是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直接手术。对于病人而言,许诺预后一般属于以下二者之一,或者是新手的大包大揽,不然就是已知病人死期的怜悯。
当我看向左手手掌的时候,有一道缝合线从掌心导向手腕,它与生命线纠缠交织,如同外来的闯入者终于定居,已经成为我的另一条掌纹。这一切的源头是二十余年前的下午的奔跑、惯性和粗糙的地面。这伤口不事声张地持续潜伏,缝合线随着手掌的生长而舒展、变形。我不时通过这道疤痕回望过去,那里有个少年正因染红的手掌和无人的街道感到恐惧。他一直都在,我甚至得说,他比现在所谓的“我”更加真实,我只不过是他在时空中激起涟漪的余波。
辨认并处置受创者,反映了一个文明的发展阶段。人类学有种美妙的说法,即首根愈合的腿骨昭示了扶助弱小的社会的建立。但这讲法同样有另一面,在温情脉脉相互扶持的水面之下,是经济上的算计,将半死不活的同伴救活更有利族群延续,甚至,这可能就是场自导自演的舞台剧,这种照料同样也是换取效忠的戏剧表演。
但不管造成或修复伤口的人如何看,伤口总是长在被伤害的人身上的,受伤的体验如同溃疡,持续作痛提醒着这个事实:你受伤了,如常的他人没有。不仅仅局限于肉体,每当思绪拂过,精神痛感弥漫扩散,客观量表无法衡量主观的煎熬折磨。就如同维特根斯坦盒子中的甲虫扑腾着飞了起来,但只有克尔凯郭尔的信仰骑士看得见。受伤者往往认为自己是皇帝新衣中的小男孩,直到发掘整个世界对此真相漠不关心,直到最后,伤口早已好转了,他也把眼泪哭干了。
作为创伤的记录,曾经疼痛流血向内凹陷的创口,最终被半透明带血色的硬壳覆盖,其脱落后呈现白色的坚韧质地,昭示着这里的断裂。机体通过一系列尝试,人得以让结缔组织重新连接起皮肤,以新骨代替旧骨,或者经过手术介入,以金属代替瓣膜,以转轴代替关节,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回到原来的循环中去。
创伤代表着一种不容争辩的事实,即使自认已经康复,但从结果看,你已不同于受创之前的,每次创伤都是分岔路,又或者,对于人生具有重大意义的决定,也都代表了一些无法意识到的创伤。
疼痛是诸多伤口间的摩擦与颠簸。造就伤口的,总是两种事物的接触,无论是钝器的敲击、刀锋的切削、砂石的摩擦、针刺的贯通,一些的更坚硬的外物带走了更软弱——经常是我们——的一部分,属于我的有机质被永远地带走了,红肿或溃烂的部位持续地昭示着这一点。
从这个角度看,创口实是一个时空跳跃的锚点。在这个地方,时空的分叉对你来说变成固定,诸多可能性坍缩成为一条单向的道路,同时在你的精神或肉身上打下无从抵赖但又难以察觉的痕迹,这是时间穿越者的墨刑。而围绕这个伤口,其尚不存在时,个体尚未觉悟自己将被取代,而当其结痂变硬之时,旧日之我已经消失,只有机缘巧合留下记录才有可能认识到在台阶上的,行进中的,新旧并存的人,如同正在蜕皮的虫。
转移过程的保存绝非易事,我们总以为受创的瞬间可以被简单的记录下来,但正像前面所说,外界的记录往往收到干扰,而受伤者自己的记录高度依赖人脑这个过分灵活的器官,记忆往往随着人自己的情绪处境而化合离散。就拿自我的时间流速来看,体验的时空断面可以非常简短,但仍然可以写出卷帙浩繁的意识流作品。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过分的戏剧性,如同Tom意识到自己在空中横向前进,直到其回忆起引力而向下急坠。
伤口是不光彩的。即使擦干血污,小心遮掩,记忆深处仍然灼烧,如同烙印。掩埋一处伤口,也是掩藏一段往事。这段往事持续地撕扯着受伤者,即使肉体的痕迹已经掩藏得当,回忆上的分叉仍然昭示着这个事件的发生。
人惯于编织意义之网,意义之网的针脚和纹理反映了当下的时代风貌,在各个时代的建筑、绘画或游戏的工艺中缝入了时代印记。当下时代的潮流接近于丝绸工艺,旨在于将记忆整饬的平滑有序,无论心流、记忆宫殿,甚至是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都代表了平滑,低摩擦的交互界面,这种界面在冲突和受伤下建立,只因为大家都已经历过创伤年代,无论西东,无论长幼。
在连贯平滑的表面之下,记忆的灼烧让此坚持愈发困难。看哪,这个家伙因为演戏而让内心的裂口变得更大、更痛了,与此同时,他的演技愈发精湛,似乎这是内心裂口所带来的不期而遇的副作用,最讽刺的是,投身于这个舞台的人,全都是为了忘记内心的苦楚,现在他们越深入越痛苦,而越痛苦则越深入。而几乎所有的受伤者都会这样告诉你,如果可以不曾受伤,他宁愿放弃这期间获得的所有技能,这些能力,充其量就只是孟子的雄辩,完全是不得已的成就。
这时候,伤口呈现为一种辩证法。机体所成就的能力并不是单纯的舒适,而是在各种外部冲击下的强健。伤口的克服同样也不是单纯回归健康,新的状态早已超越了健康的范畴,辩证的强度体现为一条条劳损的腰肌,一根根变形的肌腱,一颗颗浑浊的眼珠,可以说,在机体上离健康越远,其受伤程度越深,而呈现出一种残酷的健康,一种尼采式的无情,这时候身体已经变得残破、疼痛,伤口也变得格外清晰,呈现出一条无法忽略的疤痕。
当然,并非所有病人都有资格谈论这种受苦的健康,这类受伤不等同于有绳蹦极,受伤者必须明确一点,受伤之后绝没有回头路,甚至自己受伤的方式、时间、部位都无从商量,受伤者明确的只有一点,就是自己必然会受伤,而受伤是种严酷的考验,需要竭尽全力想尽办法甚至低三下四才能苟活下来。
正因为此,健身房中硕大的肌肉与生计所迫的肌肉不尽相同,前者是顺滑和平整逻辑的产物,是金融再分配的枢纽,其创伤性也仅止于肌肉的撕裂与再生,对忙碌的都市居民正合适,超出这些的就变成必须治愈的心理疾患。与此类似,九成以上的游戏挫折仍然是好喝的苦味饮料,其痛苦如同酱香拿铁一样刻意,它无法在玩家心理上刻画下痕迹。相反,其欲拒还迎的方式,只为了激发起征服欲,从更深远的角度看,玩家并没有变化,只因他们没有也不想受伤,设计者了解并强化了这一点。
如果已经承认受伤的必然性,那治疗从何谈起?的确,并不存在恢复原状的健康,健康的度量需要从另一个方向入手。从机体发展经历上看,健康是一种并置,即认识到自身所处时空位置的努力。
借用柏拉图的论述来说,根据城邦同个人的相似性,谈论城邦就如同谈论个人德性。那么询问个人的健康就如同问,城市的德性是什么?当然,这是我的设问句,我有一份自己的答案,对我而言要处理的问题是,城市的时空并置为什么是一种城邦的德性?
“正常”城市生活应当具备十足生产效率,城市红利的享受者需要从早工作到晚,以此回馈城市的馈赠,并期待自己已经产出了足够支撑城市运转所需成本的成效(即使他自认为是为了自己的房子车子和孩子工作)。
作为集散地的都市自古就存在,但城市的发展过程体现为程度的贯彻和深化,其间经济交换、信息流动、居民生活日趋有效,但其速度和专业性也更加明显。为了更高的效率和更大的规模,现代城市从设计上希望全部城市居民保持高速,如同管道中的弹珠,城市之间的非固定场所就被建设成一种尽快通过的非空间,在这里人格的关注被放在第二位,首先被注意到的是交通和流动,所有的停顿都是调峰和积攒更强的弹射动力。
在轨道中的弹子球,由于高速,被更沉重地限制在这个轨道之上,越轨行为的后果完全不可保证,在轨道上高速移动的弹珠,被磨擦地愈发光滑,与轨道更加适配的我们,使得顺滑体验变为可能,变得光滑同样是一种创伤,但这类创伤不足以带来持久的痕迹,更无从谈起更遥远的康复了。
此类光滑体验下的城市,本质上是没有痕迹的,或者换句话说,它的痕迹呈现为无痕迹,设想你一整年出差或出游,全都是为了工作和业务,甚至是单纯的游览,那么除了交通、便利店、宾馆,你几乎体验不到资本主义之外的其他东西。
落在数字空间中,手机也力图将应用切换做得足够快速,打开动画足够丝滑,这样就可以快速进入某个数字场所,鲜有软硬件各司其职但各居其位的情况。甚至应该这样说,自诩软硬结合最成功的苹果,其最大的优势也在于稳定且开箱即用的软件体验,硬件应当足够顺滑地引出软件,而软件是其营收的主要战场,在这方面似乎锤子更有自觉。
作为一位现代人,对各类城市生活或数字世界,我们几乎总会自认为体验地十分深入,但这类体验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这些体验都围绕着同一个城市,如同你体验的年货游戏一样,甚至新奇带来的冲击都被驯化成可以规划的周期性体验。
对此,压抑理论比较有解释力,文明一定伴随不满,原因在于,它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压抑机制,文明是创伤性的,同时文明也是最有效的掩藏方式,如同给伤口包上纱布,但究其根本,文明自己就是最大的创口。作为文明成就的最新版,城市就是最新最in的创口,林立的高楼与深陷的矿坑一样,都是文明的应激反应,是文明的掩藏和治疗。
建筑的美学,代表着所属文明的气象,中式建筑的雕梁画栋,日式庭院的诧寂,天主教堂的超拔耸立,又或佛教寺庙的法度庄严,清真院塔的繁复错杂…但能让今天的我们看到这些建筑的,是小心的保管和持续的传承,此类行为和思想构成了另一种种时间上的建筑,即节奏同韵律的诞生。
时间上看,建筑的材料将美感与功能紧密存在相互联系,但到如今,美感与功能导向的两者逐渐变得可以分离,具备建筑动线、栅栏和拉线规划的建筑灌注了更多设计师的意志。原来的虔敬朝拜和世俗生活被有组织管理和单位地价所覆盖,规则形状和纵向堆叠的形状脱颖而出,成为城市天际线中的一系列玻璃幕墙。
但由于局部和明确的自我界定,在建筑之外并不提供有保证的体验。因此各类交通的第一要义就是快,把你的厌倦尽可能的缩短、挤压、边缘化。看看数字世界的建筑就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视频信息流推荐和社交媒体的花样翻新,游戏任务的循循善诱,从根底上都在使用这种技巧。套用列斐伏尔的逻辑,这里的空间是高度表征化的,而从表征的繁多性来看是单薄的。
空间生产理论的因其颠覆常识而显得令人费解,一位具备健全空间感知的人都需要重写自己的语言系统才能领略其一二,列斐伏尔为建立此系统提供的三元空间结构尤其令人困惑。从空间的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性空间,观念论与唯物论之间的界限再次变得模糊,正像当年攻讦列斐伏尔的众人认识到的一样。
但这种合抱的空间分析恰展示出了另一种真实,即空间生产的秩序与人类境况的叠加类似,都需要以综合的视角处置,而无法单纯高扬一种超然物外的自主性,如果单纯张扬表征性空间中实践的流动性和生产性,则空间表征的自主性将会损失,反之强调空间自主性,则往往具备自我孤立的排斥性。
如果一座城市只有玻璃幕墙,那将是令人窒息的;而如果一座城市只有矮楼陋巷,则此城市也无法容纳众多居民。古往今来的诸多设计师都希望建立纤尘不染一丝不苟的伟大城市,而城市以其自己的发展规律回应之,直到建筑师死亡,城市仍然伫立,作为人类文明一道持续的伤痕,而自诩为治疗者的建筑师,已化为一抔黄土。
人类想要达到天堂,但天堂并非实存,人类只能创造天堂,空间封闭的乐土,或者时间渺远的未来,都必须挪移到当前我们的道路上,这是属于我们、伤痕累累的希望的空间。
关于为何要写这篇文章,我把谜题留给你,请自己发掘、探索和受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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