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我的读者,哪怕他们向我求救,哪怕他们死在我面前。我不会流泪,甚至不会眨眼。无论他们如何痛苦,我都无所谓。也许他们在病床上、在医院里,在拍X光,在吃药片,这都和我无关。我在哪里呢?我在商场,我在饭馆,我在影院。我面前的电影播放的正是他们的痛苦人生:他们的哀嚎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出喜剧。由于这些小丑们的表演套路太过老旧,我频频打起哈欠,开始心疼起为了看这部电影所付出的时间成本。
这样一种文章的开头代表了什么呢?代表了这个书写者的傲慢吗?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谦逊。不如这样想想:一个只活了几十年,看过几页书,写过几个字的人突然跑到你的面前,对你大喊:“我太了解你了!世界上简直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我是如此了解你,甚至我还爱你!”这样一种形象难道不滑稽吗?不让人怀疑他背后另有所图吗?在我看来,以往所谓的治疗和宽慰就是这样一种喜剧:它们就像亨伯特·亨伯特对洛丽塔的诱骗,而前者的目的不过是把后者抱上床。
让我们从这样一个画像开始吧:请设想一个精神医学的权威,它在你面前装扮成一个知心姐姐。这个知心者对你最常说的就是:“我可以了解你,也可以接纳你。只要你使自己与我有关。”背后支持她这样说的是什么呢?是她的学术经历X,是她的从业经历Y,是她的康复患者数量Z。这X、Y、Z三轴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空间,把你包裹了进去——你似乎不得不相信她了。
于是你开始对她诉说你的梦境: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于性的梦境。她确凿无疑地得出了结论。就像最刻板的弗洛伊德门下的治疗师那样,她认为这是你被压抑的性欲在作祟。于是你愤怒了:她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同我的性欲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但是这个知心者说:“没事的,我都知道。这是你更深层的意识。通过我的治疗,你将达到一种和解的真实。”这番解释使你更加愤怒了:我这么信任你,把你当成我的亲人、我的爱人,可你对我竟抱有这样的误解!你从不了解我!不,你甚至从没想过要了解我!这样的反应在你亲爱知心姐姐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什么呢:典型症状——这反映了其欲望被压抑之深。不过这并不要紧,她这位可敬的权威、这位亲密的爱人总能让你恢复如初。
如果我们做一些更加激进的反应呢?譬如,我们把她的衣服扯下来,让她在熟悉的同事眼前丢尽脸面。又譬如,我们对她破口大骂,斥责这是“逻各斯中心主义”,是科学对人类的压迫,把唾液喷射到她的脸上。这时候,这位知心姐姐的面孔会转化成什么呢?我们默默地观察她,看着她从一个知心者转变成一个在上的权威。这个权威冷冷地说:“知道吗,治疗也要符合规定!”他会让保安把你拉出去,终止对你的治疗。你会被当成垃圾,并入医闹和那10%的失败案例的行列。这时候,这位权威的“真面孔”就显现出来了:他根本就没关心过你。之前的知心姐姐形象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一种“软刀子”,代表着一种XYZ三轴向你的压倒。一旦你不能被她压碎,就会被当成异质物排出:这是因为她的治疗对你失效了,你不能被她的体系容忍。你关于性的梦境必须是一个童年性压抑的案例,否则就什么都不是。这时候你才发现:原来无论你是否被治愈都同她彻底无关。你正是这样一个孤独者。
关于亲密和孤独的思考总把我扯回到夏目漱石的《心》。在这部作品中演出的是四个人:一个自称“先生”的人和他的朋友K,还有他们都爱慕着的某个女人,还有一个局外人(我知道我下面的回忆可能出错了,但还请先不要打断我)。故事是由局外人讲述的:先生和K本是好友,但却因为追求同一个女人而心生反目。因此,先生有意无意地让别人提及了自己和女人的婚约,想逼迫K退出竞争。最终他如愿以偿:K自杀了,遗书中唯独没有提到女人的名字。于是先生开始疑虑起来:这岂不是因为K放不下女人,这才刻意留下这样的暗示吗?于是,他虽然得到了心爱的女人,却永远活在了谋杀好友的阴霾之下,直到肉体崩塌,走进坟墓。
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K究竟是谁呢?也许他从不存在——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个K就是卡夫卡《城堡》中的那个人。他无名无姓,不知道自己的天职和使命,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这样一个K根本就不存在。先生没有杀人。
或者,这个K的确存在,但是他的死正是如自己所言:是因为软弱无能,对未来失去希望而自杀的,根本就和先生无关,更和那个女人无关——遗书中不是没有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吗?这难道不是说明她在K心中无足轻重吗?
但是先生却在怀疑。他不相信自己没有谋杀K,不相信妻子脸上的笑脸是朝向自己——自己不过是K的代替物罢了。这个爱人,这个他不惜染红双手也要拥入怀中的爱人,竟然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不仅如此,她也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连尝试也没有,她只会点头。她以为自己这个杀人凶手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她以为,只要不断付出她的爱,自己就能好起来。多么陌生的女人!——先生如是想。
这一故事正与我上文所构建的知心姐姐和精神医学权威的形象重合——他们是一体两面,也跟我文章最初提到的事情重合:她的脸是假的,是同我无关的。就算她名满天下,如果她不能治愈我,那这个权威、这个神医又算得上什么呢?不如就让我敞开说吧:她根本治愈不了我。她的知心假面仅在“能够将我治愈”的条件下才会呈现——我必须如此被规划——如若不然,他就是一个宣判我死刑的冰冷的权威。既然这样,无论是姐姐还是权威,她和他注定是与我无关的。就像我在最开头对我的读者所说的那样——让我们敞开说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关心和治愈,这里有的只有冷酷与疯癫。所有的温情与关怀不过是一种欺骗,因而在我们揭下假面目时就显得尤为残忍。
这个残忍是什么呢?正是我在上一章中提到的尼采之鞭。在这里,我将把《快乐的科学》进行倒置:
整个世界都要绞杀他!不仅在行动上,而且也用言辞将他消灭!
这世界不正是如此吗?疯癫、惨死、压迫、屠杀……这一切命运构建起的乃是痛苦之轮。它缓缓转动,而在它身下的人则发出哀嚎。这时候,尼采的鞭子抽了上去:“你这废物!你这蠢货!你是今天才感到这痛吗?你是今天才见到这苦吗?你竟还不觉悟吗!”——我们先在这里停下,猜一猜尼采想说什么。是“你活该如此”吗?是“抱着你的恨去死”吗?
统统不对,尼采是这样说的:“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都联合起来,为的就是要灭杀你吗?快醒醒吧,夺回你的眼睛,收回你的魂魄,运用你的身体!快,快!你看见那个爱了吗?对,就是那绝对的、唯一的、永恒的爱——那个爱你的自己!”于是我们找到了这永夜中的微光,不过不是在别人处,而就是在“我”这,在这个反复无常的自己这里。
我是什么时候躺上精神分析的摇椅呢?这我实在说不清楚。也许是从我对拉康的阅读开始?那就谈谈我对拉康的阅读吧。
于我个人而言,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阅读无疑是一种“走向反面”的阅读。最开始,我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有人把弗洛伊德和拉康定义成“力比多决定论者”,之后抱着“看看这两个蠢货究竟说了什么”的心态进行阅读的。但当我翻开关于他们的册子,事情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反而成了魅力的化身。甚至我在上周的咨询中刚刚得知我的咨询师正是属于动力学派,弗洛伊德的门徒。在这样一种缘中,我就这样和精神分析会面了。
因此,我开始回到最早被我否定的弗洛伊德——就像拉康提出的口号那样。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在什么意义上进行“阅读”与“回到”?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德尔菲的神谕:认识你自己!这句话的原文是:Γνωθι σεαντóν!翻译成英文为:Know yourself!这句话并非被某些人添油加醋之后的对“愚人”蠢行的感叹:“人啊,认识你自己!”,而就是一个简单的命令:“认识你自己!”这一神谕有着这样一个隐而不显的点:是谁在认识?答案是Γνωθι ,是第二人称的定过去主动态命令式,是“你自己”。因此,别人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评价统统与我无关。甚至我还能嘲笑他们:你懂希腊语吗?你不过是拿着二手苏格拉底到处炫耀的人罢了——他的智慧经过你自作聪明的修改已经变了形,我甚至都看不出这是出自柏拉图的哪个对话了!你果真是精神医学专家吗?在我看来,你反倒像是个蠢货。
不如让我们就以弗洛伊德为例想想这件事吧。弗洛伊德是谁?是力比多决定论者吗?是一个满口性欲的糊涂老头吗?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失败者吗?是一个视女性如无物的恨女者吗?也许不是。当同时期的医生还急于给他们的癔症患者判处“女性绝症”的死刑时,大师弗洛伊德已经走在前面了:他让癔症成为了单纯的心理疾病,从而与性别脱除——尽管这种脱除并不完全,或者说,被他“真正具有魅力的”性决定论掩盖了。
然而,这是真正的弗洛伊德吗?或许也不是。这是我自己。是谁在阅读?是谁在解释?是谁在发号施令?就是这个“我”自己。没有这个“我”自己、这个修习汉语、英语、希腊语的我自己,就不会有这个“激进版弗洛伊德”。没有“认识你自己”,一切的阅读不过是一种空无。
但是,我又是从哪里开始阅读,最终又读向哪里呢?我是从过去的自己开始阅读,一路读到了未来的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我”总是处于一种持续的被抛状态。我就像忒休斯之船,在修补或者是重整之后,那个“本真的忒休斯之船”在哪里呢?答案是: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设想。只要我的语言还没停下,它就只是一种概念。而一旦我的语言停下,这些固定的语言就成为了一种“锚定点”,可供我回溯性地构建我本身。
就拿文章一开始的那个可怜孩子的梦境来说吧。这样一个关于性的梦已经是过去时了,已经不再清晰了。这个孩子能想起的是什么呢?是对方的不情愿,是行为的中断,是梦中的自己对性的制止——仅仅是这些碎片而已。他的记忆中只有这些碎片存在,而还没有旁人臆想出来的、可能令人血脉贲张的激情场面。旁人会对此说什么呢?是不是也像那个精神医学专家一样,认为这一定是“一种性压抑导致的生活”,而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梦境反而导向了朱迪斯·巴特勒?说到底,他对这个什么特勒根本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如何治疗他的病人。而那些常人们呢?他们也和这个权威是一伙的。只不过他们是威力加强版的蠢货,因为他们就连如何治愈患者的肉体也一窍不通,他们就连“想要治愈患者”的这个假面也不曾拥有。因此,他们和知心姐姐一样,和精神医学专家一样——对于我这个患者而言,他们统统都是不能让我恢复健壮的废物和杂种。
现在回到刚才说过的那个梦境的碎片:它们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总是这样提问。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提问方式:它们为什么要意味着什么?它们为什么要拥有某种固定的意义呢?纵使它拥有某种固定的意义,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梦境已经过去,事件已经发生,童年已经消逝。它们留下的只是一些碎片。这些碎片模糊、扭曲,甚至与最初的事实截然相反,但对于一个做梦者而言,它们就是最真的真实。因此,那些解读又有什么意义呢?精神医学专家给出的只是“病症A-治疗方法A”的路线,或许还有治疗方法B、治疗方法C,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导向了一种在别处的治疗,因而这治疗总是与我无关的。他们是在解释,但解释的是他们的梦,因此总是与我无关。因此,这个“知心姐姐”越关心我,我也就越愤怒、越痛恨,越能感受到这个关心之下的虚伪。这愤怒不是朝向她,而是朝向我,朝向我对她的爱:你竟还没从这自以为清醒的迷雾中醒悟吗?你还没看到这最真的“真实”吗:那就是根本没有什么真实,而是只有一种深渊,只有一种断裂和不稳定。
断裂和不稳定正是我对精神分析的印象。我目前所掌握到的它的发展历程也是如此:最初,弗洛伊德这位精神分析的原父牢牢抓住了精神分析摇椅的把手。可拉康马上就完成了他的夺权:他并不在乎这位“原父”和“大师”。他连和这个小老头见面的兴趣也没有。他只在乎自己视野中的弗洛伊德的文本。而他正是凭借“回到弗洛伊德”这一重读把弗洛伊德从绝对大师的摇椅上推了下来的。断裂和不稳定让精神分析的路径变成了一种持续性的夺权:总有强力者登上宝座,再被更强力者推下来。
不过,我并不在乎这种权力争斗。是否成为精神分析学会的会员对我而言也无足轻重。就像拉康毫不在乎五月风暴中流下了多少鲜血,而是只在乎他拉康的名号能否通过这些可怜虫的死而打响一样;我毫不在乎精神分析究竟如何。我不在乎我读懂还是读错了拉康。我不在乎我是专业还是业余的读者。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读我。因为我在阅读,而这阅读只是为着我。这个“我”不仅仅是现在的我,而还是通向过去和未来的我,就像拉康从索绪尔那里剽窃过来的语言学分析一样——我总是通过共时性的其他此在和历时性中的自我回忆而展开,而后两者又都不为真,因而我无所不在,我也根本就不存在。我的摇椅总是通向我的童年。那时候,我坐在院子里,正端起一本专为孩子准备的、写满了拼音的书。阳光淋下来。我正在竹编的躺椅上摇晃。我是这样的惬意。我是受动人,我也是驱动者。
这些如同梦呓一般的叙述让我回想起了在机核听过的《世界尽头的酒馆》。在去年焦虑症正盛期时(准确地说,就是在十一过后不久),我正躺在床上,等着跑团节目的更新,好有东西能让我挨过白日。那时,节目里刚刚出现了奈拉·好船的梦魇——和她一样的蜡烛人。而在最近,我的进度则停留在了第十八期:一众人等刚同好船再次会面。我的记忆从未离开过这里:在灰狐狸的妒忌、碧翠丝的嗤笑和罗梅的抱怨中,我进入了梦乡。而当我的意识恢复时,下载好的录音又回到了第六期,也就是奈拉·好船的蜡烛人出现的那集。当我打开电子设备,又点开第十八期时,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空白的奈拉·好船画像——这当然是因为网络不畅导致的——不过,我记忆中正在冒险的好船就以这样一个诡异的形式和冒险之初的她勾连在了一起。我现实中的睡梦、其他几个人构建起的跑团节目的故事之梦、跑团角色关于“世界尽头的酒馆”的幻梦、这个节目中的角色——奈拉·好船的噩梦、我清醒时对这些梦境的思考之梦——这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分不清真假。
我电子屏幕上的空白的画像突然让我想起《道林格雷的画像》。正是这个空白让各个时间段的好船勾连在了一起:正是这个缺位让她呈现。我的自画像也是这样一种空白:它还不是同道林格雷的画像那样,还不是可以让我脱罪的丑恶的承担者,而是白纸——因此,我的所有罪行都是我自己提笔画上去的。不过,既然我能画上它,自然也能将它抹除。就算不能抹除,我也可以再填几笔,将这些丑恶转为一种瑰丽。我所拥有的正是这样一种瑰丽的梦魇。
关于这种瑰丽,我想起了什么呢?有这样几个字突然在我的脑中呈现:秘密花园。这四个字代表了什么呢?这是我早年的一个梦,是我尚在学生时代的一个梦。当我把这四个字抛给我的同学时,我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它指向了某个色情录像。但是,当我回到家里,把这四个字抛给我的父母时,我得到的是一首歌曲:是他们在年轻时听过的班得瑞的“梦花园”。而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我自己时,映入我脑中的则是这样一个名字:交叉小径的花园。
这是本什么书呢?这是一本关于梦境与反复的书,关于欺骗与复仇的书。这是一本我从来都没有翻开过的书:这并不是一种修辞,而就是对真实情况的陈述。我当然知道这是博尔赫斯的大作,但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它。我只是从互联网上的百科中浏览过它的内容。但是我一眼看到了它的底。这和我在阅读《阅读你的症状》的下册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在打开书的第一页时,我的脑中就预先写下了最后一章的名字。拉康对于主体性的解释和“真知”注定是一项“不可能的事业”。
写到这里,我甚至都能想到哪些蠢货会被我激怒。我有许诺过我所言说的就是真知吗?我有承认过我想讲述的就是哲学或者文学吗?我提到了《交叉小径的花园》,就代表我了解它吗?谁告诉你我不是在故弄玄虚呢?我有打算做和他们一样的抄工和学者,而不是一个真正的生活者吗?
我所言说的正是他们眼中的东西:是无意义的重复,是文字的垃圾和废品。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的反对者和敌人们还不相信他们有着卓越的洞察力,他们的眼睛还不在自己的眼眶里,否则他们绝对不会用自以为激烈的腔调同我讲话——这不正彰显出了他们的心虚吗:因为人本身就是这样一种渣滓,这样一种残余。他们就同我提到的那位精神医学蠢货一样,甚至和我的咨询师一样:他们还太过胆怯,只能瘫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只敢自说自话,那就让他们说去吧。他们分析他们的,我来言说我的。他们还不敢像娜拉一样出走——我知道,我这出走正代表了这样一种事实:我是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在最后得到归返的,我还会回到这玩偶之家。而他们是没有眼睛的人,他们不敢出走是因为他们不敢直视面前的深渊。尼采已经把它指了出来,而且他还告诉我们:凝视它吧。凝视这缓缓溢出人性的黑暗之环。这里没有温柔和宽慰,没有注定痊愈的许诺——别让孩童的玩具把你从这存在的边缘上骗走。
我爱所有人。这爱在我看来不过是微弱的亮光,但对别人来说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我几乎是满怀爱意地抱住每一个人,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同塞墨勒一样,接受不了这宙斯神的雷衣。于是我只好把他们抛下。就像抛下我自己一样,我抛下他们这堆残渣。为了不让我未来的妻子被烧死,我只好把尼采的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快跑吧,别让我这爱杀了你!
于是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等待着我的婚礼。我是酒神的门徒,是他身边老态、丑陋、疯癫的侍女。我所欲求的是阿塔兰忒的婚姻:我只爱神人。凡人也可以——只要他足够强大,能杀了我。到那时候,我将亲手给他戴上我的婚戒——这火中锻造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我会扯开他的四肢、沐浴他的鲜血、吞下他的尸块。如此,我们合二为一。
在没见到他的这段时日里,我开始了我的漫游。这漫游就像童话书里的那样,轻快而美丽。我向小径旁的路标招手,它们也同我问好,将我指向了那预先规划好的、铺满晨光的空地。
随着我的前行,反常出现了:我的身体总是不断悬起。投在脚下的小径上的也不再是斑驳的光影,而是幽邃的暗。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在地球?我的所在之地是月亮的暗面!一旦看穿了这真相,周围就不再是熟悉的树林,而是曲折蔓延的荆棘之丛。
我在丛中穿行。尖刺先是割破我的皮肤,继而留下我的血肉。渐渐地,向前移动的就只剩下了一具髑髅。这具髑髅不断前行,继而踟蹰,最后,它终于停下了。它空洞的眼眶向四周张望,那里遍布着它的尸身。它是在自己的血林中穿过。
它不由得感叹:这哪里是存在之林呢?哪有什么被许诺的林中空场?那不过是幼年时期的童话。它所穿行之地乃是扭曲的永恒之森。它的每一块血肉都挂在上面——很快,它们就将腐败。因为它们过于脆弱。同这荆棘之森比起来,它们简直像是用沙子做的。它们是沙之书。
但挂满了荆棘、充斥了森林的是什么呢?不就是这血肉吗?它又想起了尚在人世之时最喜爱的那片海。它把自己的脸画在沙滩上。可刚等它完成这项伟业,海水就呼啸着打来——它的苦工就这样被抹除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的存在已经消逝,因此成了这森林的一部分,成了一个独属于它个人的、永恒的秘密。不如说:它的永恒史正是由这沙之书写成的。想到这里,黑暗中突然燃起了一点星火——这就是它的存在。
而这个小小的存在,也就是这永夜之中的微光了。而这可怜的髑髅,它怎么才能保住这火呢?一想到我的读者们或茫然或好奇的蠢脸,我简直要拍案大笑了——就算以性命相胁,他们也绝想不出答案:永恒之森实际上同常世中的森林一样。被允许存在的救火的律法从来就只有这一种——那就是亲手将它掐灭。
评论区
共 7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