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可能有些问题。如果当时我还和小时候一样去附和气氛,去把表面的礼仪道德放在真实感情之前,那我一定会立刻表现出痛不欲生的感觉,我会暗示自己多想想和她的过往,开心的不开心的,意欲唤起部分真实情感,目的是让自己哭出来,好让身边的人知道,我是个重感情,爱家人的人。(甚至现在会做得更好,我会在接待来访者的同时吸一口气提起劲,努力从苦闷的表情中挤出一些悲伤的笑容,眉角朝下而嘴角朝上,装出一副在悲伤中也在努力提起劲礼貌待客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努力想微笑,同时又故意掩盖不住做出的悲伤表情,这种细微的情境一定比大哭更让人动容吧。毕竟葬礼上我也是众人关心和注意的焦点,不需要太强的洞察力就能发现我两种情绪的明显特征。伪装情绪这门学问也要好好考虑对方是不是能看懂啊。)
但说实话,我也意识到这种感情跑在行为之后的感觉并不好,虽然后来是会有一部分真实感情被回忆唤起,但因为目的性太强,使得整个过程就像一场表演,而作为最终目的的迎合他人目光的哭泣,虽然仍旧能发挥一部分它本该有的宣泄情感的作用,不过在哭完之后我的心里始终不痛快,好像有个果核鲠在喉咙一样,我的一部分情感被表演目的卡在了心里,不再出得来。这也导致我开始怀疑这些感情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我自以为爱妹妹,其实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的死对我来说是一场需要帮忙筹办的葬礼,是一场需要表演的哭泣,是父母可能会延续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郁闷氛围,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来加固这个家庭基础结构的松动。但活跃这个家的气氛直到达到新的平衡,这件事并不容易,也不能太快开始,总要等她的葬礼开始渐渐被人遗忘,我在家里的搞笑才不会被认为是刻意活跃气氛而导致家人顺着找到我这么做的目的,于是又想到她死去的事。
虽然很愧疚,愧疚于我没有真正地全心全意去为她的死悲伤过,也愧疚于我总是能看见她的死有积极的那面。我在家里会更安宁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定下心来看我一直想快点读完的小说,而不是被她突然闯进来拿走我藏在桌底的可乐,于是我不得不起身追上在客厅一边逃窜一边打开盖子发出气泡喷泄声的女魔头,再次回到房间的我也不会再有心情静下来看那小说了。
我在家坐得更久了。也更能沉浸在小说里,那份快乐除了来自于小说的情节,也来自于终于摆脱了一大干扰的畅快感。
不用担心她会大清早来锤我叫我起来吃妈妈做好的饭,我可以任何时候睡,保证有充足的睡眠。我睡得更晚了,甚至经常熬夜。
她以前一直催我刮胡子,说胡子邋遢的男生在她身边真的会弄糟她一天的好心情。现在我终于不用听她难听的贬低和尖利烦人的催促,可以不用太在意自己的外表,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我的妹妹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也许是这样的。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我凭什么要负担着一个已死之人的伤痛去走本就让人精疲力尽的活着的路?在那已死之人已经走上轻松解脱的死亡的路的同时?
所以享受死者的死亡为活人带来的改善不会是更好的选择吗?
我的理性是这样想的。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的感性里究竟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东西,那些东西会改变我的想法吗?那些东西还存在吗?
我帮忙收拾了她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难听的卡祖笛(虽然我也有一个),她用固体胶拉丝在纸筒两端织的网,她骗我说被妈妈清理掉的喝了一半的可乐结果在她柜子里,她令人嫉妒的收到的被他人表达喜爱的酸溜溜的信,她买的一大堆昂贵但实在很丑的潮玩,她在脸部抽脂之前笑得那么自然的与我的合照(皱巴巴地夹在几张韩国偶像签名纸中间,抽脂后她很少笑了),还在抽屉最里面发现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笔记本,肯定是哪次和她吵架她偷偷藏起来的。
真的都是些难以理解的东西,我们家不算拮据,但她花的钱绝对是我的好几十倍。我虽说也看虚拟主播看动画买漫画,但那些漫画都是有实质内容的,也从不对谷子感兴趣,总比她买那些用资本包装出来的欧巴那些天价又设计拙劣的周边要好得多吧。我直到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我对别人的爱好也并不指指点点,但唯独对她,特指她这个人有了这个爱好,我实在是难以忍受。她还因为受到了韩国整容文化的影响,去做了脸部抽脂和垫鼻,手术后缠着绷带的样子,那副僵硬着脸还因为剧痛时不时哼哼唧唧的样子,那副期待着自己会更美而鼓励自己这种痛苦是值得的样子,那副拆开绷带后又愈发不自信出门一直戴着黑口罩和鸭舌帽的样子——真的,是真的很可笑。(就因为她这样,我还查了不少韩国的情况,严苛的前后辈规则、校园霸凌、财阀横行而阶级愈发固化、外貌身材甚至直接决定是否能找到工作、以及因此催生出的一系列审美和过度瘦身的问题……)
她拉着爆着痘带着熬夜黑眼圈的我陪她出门吃饭,多少是懒得化妆想通过对比显得自己好看一些吧。但是我答应了,我想,我对她好一点,在家里和她相处也会更和谐一些吧。就像不和她说我的不满一样,因为说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会让自己在家里过得不自在。我总是为了自己考虑。
也出于这种心态,我会愿意在她手术后默默让她抱着我的手臂一边被她骂身上好臭(说真的我一点都不臭,她鼻子绝对有问题);也会在她买衣服不想还花呗利息时说道她两句乱花钱但还是把钱借(送)给她;在她说男人多么多么不好、以后绝对不结婚生孩子的时候,说我自己其实也不想结婚,我支持她的想法,藏下对她那偏激观点的厌恶;在她躺在隔壁情绪低落着发消息给我聊天的时候,告诉她我支持她,有什么事我能帮都会帮,所以加油(其实我很讨厌别人和我说加油,这会给我很多不必要的压力)。
我当然也对她把我的付出作为哥哥对妹妹的理所当然而有些意见,但其实并不算太在意。我只在意我在她眼里至少不坏、在家里不会气氛尴尬,就够了。
空荡荡的,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静。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安静”原来也是能听见的,仿佛安静因为这空房间而第一次有了回声,这种违和感,好像在说这安静本来不该在这里才对。
我怎么总是在想着她不好的地方,却总是在做着讨好她的事。
我怎么有种愤恨的感觉,我怎么没把那么多不满告诉她,她就已经离开了。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想了那么多,都是她不好的地方,本来来说她不在了该更好才对。但是就是哭了。
我还在从空荡荡的安静里听到声音——听到她恼人的叫声,叫着妈妈说自己洗澡忘了拿浴帽;听到她讨厌的闹钟声音,知道她是要抢自己偶像演出的票了;听到自己房门突然被打开的嘎吱声,天知道她要夺走我的什么零食和饮料(因为总在减肥,她一旦下定决心要吃了就必定像饿狼扑食一样);听到她在我身边坐下,“哥,你虽然很臭,但人还不错”,于是我就要破费了。
生活完全不像小说或二次元,会有个可爱的妹妹,妹妹死去的be线也必定会很感人。
我听到那一个个纷繁嘈杂的声音,我的妹妹完全不可爱,她的死按理说也完全不感动我。
这次哭泣让我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或许再加上疲惫,我就在地板上开始睡了。
醒来的时候是有阳光的清晨。窗框住的阳光打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我想起昨晚那些没道理的思绪和事情,至今也没有理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至少现在,心里觉得很畅快。
本故事纯属虚构。现实中没有任何一个妹妹受到伤害,甚至我都没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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