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第一次旅游东京,非常震悚于这个城市的密度。这个密度不只是说楼房和人口的密度,而是说一种整体都市性的密度——什么都塞到了最满。无数的图形和多种语言文字都着迫不及待地往人眼睛上拍。当时我没有那么多资本主义、景观社会的反思,被这种大城市的引力紧紧抓住,觉得什么都想看,什么东西都想注意。
和待在日本时间长的同学聊,她当即的反应就是:“这种感觉会过去的。”现在想来这个就是齐美尔说的“倦怠态度”。人不可能在东京待个十年,每天出门都还在对着那些街道大惊小怪。“倦怠”几乎成了一种必然的精神防御,防止人的大脑在过多刺激下过载。
柏青哥店里面震耳欲聋的弹珠响,满座顾客一次一次拉动摇杆、屏幕动效疯狂闪烁,音效又一波盖过一波。第一次走进去,耳朵和眼睛都招架不住。同学转头说:“久了你会感觉这个反倒解压。”看来日本社畜那层“倦怠”的壳果是要比我厚不少,抗药性强了,必须要把剂量加到这个程度才行。不过奇怪的是,最近一年我忽然有点理解了——客厅放着电视,我在房间里刷社交媒体,甚至还一边放着播客。
奇怪的是,那种被媒介塞满的状态反而让人短时间里放空。John Mulaney在单口里面描述自己在纽约的状态:“我可能从2014年开始就一直处在神游中,像卓别林一样走进车流里面,耳朵里听着一档播客,脑子里又想着另一档播客。”一方面对各种刺激视听的东西见怪不怪,一方面身处其中不想离开,闲暇的时候又得靠过度剂量才觉得舒服,这个就是都市人的精神状况。
倦怠也指向为人处世上慢慢积养起来的厚壳。相比乡村熟人社会,在都市中生活的人会接触到多几十上百倍的陌生人,并和他们产生浅的深的交往。因为知道一些关系必然转瞬即逝,知道一些人不怀好意,或者有截然不同的利益取向,“都市人”养成的社交模式自然会转向世故、冷漠或者抽离。在大都市里逢人就交出真心,既无效率又容易受伤害。
我最后想要从人际上延伸的是一种伦理或者良知上的倦怠。路易CK在自嘲纽约人对待流浪汉的态度的时候说:“流浪汉也太多了,你得做出选择才行。你没法全都帮,当然,你也一个都不会帮。” 我更喜欢的是他的另一个段子。他讲他在纽约有个朋友,这个朋友有一个来自小地方的表妹。表妹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纽约,显然还远没有习惯纽约街上流浪汉遍地的场景。两人刚在车站接到表妹,往外走着,这时女孩看到角落里一个浑身垃圾、臭气熏天的流浪汉,大骇,赶忙冲上前去,单膝跪在地上,着急地问:“先生,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路易CK和朋友也赶忙冲上去,拉住这个“天真的农村女孩”,“别别别,我们这儿不这么做!”
这种“纠正”当然很荒唐,但也非常说明问题。在一个污秽的人、事、物像漩涡般疯狂聚集的大都市里面,待久了的居民当然已经训练出视而不见的麻木品格。要是纽约客每天注目和过问每一件城市里发生的罪恶、不公和不幸,那自己的日子也完全没法过了。这近乎成了在这个地方生存的行为准则——于是,两人赶紧上前拉住了想要提供帮助的表妹,像是一个东道主教育客人的餐桌礼仪一样:“我们这里不这么做!”这也是倦怠的一种。
不得不提的是,如果说19世纪末现代大都市的出现,让社会学家齐美尔观察到了与之伴随的新的人,新的性格,新的精神的出现,那么对我们现在来说,社交媒体就是这样一个对等的,甚至更为极端的状况。不管是图像数量、刺激力度、接触到的人际数量,还是对于苦难和不幸的摄取,互联网都再度让这些东西倍增。特别是最后一项,伦理和良知的——世界很不好,我都能看见,但我又终归帮不了。过度沉湎其中,我也无法正常生活。那么一种更深度的倦怠是难免的。
简要释义:指由于受到过多的外部刺激而产生的麻木、厌倦和冷漠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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