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基于CC BY-NC-SA 4.0发布,仅供个人学习娱乐,若有侵权行为请联系作者删除(并跑路)。
本文来自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剑桥尼采研究指南》导读篇,原作者为汤姆·斯特恩(Tom Stern)。本节为导读篇截选,涉及尼采的著作,题目系译者自拟。
因译者本人对相关领域了解有限,在处理不确定的专业术语时,将以保留原英文术语的方式进行呈现,以便读者自行查询。
原文尾注将在文末以英文呈现,译者附注将在文末以中文呈现,请读者注意区分。
本文为译者自行翻译校对。由于译者个人精力有限,难免出现理解上的错误或者细节上的疏漏,欢迎各位读者批评指正。对于那些查明出来的错误,我将在正文予以修正。此外,该译文亦有可能涉及到发布因素而有所删节。故推荐读者自行阅读原文。
在1889年精神崩溃之前,尼采的名号还没有打响。但在这之后,他的声名迅速崛起了:各式各样的团体赶着把尼采拉入自己的队伍。如果真要对那些被尼采影响过的事物进行总结,那就相当于要写一部二十世纪的欧洲文化史(事实上,他的影响也延伸到了欧洲之外):尼采式的女性主义者(Nietzschean feminists)、表现主义者(expressionists)、自诩“异教徒”者、舞蹈家、优生学家、犹太复国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国家社会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尼采的思想被认为是德国发起战争行径的部分原因。这一观念是由德国的敌对者们贡献的。尼采的思想有时被他们称为“反基督教欧洲的尼采主义(Nietzscheanism against Christian Europe)”——尼采可能会喜欢这个头衔,尽管他不一定接受它的定义。在这之后,尼采被纳入了国家社会主义者们的万神殿,这对后人理解尼采的方式产生了别样的影响。尼采的许多主张与引文都被第三帝国的宣传者们断章取义地拿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因此,这部分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是非法的,且不忠实于文本。 不过,读者们应该清楚这一点:这种诠释尼采的方法绝不会随着历史的流逝而被埋葬。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一项拯救尼采的运动兴起了。这项运动的目的在于不惜一切代价挽救尼采的声名——即便矫枉过正。不过,它或许又塑造了另一个知名的传说: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福斯特·尼采——应该对尼采所有的恶名负责。福斯特·尼采当然有着诸多缺点,但仔细想想,她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尼采的辩护者们为尼采洗刷冤屈的替罪羊 [1] 。
更靠后的诠释者们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方向。第一派是 “后现代”或称“法国派” 尼采诠释者。这一标签涵盖了多种不同的解释,但它通常指的是那些 强调尼采对真理的怀疑与蔑视和反对教条理论 的人。这些人以掌握法语者居多,但其中也有非法语母语者。第二派是新进的英语界 “分析派” 思潮。这一思潮对尼采真理观的解读并不那么激烈。他们 以一种更接近于分析哲学的方式来解读尼采的理论与学说 。斯蒂芬·马尔霍尔(Stephen Mulhall)在他的篇章中正是以这一角度探讨了尼采遗留下来的问题。除了对真理的关注,“分析派”的另一个关注点是 尼采所谓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 ,即 上文 提到的“人类本性”问题(详见克里 Christian Emden 的章节)。 对于《研究指南》的读者们来说,尼采的接受史可能没那么重要,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得出一些理解尼采的关键点。首先,尼采有着众多截然不同的诠释者,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2] 。 我们每个人理解尼采的方式都势必受到历史的潮流和他们的影响 :海德格尔、福柯、德勒兹、德里达…… 这些知名哲学家们对于尼采的诠释无疑都会转化为我们的某种先入之见。 其次,我们还应该指出:某些解释尼采的方式确实优于其他方式——如果一个人想要理解尼采所说的话,那么他没有理由不仔细阅读尼采的作品,也没有理由跳出上下文来理解尼采的意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读者们应该思考尼采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多不同方向的解读。 尼采的写作风格无疑是其中的一个明显原因 :反问、省略、寓言、短对白、意犹未尽、自视甚高…… 在这方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具有高度模糊性的虚构作品甚至被尼采本人置于其创作的顶峰 [3] 。在本指南中,罗伯特·皮平(Robert Pippin)详细地考察了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的语言使用。
之前的论述可能会给我们带来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很难确定尼采哲学的核心。在之前,我们已经简单介绍了尼采作品中的一些重要思想,其余的部分仅从各章的题目中也可以略窥一二:权力意志(Hatab)、对生命的肯定(Stern)、尼采对历史的理解(Jensen)、尼采的道德心理学(Forster)、尼采对真理的论述(Emden)、尼采对于艺术与科学之间错综关系的论述(Gardner)。而尼采其他重要的或者知名的思想则会在对他的的特定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超人”)与特定主题(“永恒轮回”与“肯定”)的探讨中展现。以往通用的哲学分类——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美学等——并不太适用于尼采的思想。比如,在《悲剧的诞生》中,悲剧被认为是伦理与文化的盛宴,是一种准宗教式的体验(quasi-religious experience)。这种融贯了特定历史的艺术形式承载了形而上的真理 [4] 。随着各式批判的展开,尼采哲学中的这种互相关联的特点还会变得更为复杂。例如:尼采的“权力意志”究竟属于形而上学,还是属于心理学、伦理学,又或者是属于它们之间的某种组合?
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更简单的方式来进入尼采的哲学。那些还不太熟悉尼采的读者可以用这样一个命题来作为尼采作品的切入点: 在我们现代生活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Something is wrong with modern life) ——这一事实与我们对于过往时代的缅怀与对于未来时代的遐想无疑是不同的。 这个“什么东西(Something)”广泛地存在于现代政治、艺术、科学和哲学中。 这是尼采已经发觉,并且邀请他的读者一起去思考的事情。当然,他的读者们很可能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这也许正是他们选择尼采的原因。
那么,究竟是什么出错了呢?尽管在尼采(以及他的诠释者们)的作品中存在着不同的答案,但有两点是最为突出的。 第一:现代人寻求真理的方式缺乏批判性。 这种方式是基于这样的假设进行的:要么我们是为了寻求真理而寻求真理,要么我们是假设它对我们有益而寻求真理。尼采称:我们试图从哲学、科学或其他学术中获得真理,但是真理恰恰无法从它们之中获得。有时候,尼采也会说真理是“无法被找到的”。这种具有挑衅性的、看上去自相矛盾的主张一直都是人们广泛讨论的话题。对于这一点,批评界的共识是:尼采在这方面的论述借助了广义上的康德主义者的思想——叔本华、朗格以及更多不那么知名的人物。这样来看,尼采的一些言论就没有那么神秘或者缺乏根据了 [5] 。
第二:那个“错了的东西(the wrong thing)”被中后期的尼采称为“道德”或“基督教”对人类的统治。 尼采的这一观点正是叔本华的反面,因为后者声称自己理解并赞扬这些东西。这种道德的特点就是怜悯他人、否定自我、为了他人而自我牺牲、否定自然欲求以及厌恶攫取权力——尼采有时候说,这些厌恶只不过是虚伪的、表面上的 [6] 。这种道德的信徒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价值观并非真理,而不过是历史中的偶然:尼采口中的希腊人就提供了一个鲜明的反例 [7] 。这一点既与权力意志有关,又与对生命的肯定有关:如果(某种意义上的)对权力的追求是构成生命的基底,而“基督道德”反对这种追求,那么基督教就是一种反对生命的东西。因此,这个“ 出错了的东西(Something wrong)”就可以被描述为对生命的否定或反对 ,这正是尼采“肯定生命”的反面,而他的这一主张常被理解为对权力的追求。在尼采这里,道德与真理是被综合起来考虑的:一方面,过度地追寻真理是有害的,而且导向一种自我否定的道德;另一方面,基督道德恰恰包含着着这种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因此,它多少也需要为此负责。
目前为止的论述似乎表明:尼采哲学的核心在于他关于真理、道德等方面的论述。这当然是尼采思想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并且在本书中也占据了很多笔墨(这无疑反映了最近学术界的方向和共识)。然而,就像我们在之前所说的那样:某些诠释者发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尼采,一个 “戴着面具”的尼采、一个不执着于任何特定主张,而是在不同甚至冲突的立场中发掘哲学意味的尼采 。
这种想法又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观点。 其一是尼采(潜在)的观点:我们每个人的主观认知能力有所不同,而这构成了表面上的客观的实在(reality)基础。 因此,我的实在和你的实在是不同的。而且,世界上并不存在中立的或者独立的视角。不过,对于其他视角的尝试总是有价值的 [8] 。这就是对尼采所谓 “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 的一种诠释方式——尽管他本人几乎没用过这个术语。不过,这个词在后来与他的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详见Pippin和Emden的章节) [9] 。 另一种观点是:(对于尼采而言)哲学是一种自我表达和自我创造的方式。 因此,不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哲学”。所以,我们对于“哲学”本身的提问不应该是“这是否是真理?”,而应该是“这是否对我有用?”不过,这倒不是说从尼采的哲学实验中诞生的那些“名人名言”不值得被分析——它们本身就很有意思。 这是在说: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这些思想实验背后的立场。
那些教条主义者们(即只关注尼采在真理与道德方面上的论述)也许会反驳这两种观点,他们会认为:上述的解释需要与尼采著作中的字句捆绑在一起——个体的心理(an individual’s psychology) 、真理的不可能(the impossibility of truth)、个体在现实基本建构中的变异(the construction of fundamental features of reality)……不过,他们的反对者们也可以反驳说:这些教条本就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它们被嵌入在在尼采高度模糊化的散文中,而这无疑是尼采本人视角的彰显。此外,也有人尝试调和这两种路径,试图在 教条的尼采 和 戴着面具的尼采 中走出一条中间道路。不过,无论选择哪种方式,对文本的仔细审查都是无法被忽略的。
[1] Holub (2002: 215–34); Diethe (2003).
[2] See e.g. Allison (1985); Aschheim (1992); Gemes (2001); Golomb and Wistrich (2002); Reckermann (2003); Woodward (2011).
在我的著作当中, 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兀自矗立 。以这本著作,我给予人类迄今为止最大的馈赠。这本书以某种声音穿越千年,它不只是世上存在的至高之书,真正的高山气息之书——人类全部事实都无限遥远地落在它之下。
[4] 可见《瞧,这个人》“悲剧的诞生” 第1节:
以某种中立态度来看,《悲剧的诞生》 看起来是十分不合时宜的: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本著作的写作竟然是在沃尔特会战的隆隆炮声中开始的。在梅斯城下,在九月的寒夜里,当时我正在军中做病人护理,我深入思考了上面讲的问题; 或许人们宁可相信,这本著作是50年前的老东西了 。它是不关心政治的,一今天人们会说,是“非德意志的“一它散发出一种不雅的黑格尔气息,只是在若干措辞上带有叔本华的报丧者身上的香水味儿。 有一个“理念“——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对立——被转变为形而上学了 ;历史本身即是这个“理念”的发展;在悲剧中,这个对立被扬弃而达到统一;在此透镜之下,还从来没有相互照面的事物突然被对立起来了,彼此照亮和相互把握了……
又见《悲剧的诞生》“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 第2节:
“可是,这本书,这本当年釋放了我年轻的勇气和怀疑的书——从一项如此违逆青春的使命当中,必定产生出一本多么不可能的书啊! 它是根据纯然超前的、极不成熟的自身体验而建构起来的,这些自身体验全都艰难地碰触到了可传达性的门槛,被置于艺术的基础上 ——因为科学问题是不可能在科学基础上被认识的——,也许是一本为兼具分析与反省能力的艺术家而写的书(也即一个例外的艺术家种类,人们必须寻找、但甚至于不愿寻找的一个艺术家种类……),充满心理学的创新和艺术家的秘密, 背景里有一种艺术家的形而上学 ,是一部充满青春勇气和青春忧伤的青春作品,即便在表面上看来屈服于某种权戚和个人敬仰之处,也还是独立的、倔强的、自主的,质言之,是一部处女作(哪怕是取此词的所有贬义),尽管 它的问题是老旧的 ,尽管它沾染了青年人的全部毛病,特别是它‘过于冗长’,带有‘狂庭突进’色彩。”
尼采. 瞧,这个人, 孙周兴译[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6.
尼采. 悲剧的诞生, 孙周兴译[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
[5] Anderson (1998); Green (2002); Hill (2003); Hussain (2004); Scheibenberger (2016).
[6] 可见《论道德的谱系》第一篇 :“善和恶”,“好和坏” 第8节:
这个 拿撒勒的耶稣 ,作为爱的肉身福音,这个把福祉与胜利带给贫穷者、患病者和有罪者的“救世主”——他难道不就是以最阴险和最难以抵抗的形式所施与的诱惑,不就是恰好引向那些犹太式的价值和理想革新的诱拐和歧途么?不就是在这“救世主”、 以色列人表面上的敌对者和分裂者 所开出的歧途上,以色列人达到了它精巧复仇欲的最后目标么?以色列人自己必须在全世界面前,把他们真正的复仇工具当作一个死敌那样否认掉,钉在十字架上,从而让“全世界”,也就是以色列的全部对手能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上这个诱饵,这难道不算 一种真正的复仇(一种长远处着眼、暗地里着手、徐徐图之、预先算计的复仇)大政治 所施展的隐密的黑色艺术么?从另一个方面,从精神的一切机巧里,难道还有人自忖设想得出一个比这更险的诱饵么?
[7] 可见《瞧,这个人》“悲剧的诞生” 第1节:
我发现,这本著作屡次被人引用为《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再生》。人们只关注瓦格纳的艺术、意图和使命的新公式,——而隐藏在这本著作根本之处的富有价值的东西却无人理会。 “希腊文化与悲观主义” :这或许是一个更为明确的标题,因为它第一次教导人们,希腊人是如何对付悲观主义的,—— 希腊人是用什么来克服悲观主义的……悲剧恰好是一个证据,证明希腊人并不是悲观主义者 :在这里,就如同在所有问题上面,叔本华又弄错了。
[8] 可见《论道德的谱系》第一篇 :“善和恶”,“好和坏” 第17节:
事实上,历史或人种学研究所知的一切财富表、一切‘你应该’,首先需要的无论如何不是心理学方面,而毋宁说是生理学方面的启发和阐述;一切皆有待从医学科学方面做出批判。 这个问题:这样或那样的财富表和“道德”有何价值?应该放到尽量歧异的视角下来看 ;尤其是,人们可能没有足够精细地把“对什么有价值?”这个问题剥离开来。比如,某种对于某种族尽可能赓续的能力(或是对于提升某种族对某种特定气候的适应力,或是对于维持最大数量)会有明显价值的东西,在事关培养出一个更强健类型的情况下,或许就完全不具有同等的价值。 最大多数人的福利和最少数人的福利是相对立的价值视点 :自在地以为前者有着更高的价值,且留待英国生物学家们的质朴吧…… 从今而后,所有科学都不得不为哲学家的将来使命做预先的准备工作:对这个使命我是理解到这个程度的:哲学家不得不去解决价值问题,他不得不去确定价值的等级顺序。
[9] Notable passages relating to his so-called perspectivism include: HH P 6; GS 354, 374; GM III: 12.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