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凉爽,短袖还没有换成长袖的必要。我坐在教室讲台旁的座位上,边上课边发呆。逐渐浓郁的阳光从教室后排打向黑板,照在那个第一排的女生侧脸上。高一升高二时年级里经历了一次拆班,她从四班转进这里。我认识她,因为她是校报新闻和生活专栏的作者,而我是校报的记者。校报的工作流程奇怪而简单,我负责问和记,她负责写和交,然后我们拿稿费,对半分。
从物理的角度来说,我之所以看到那一刻,是因为阳光,教室电灯发出的灯光,还有最后一排我兄弟玩手机发出的屏幕光在那一个瞬间射上了我的视网膜。于是在那一个瞬间,我看到了这些光赋予我的那一幕。而从生物的角度来说,我之所以能记住那一幕,是因为那一个瞬间大脑产生了电刺激,神经元因此出现一个极小的突触。在之后很多年的时间里,这个突触被反复触发,以至于它成为了一个永久性突触。从现在开始往后很多年,我想,我也只能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阳光安静地包裹着她在我眼中的整个侧身。她瘦小而轻薄,头发刚到肩长,扎成干净的马尾,刘海有些稀疏。甚至,她的头发有些轻黄,有的部分被阳光穿透,略显病态。我推测那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结果。也许她有些挑食,但我听说她初中在远郊读书,家里以务农或是货运为生。在那所学校,这样家庭的孩子并不算多数。但好在绝大多数学生都有恰当的成熟,没有人讨论这些东西,大家只关注学习本身。
也并不只有学习。我第一次和那个女生说话,是距那个下午大约一年前。那是校报第一次面试,我坐她左边,她坐我右边。她面对着黑板,双手放在双腿上,双腿则不断晃荡,敲响椅撑。她的嘴巴发出一股香味,我不得不转头去看,发现她的双眼在看前方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但目光的尽头也只是黑板。那是我第一次看她的侧脸,教室的窗口开在左边,夕阳就从那里打进来。一秒钟后,她张开自己的嘴角,没露出一颗牙齿,从牙缝中吹出一个橙红色的胶糖泡泡。泡泡迅速变大,迅速透明,迅速破开,又被她的嘴巴回收,继续咀嚼。她的面孔柔软光滑,将鲜黄色的光线完美反射。我看了很久,直到她转过头,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颗泡泡糖。
你要吗?她轻轻地、冷漠地问。可是我只能回想起那个下午了,我不记得我到底是开心地收下那颗泡泡糖,还是装作不想收下那颗泡泡糖而拒绝了她;而面试的时候老师问我的究竟是《红高粱》,还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也一概记不清了;也许她也没有掏出那颗泡泡糖,这样就没有收与不收的可能,也许老师也没有问我小说,问的是纪实。但我完全不记得。我只能回想起那个下午。
不过面试的结果非常明确。于是在那一年,我们通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坚持在校报中维持了一份位置。我们合作了许多次,我负责采访,她负责写稿,稿费我们对半分。负责校报的老师惊叹于她纯属自如的文笔,多变且能适应需求的行文,还有如同急行军一般的效率。我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扬,但稿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丰厚,丰厚到我愿意一直合作,并且希望她不要向老师要求更换一个记者。她应该对我也算满意,在我认为,我们的友谊在那个下午之前已经快速建立并且不断深入。我们了解彼此,也彼此认同。
拆班前的那个暑假,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被分到了我这个班。在电话里她非常难过,问我人要如何面对离别。我告诉她那些人并不会离开,她依旧可以和那些同学每天见面,如果想的话,还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那以后我们还会毕业,还会离开这座城市,还会去更远的地方。她那时的泣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那个必然的结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结果。但我和她说,经历是好事,起码相比于我,你已经经历了这个时刻了。在未来的那个时间里,你可以比我更好地面对。
多年之后,我的记忆逐渐被更新的、看起来更重要的事情刷新,发生在更久远前的故事虽不至忘却,但个中细节已无法一一详述。我早已忘记那天的对话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被结束,也忘记后来,高考结束后,当我们毕业,离开这座城市,去向更远的地方时,我们是否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时刻。这些无关乎那个下午的细节,在时间的研磨中早已缓缓齑碎。我不记得。也绝对没有人记得。
我只能回想起那个下午,下课铃及时响起,老师没有留恋课堂的干燥气氛,几乎是提前离开了教室。照射进来的阳光忽然间变得松散,将她的轮廓在我眼中的背景里晕开,成为静止的残光。她尖尖的下巴隐约映衬起她弯匀的嘴角,很多年之后我意识到我在那个时刻可能已经见过美为何物,并且我会知道,美,足以让一个人铭记多年。于是,也不奇怪我在那一个瞬间做出决定,那是瞬间的深思熟虑,足以刺穿宇宙,也绝对不会让我后悔。于是,我站起来。
很多年后,我意识到,故事的本身之所以成立,在于有人想要知道故事的发展,这种勾起人想知道的欲望本质,我们称之为故事的故事性。我从未在这个学术领域做过任何哪怕浅尝辄止的研究,甚至从未进行过完整的阅读或查询。所以故事性的叙述言尽于此,这个词只是为了描述那个下午故事成立的客观存在,真正支撑起故事性成立的是物理。事实证明,故事之所以成立,往往在第一部分需要有一个极端的原因存在,在这里,它是那一刻瞬间的深思熟虑;而第二个部分则由另一个极端构成,那就是我走向她的速度。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虚构故事中,这个搭配早已泛滥。于是没有人相信它会伴随着阳光照进那间教室。直到阳光照进教室。
很多年后,我在想,也许我走向她的速度更快一些,那个下午的阳光会不会持续时间更久一点;也许我走向她的速度更快一些,我就能在她旁边的座位坐得更久一点;也许我走向她的速度更快一些,我就会在很多年后知道更早的时候我曾和她讲述过她所经历过的感觉是什么体验;也许我不走向她,我便不会坐到她旁边的空座位上,便不会也沐浴在那一天残存的阳光中。也不会在很多年后还记得那个下午,记得我向她走去,坐在她旁边的空座位上,和她一同沐浴那天残存的阳光。
多年之后,即便我的记忆逐渐被新的、更重要的事情刷新,发生在那个下午的故事也从未被遗忘,个中细节仍能详述。
过来。她看我向她走去,反而要向我说话。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我走过去,轻轻坐下,我感觉到我的心在轻轻跳动,仿佛要让她听见。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伸手去掏脚底下书包里的手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微微发抖,我知道我今天一定要告诉她。我要告诉她,我无法抗拒我身体里的某种盼望,那种一定要清楚表达出来的某种情感,只对一人的,抽象与具象并存的情绪。它现在是一个状态,在未来也许会变成另一个状态,在更久更久的以后,也许它不会再发生变化,也许它会消失,也许它会回归现在这个样子。但变化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膨胀。我要告诉她,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嘴角就是如此美丽,就连阳光都如此贪恋她的嘴角;也许是从一年前开始,她的嘴角才如此美丽,那我就必须感到热烈地自大,因为只有我发现了这个如此明显的秘密;也许是此刻,她才如此美丽,因为我在看着它,待它如美本身般珍惜。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着她拿出手机,点开短信,翻出一段话,再看着她把手机递给我,让我阅读上面的文字。
那是一段聊天。大概的内容是一个和她高一起就在一个班的男生,昨天晚上向她表达了直接的爱意。女孩欣然接受,也反馈了相等的爱意。他们从前一天晚上的十点二十分开始谈恋爱,直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已经持续了十六个小时。
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把手机还给她,看不见自己脸上什么表情。座位的主人适时回到教室,我起身,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速度离开了仅剩的一寸阳光。她在我身后说了句,保密。我点了点头。我记得我带着祝福的笑容。但只有那天的太阳知道,在那个下午,我向她走去时,我到底有多爱她,多爱她那个弯柔美丽的嘴角。
在剩余的短暂高中时光里,我没有再和她有更多的友谊。严格意义来说,可能连友谊也在剩下的时间里慢慢消失。从毕业的那个瞬间直到很多年后,我也再无她的消息,我们从未删过彼此的联系方式,或是关闭发布照片的社交媒体账号。我也从未点开过。我从未想点开过。
很多很多年后的冬天,我和当年那个她身边座位的主人吃饭。他告诉我,她新近结婚,婚礼在两个月前已经盛大举办。他点开她发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问我是不是把她删了。
我打开自己的手机,看到了那些照片。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离校门口五百米外的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处看见了她和那个男生,他们走在一起,没有牵手,但在热情地聊天,男生和她看起来都很开心。宇宙的余晖笼罩住这座城市,如同温暖的火焰跃动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多年之后,我看见她穿着华丽洁白的美丽婚纱,在无数人的见证与祝福中走向神圣而伟大的殿堂,与她所爱的人缔结相伴一生的契约。
新郎不是多年前的那个男生。而是另一个班的另一个男生。
不知道。他们谈了八年,但前年分手了。她很快找了这一个,联谊会认识的。他们都回来工作了,今年上半年订的婚,下半年领证,年末结婚。
有一张照片拍摄了她在家里接亲的仪式,喜红色的床单上,她的家人们用桂圆摆出四个字。早生贵子。她坐在床中间,脸上的笑容真实而幸福。
饭桌上的热菜发出美味的气泡声。我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我意识到这个故事真正重要的事情并未发生在那个下午,而是在毕业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将过去所有的时间一并压缩,全部塞进那个下午的瞬间,而它把我从我座位走到她座位的距离无限拉长;又可能距离从未拉长,而我运动的速度过慢;又或者是发生了从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在去往那个点的过程被不断分半,以至于我甚至从未出发,在那个下午停留在了照射不到阳光的原地。而在毕业的那个瞬间我才重新回到阳光之下,而她却已经成为过去的瞬间,被塞进了那个下午。我回忆起那个下午,意识到从未经历过的必然必然到来,从毕业到我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被压缩成毕业的那个瞬间,而在这无限压缩的过程中,我才知道真正毕业的时刻已经过去,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只能经历,无法想象。
时间再也不能证明我爱过她。她也将爱着她身边的那个人直到时间延伸去无限长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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