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人读书的理由很多,劝人不读书的理由也不少。读书能解决困惑吗?顶多让人痛得明白点。书读得越多,我就越明白一个道理:只读书是很难让人明智的。我曾在微信读书上看见这样一位读者,标记约五百本书,时间读了小四千小时,签名是:读书使我进步,评论则是:日本就是个小人之国,应该灭亡。不知从哪里看过有人称赞电影的价值,说“电影看得越多,就越不会当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这话只适合当广告。市面上有太多奉劝你多读书、多看电影的言论,背后都透露着一种焦虑,要么催着你快快长大,要么希望你能多买自家的书影产品,以至于创造出很多夸大其词的诗意短句,自附微醺感,或者是某某作家(导演)所言,就一定是真理,其效力等同于一些家长的有心拉踩:
看你家小孩,就是爱看书。不像我家孩子,天天就捧着个手机。
我最厌烦这样的家长,害得我时常饱受敌意。这样说教的,一般都没怎么读过书,属实不清楚读书有怎样的利弊。我还曾听闻过这样的家长,孩子都即将大学毕业了,寒暑假回家竟然仍不许看手机,一定要捧着“纸质书”看,才心安理得。也不管这“纸质书”上写着什么内容、有怎样的知识,仿佛只要有翻书时发出指尖轻拂纸页的摩挲声,就能带来一阵平步青云的快感。读书好啊,读书妙,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怎样个好法,怎么妙,又是一阵语塞,最后故作高深地来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给读书人画的饼最空了。其实,这些人真的在乎读书吗?非也,就像奥运健儿在赛场上频频拿奖,人们在乎的难道是运动本身的魅力吗?通常用一个字就能概括中国人的全部信仰:好!赢!爽!可如此讽刺一番后走进他们的世界,却又淳朴得可爱。“只有读书你才能过得好。”一位父亲语重心长地对着自己整日玩乐的儿子说,“爸爸赚得这些工资,全是为了你。”没有多余的心思,也没有可以解读的空间。你说他愚笨守旧,可你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人在生活中一直支持你呢?有时我反而希望长辈对我能伪善些,这样愧疚不会那般浓郁,成为心坎。
这便是读书的弊病之一,尤其对于我这样痴迷世界文学,却生长于黄土高原的男孩来说。犹太人保罗.策兰见证祖国对同胞的屠戮后精神崩溃,他一时无法确信自己的故土何为。只要他开口说话,杀戮者的语言便从嘴里自然流露,可闭口不言,自己又会是谁呢?每每读策兰的诗,我总会忍不住感伤。似乎有某种共通连接于诗人与我之间,只是相较于他亲眼所见的血腥,更为隐匿、细微的伤害从我开始读西方书籍后逐步侵蚀我的身体,直至触碰属于我的依存之地。表面上,我乐于与人分享“进步”观念,看起来像是文明世界的书生,可背地里,我却与故乡渐行渐远。如果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山西男孩,那么我应该大咧、豪爽,有强烈的家庭观念与大男子气概,我也应该只留存一种道德,那就是依靠血缘固存的善恶秩序。我会像那些父亲一样,大包大揽却乐于安排别人的命运。可我几乎不是这样的人,我甚至不会说任何一地的方言,也不乐于蘸醋吃面。书读得越多,我愈发无法理解很多发生在故土的事情,而随着阅历增长,我却又理解了——逼迫自己,承认他们的历史、他们的传统、他们的情愫、他们的道德。今年回家过年,有长辈已在饭桌上希望安排我的未来,可看着他醉酒轻快的样子,一点脾气都没了。只是碰完杯,由母亲帮忙打晃后,草草离场。
在小学时,我曾系统学过一段国学。虽说这门课只是奥数的附属,可也很受重视。《三字经》《弟子规》通读过数遍,老师也会设计些演绎与互动情节。在色彩明亮的教室内,国学课反倒成为那时最不枯燥的课程。不过,国学课本也不只有诗词歌赋,《堂吉诃德》与《红与黑》的节选也被收录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第一次读外国人的书,除了人名陌生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当时,《红楼梦》一直被反复提及它的伟大,《堂吉诃德》们只是简单读读即可,根本没意识到,我所读过的这两本书在西方文学史上有何其重要的地位,可正是因为无人引荐,我才读得更痛快。
几年后上了初中,衡水式私立,除了读书外几乎没有其余休闲方式,到了大课间,我便整日泡在图书馆内,读些天南海北的杂书。起初,历史书读得多,或许是小学塞得国文太满,实在消化不下,便开始着迷于西方历史。从奥古斯都到拿破仑,地图上不断变化的帝国版图与磅礴的英雄史诗,我的眼前仿佛出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征伐景象,多年后读《看不见的骑士》时,卡尔维诺对查理曼手下士兵精妙的描写满足了我对冷兵器时代西方战争的全部想象——虽然只是一个侧面,却足够为我搭建起宏伟的异乡世界。于是,我开始在笔记本上搭建这样一个架空的世界,并学编年体不停书写着那片大陆上出现的人与故事,越陷越深,以至于看到《魔戒》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托尔金抄袭我的创意,直到读到那些诡谲的魔法与物种后,才放过对他的批斗。除了学习吃饭,偶尔踢球,属实没其他事干,到了初二下半学期,图书馆的西方历史书竟被我读完了。于是——必然的,我绕到另一处从未踏入的书柜后,看见崭新的《堂吉诃德》《红与黑》,也看到了摆在架子正中央上下两册的《基督山伯爵》。
初中的图书馆修得很漂亮,书类齐全,甚至有不少典藏版,是许多大学图书馆都不能比拟的,不过平日休息时间不会有多少人来,只有在读书课上,才会涌进一大群学生。这是堂休闲课,就像心理、音乐、美术课一样,是用来放松的。不过还有些不同,原因是每个学期都要完成既定字数的读书笔记,至于记什么、看什么,不是重点。关键是字数,要多、足,字还要写得漂亮,这样看得满满当当,心里踏实。笔记多半为摘抄,找个厚本,写好日期、书名、作者,就开始四十分钟的抄写。其实看不了几页,脑子也不会转,写得写得就走神了。思绪放空……哎呀,抄窜行了。起初还会撕掉重写,后来也不干这样的傻事了。我相信,老师批这样的作业,也和我一样,一边重复着固定动作,一边走神,要不也不会标错日期。
虽然我从没有觉得时间又被浪费过,可读书课却经常遭家长举报。一周两节,八十分钟?初中能有多少个八十分钟可以浪费?可风里来雨里去,读书课却从未被取缔,最多被老师占了,那也是初二最后几个月的事情。后来在大学时图书馆经常组织与阅读有关的活动却总报不满人,于是导员会强制要求一些人顶上,最后拿奖、学分,在图书馆门口的告示牌里表彰一番,赢得诸如读书标兵一类的赞誉。再拍几张适合发公众号的照片,其乐融融,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实则,都是环环相扣的。何为文化?一目了然。厚厚一本笔记,五彩缤纷的告示牌,摆在那里,就是文化。我的初中是95后,大学则是00后,加起来不如京师大学堂一半的岁月,亦是嘲弄,也是现实。实则,我的许多轻视都是如此构成的:不过是对现实深深的无力,也心知无从改起,只能耍些嘴皮,图一番乐趣罢了。
倘若我有理想主义——在过去的某一时段占据我全部的心智——那就是从读《基督山伯爵》后开始的。无数新颖的观念不停钻入我的脑海、无数悲壮的浪漫主义人格令我同情并奉上深深的敬意,我相信,有确凿无疑的人性光辉永存于世,而我追求的,恰是这份崇高。为此,我不惜与一切与之相悖的行为与思想决裂,我愈发相信自由,我便愈发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飞起来,远离桎梏于我的一切。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仅从字面而言,似乎是一种轻盈,在无垠旷野肆意奔跑所感受到的风吟,可——我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片空地?在私立,就连奔跑都要记过的。孩子们为了抢到第一口热饭,又不违反规定,只能快步竞走,胳膊越摆越快,步伐越走越急,就是不能有跑的倾向。这便是与理念背离的,何其现实的世界。今天我再回看那些曾经的同学,每个人即便有同样的步伐、穿同样的衣服,可当出了校园,谁又知道各自的隐晦究竟是如何混杂成稚子的颓丧或兴奋的模样?我也不正是如此,迫切想要振翅,却忘记自己没有翅膀。新奇的幻象一遍遍从脑海中播放,可到头来,还是要背着书包上学,坐在教室里考试,去按模板答题。那些冠以进步的书籍,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活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何为。
前几天接到实习面试,是关于艺术展的。HR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你能接受做细碎乏味的工作吧。此话一出,我就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了,于是我是这样回答的,一个出色的大展背后一定会有各种不惬意的活,总要有人干才行。HR放下心来,似乎她听出我的坦诚。她说,这个问题是一定要问你们00后的,很多像你这样大的孩子,总是太理想了。
同样是前几天,一个朋友质疑我的精神困境。我说,自己总在现代与传统的夹缝间生存,精神处于高度撕裂的状态,然而他却问,你怎么能确定你认为的就是“现代”呢?
这些问题要解释起来总是太难,有时憋得太紧,实在想说,为什么人们不能多读书呢?可读书的意义是什么?若我说读书无用,怕不又给我按个虚无主义的头衔,只是不知人们是否知道曾几何时虚无主义也是个褒义词。读书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曾经写过一篇“怎样读经典”的文章,里面提到一句,一千个读者可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不能没有一个是哈姆雷特,前者指的是读者心里所想,或者则是莎翁笔下的主角。其实,如果人们总要先入为主的代入书籍,往往除了哭泣,什么都得不到。可如此处心积虑迫切想要从书中获得什么,却也不会读明白书的。就像开头所写的读者,相信读书使人进步。不如多问一句,何为你心之所向的进步?反复追问几句后,烦了,于是抛出一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如今我回到县城,很爱去街上走走。耳熟的乡音四起,调皮的孩子依旧在街上打闹。耳机里放着city pop或英伦摇滚,走着走着便摘下,环顾四周。其实,故土并不弥漫沁香,水沟里总是一片臭气,驻足良久,也会犯些恶心。所以,每年奶奶都问我要不要多住几天,我都拒绝了。故乡虽好,可不宜久留。我不知这是一种伤害,还是一种成长,只是思忖片刻后,吃两口馒头,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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