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走廊是漆黑的,格雷欣独自站在那里。这天天气很热。在他十四岁以前,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加拿大西南部,靠近温哥华,夹在太平洋与一小片剪刀状的铁杉林间。他住二楼,和他哥哥一起。房间朝阳,走廊背阴,天气晴朗的时候,窗外直插云霄的高耸杉木会在墙上投下蓝色的树影,像稀释得很淡的墨水画。他常常一边研究那些影子的形状,一边等哈罗德从房间里出来。跟他哥哥不同,在少年时期,他并不习惯孤独,他是后来才慢慢地适应的。适应孤独,就意味着自我隔离。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背靠窗台,望着对面那扇漆成灰绿色的木门。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在鸣叫,叫声粗哑,被夏夜的海风浸得又湿又沉。
如同往常那样,门内一片死寂。哈罗德不是没有听见。他平躺在地板上,身体张成大字型,岔开的两条腿正冲门口,好像一种无声的反抗。一小片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亮了他的头。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焦味。
“你就出来露个脸,他们都在下面呢。”格雷欣接着说,“爸要生气了。”
哈罗德依旧回以沉默。格雷欣心里清楚,假如他哥哥打定主意要装作无事发生,其他人就拿他什么办法都没有。他哥哥恨这个世界。不仅是憎恨人,而且憎恨鸟兽,而且憎恨花草,哈罗德从小就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转身靠着门板。透过窗户,他望见海那头浓云翻涌,层叠的水雾紧紧抱在一起,映出一层淡淡的、鲜嫩的红光,好像含着一口血。那是温哥华岛上的林火。
看火的时候,人心里的确有种快感,这点无法否认。在海另一边,淌血的火舌正大口吞吃葱翠的枝叶,鹅黄色汁水从红牙牙尖滴下来,淋在地上,汇入野兽滚烫的眼泪。野火横行的模样好像地狱里的恶鬼在狂欢。格雷欣想,或许正是因为喜欢这种场景,哈罗德才会不止一次地在屋后的林子里纵火。他后来真的问过他哥哥这个问题。哈罗德倚着大厦谷冰冷的石墙,想了一会,说:不,不是这样的。我纵火是因为我害怕。
哈罗德的脸出现了。过了几秒,又变成格雷欣的脸,像冰花一样贴在窗面上。火在脸背后沸腾,鸟在嘶吼,走廊往左拧了九十度,哈罗德房间的门在旋转。他一下子认不出那到底是谁的脸了。他越听那些细碎的鸟鸣声,越觉得像人在尖叫,然后所有东西都爆炸了。墙和地面都崩裂成灰。在一片橙红色的光幕中,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
天花板是黑的。他伸出手,摁亮床头灯,浅黄色灯光映着雪白的床罩,将织进花边的金线照得根根分明。他感到饥饿,而且头痛欲裂。他原先是赤身裸体地平躺在床罩上睡的。房间里很安静,客厅的灯光从门缝下面透进来。他翻身下床,将叠在床头柜上的衣服一件件抖开,把自己收拾好,最后将手表戴上。时间显示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走出卧室,看见海伦站在起居室的吧台跟前,身披一件开衫长睡衣,斜倚着吧台凳。她笨重的身体使她没法坐这样的椅子。见他过来,她将脸转向他,表情完全是空白的,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他点点头,在吧台凳上坐下,给自己调了一杯助消化冲剂。
“和杰姬有关?”海伦说,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憔悴,“我看过了,她不在房间里。你让她去的吗?”
“嗯。”他简短地回答,“至于爆炸,我不知道,海伦。我也刚醒。”
海伦双手撑着吧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将手搁在肚子上。
“好的,好。我明白。”她说,“抱歉,我有点激动。”
“废市那边没接到083-7,它应该还困在地下,所以我让杰奎琳去找。爆炸不一定跟他们有关。但如果有关,她就有任务失败的风险。”
他拿了一根金属吸管,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冲饮,余光瞥见海伦紧紧攥着的手。他想,怀孕真能改变一个女人,海伦·格里费尔以前绝没有这么情绪化。至少在她设计杀自己丈夫时没有。
“我们得找人去接应她,”海伦说,“不管爆炸跟她有没有关系。我早说过,她年纪太小了,不该独自做这些。”
“他们跟着杰奎琳走了。”他摸摸下巴,“她的隐身对那个外城人没用。那瞎子的履历很干净,没什么钱,只有他爸留下来的一栋老房子,我倒是不担心他。但琼斯就不好说了。”
“我不知道。”海伦看起来难得有些茫然,“他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好的,听你的。你对人更有经验。”他说,“我会杀了他。这样好不好?”
海伦小幅度地点点头,凄惨的脸色稍好了些。她一手扶着腰,在旁边的餐椅上坐下来。
“意思是,如果爆炸当真和她有关,而且她死了,那么事儿就这样。”他回答道,“如果她没死,那么她会想办法回来。她能隐身,海伦。如果连她都没有脱身的办法,我们派谁去都没用。至于083-7,如果它没能成功逃出来,我们就换116-6试试。”
“你就不怕大厦谷的人把她逮住?”海伦抬高声音,“万一她背叛你呢?”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花房里的水箱在嗡嗡运作,衬得她的质问非常刺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起床时没有戴眼镜,深蓝色的眼珠像两块圆玻璃,闪着骇人的黑光。这时候,他身上那种违和感消失了。他变得强硬、古怪、目空一切,好像他能看到世上一切业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
海伦退缩了。她举起一只手,做出停止的手势,同时垂下目光。
科瑞恩真的、真的有洁癖,和艾文那种在生活条件上吹毛求疵的挑剔性格不同,她就是单纯的洁癖,看见脏东西就难受。她现在真的很痛苦。自被裁缝捡回家以来,这可以说是她生命中最脏的一天。她趴在一地灰尘里,蜷着一条腿,袖口粘着老鼠屎,被扬沙呛得不停咳嗽。满是锈迹的铁门在她身后阖上。艾文的情况比她稍好一些,即便同样在一片黏糊糊的黑色污渍里坐着,至少他还套着雨衣。他一手夹着083-7的腰,一手抓着安格斯的腿。
科瑞恩没搭理他。他将安格斯放下来,它还蒙着眼睛,像死了似的躺着。083-7抱着他的手臂,将脸埋在他胳膊上,它的确很瘦,他感觉稍一用力就能掰断它的腰。科瑞恩翻过身,仰面朝天,恶狠狠地喘气。
“你刚刚说完,货运场里的天使很弱小,”她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它俩就爆炸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们得感谢它呀。”艾文耸耸肩,搂着083-7,“我是不知道这儿还有一扇门的。”
083-7抱他抱得更紧了,这让他感到有点奇怪。通常情况下,一个天使无论再怎么温顺,都不大可能如此信任一个前来追捕它的人类,更别提他还差点把它掐死。于是他低下头,将它的脸掰过来。虽然头皮惨不忍睹,但这张脸还是完好的,皮肤光滑白皙,鼻头小巧,一双杏眼,瞳仁呈金箔色,经典天使的长相。它神情恍惚,看上去没有明显残疾。
这似乎真把它难住了。它将额头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脖子,不像活了好几千年的异种,反倒像个小孩。从失踪那天算起,作为堕天使,它已经超过72小时没有服药了。这情况理应非常危险,它可能会做出伤害自己或别人的事,比如攻击人类,或者自爆。但它只是像婴儿一样躺在他怀里。
“嗯,那就对了。我的头好疼好疼好疼。你能给我一点那个吗?红色的,应该是药片吧,我不知道,或者紫的也可以。求求你了。”
它拿掌心按着颧骨,指甲抠进头皮里,伤口慢慢地渗出几滴透明的血珠。这时艾文意识到,它头皮上那些较短的伤口很可能是它自己弄的。
“又、又、又不是我想跑,是它们逼我的。求你了求你了。”
“那几个那几个家伙啊。它们不是都死了吗?它们死了死了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我知道它们、我知道它们有外援,我告诉你,你能你能给我点药吗?”
它紧紧地捂着脸,语速越来越快。艾文没想到这家伙是只毒虫。一般的堕天使断药后只管发疯,它居然会自己主动找药吃,还试图跟他做交易。现在的货运场还有这么精明的天使吗?
“那你把它们在废市接头人的名字告诉我。”他冷静地说。
“一个、一个叫拉斯洛什么的,是姓、是姓。一个男人。他左膝盖上有纹身,好像是个鸟、鸵鸟、企鹅什么的。行吗?行吗?行吗?”
艾文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又小又扁的塑料盒,将两枚紫色药片倒入掌心。他先是掐着它的脸,让它把嘴张开,然后才把药喂进去,抓着下巴将它的嘴合上,连一粒药粉都不肯浪费。他能听见它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它发出粗重的喘息,瞳孔迅速散大了,还吐出舌头哈气,像一条散热的狗。
她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他们旁边,还奇迹般地弄干净了自己的袖口。这间废弃的储藏室比厕所隔间大不了多少,顶上有一道狭窄的天窗,腐烂的麻袋靠墙堆着,天花板奇高无比,使得房间比例是失调的。如果他们足够安静,就能听见老鼠在通风管里奔跑的响声。
“‘香草天空’,你应该听说过。”艾文收回药盒,“它说的红色药片也是,只不过纯度更高,紫色这个是改良版,减少光环用量,加了点安非他命之类的东西。我们已经供不起高纯度的药了。”
“对堕天使来说,强效镇静剂就是毒品。你知道在它们眼中,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对,危险。混乱、残忍、恐怖。想象你把一条鱼扔进满是荆棘的花园里,偶尔喂几片药,就像在给它们浇水。当堕天使很是痛苦啊。”
科瑞恩抿紧下唇,神情变得复杂。这时萨基尔已经平静下来,它蜷起双腿,坐在艾文膝盖上,沉默地注视着他。它的眼睛像两只明亮的萤火虫。
“谢谢你。”它的声音黏糊糊的,听上去不是特别清醒。
“哦,那我这本名册得更新了。”艾文摸摸口袋,“跟我讲讲你的能力。记忆,是吧?”
“正位灵是记忆还原,指定时间点,我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萨基尔语气平板地说,“逆位灵是记忆清洗。嗯,给我一个地点,我可以从记忆里抹平它,前提是我必须在那个地方。”
“不,是现实的。不会有人,只有场景,可以看见,但不可以碰。”
“嗯,你还挺强的。我要把你带回去。”艾文拍拍它的胳膊,“很好啊,萨基尔,你做得好。”
萨基尔叹了口气,将脸埋在艾文肩上,不说话了。艾文将滑雪镜摘下来,拿袖子将沾满灰尘的镜片擦亮。
“我们走吧,”他说,“该走了。事先声明,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不要。”科瑞恩后退一步,“它吐在我身上怎么办?”
她掀开蒙着安格斯双眼的脖套,才发现它睡着了,于是狠狠地拍了两下它的脸。出了储藏室,外面是一间宽大的套房,里面已经不通电了,没有光源,他们只好站成一排,摸索着前进。套房挨着一个短小的楼梯间。楼梯踏步很窄,科瑞恩还能过去,艾文就必须踮着脚。他知道大厦谷里有些废弃的房间,但他没有特意探索过,不知道这些房间如此古怪,简直像迷宫外套着迷宫。
“我们下了一层楼,不知道这儿离象人多远。”在踏出楼梯间前,艾文嘱咐道,“我有工作证,我可以进去,但你得小心。不要碰赌桌,不要碰筹码,不要坐下,不要看任何人。他们会想尽办法把你拉进赌局里。”
楼梯间外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他们沿通道走了很久,久到科瑞恩有种缺氧的感觉,这才从墙上一扇低矮的活板门拐入一个小房间。暗门藏在一面厚重的非洲挂毯之下,房间格局方正,布置得很古朴,像东方人的办公室,虽然整洁,但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她顿时产生一种刚刚从坟墓中破土而出的快感。
“咱们走吧。”她说,“离开这儿,快点。我喘不上气了。”
艾文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稍等。他走到办公桌前,拉亮台灯,简单地翻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发现一本电话簿和一个空白的便签本。电话簿只记了半页,字迹歪歪扭扭的。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道缝,朝外面看。走廊贴满红棕色墙纸,木制踢脚被漆成闪亮的银色。
他将房门关上。与此同时,科瑞恩拿余光捕捉到一样奇怪的东西。她感到墙上那面挂毯似乎动了一下。在她迟疑的时候,艾文已经重新推开门,将一只脚踏入走廊。走廊灯光柔和,一侧是房间,另一侧立着一排纸屏风。屏风呈灰白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他折回屋内,将萨基尔放在门边一把沙发椅上。它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
“你待在这儿,嗯?”他俯身下来,捏了捏它的脖子,“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他勾勾手指,示意科瑞恩过来。她扯着缚住安格斯双手的皮带,将它也领到走廊上。艾文轻轻关上门。
“我去确认一下离开的路线,你来看着它们。”他一边说,一边摘下滑雪镜,“我没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别出门。”
“不能用危险来形容。你不懂这儿的规则,你玩不转的。”
科瑞恩倚在墙边,好奇地四下打量。办公室隔壁是厕所,厕所门很窄,里面铺着蓝色马赛克砖,两扇门中间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小雕像。雕像内部做了喷泉,水从天使的眼睛和嘴里流出来,落在它手上荷叶形的托盘里,再顺着细细的荷梗汇入底座。天使脚边搁着一个干蛇头,水不停地在它皱起的皮上冲刷。与一般喷泉不同的是,这个雕像里流淌的是黑水。
“以前还是清水,但总是弄脏。”艾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可能会有血溅进去什么的,所以他们后来就往里边加墨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碰它。”
她立刻往旁边挪了一步。就在此时,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那门对他来说太小了,他不得不侧过身子,那头黑色长卷发乱糟糟地垂着,遮住了他的脸。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奥罗拉听见她的声音,将头转了过来。她发现他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和离开时没有区别,连衣服都还是同一套。
他的表情渐渐由困惑变得明朗,眼睛也瞪大了,随后他咧嘴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看上去很幼稚。
科瑞恩还没来得及说话,第二个人就从奥罗拉身后钻了出来。她都没看清那人是谁,就被艾文一把推进了办公室,差点摔在安格斯身上。
“稍等一下,亚加罗。”艾文冲门外说道,“还有你。”
“那个疯子!”艾文压低声音,指了一下安格斯,“不能让她看见这个家伙,否则它就死定了。琼斯看见处刑人就跟猫见着耗子一样。”
“哦,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科瑞恩耸耸肩,“那怎么办?”
“这儿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不想跟你干耗着。”艾文说,“你现在就——”
毫无预兆地,他的话头突然被掐灭在空气中。科瑞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了一眼,瞬间感到寒毛倒竖,连舌头都在牙齿间轻轻弹动了一下。
萨基尔刚刚坐着的沙发椅上空无一物。不仅如此,整个房间内都不见它的踪影。她还在环顾四周,艾文已经径直上前,将盖在墙上的挂毯掀开,拔出手枪,往活板门上射了一梭子弹。她被枪声吓得跳到了桌上。顶灯明晃晃地照着艾文的侧身,这时她才看见,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处非常明显的枪疤。
他拉开被打烂的活板门,拿手电往里面照。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如果它是从这里跑的,现在倒还能追得上。我带安格斯去追。”艾文说,“你出去吧。我知道怎么联系琼斯,你跟着他们就行。”
说话间,艾文已经跨入暗门,一手抓着安格斯,回过头望着她。他的脸隐匿在黑暗里,只剩眼白微微反光。
“你还没回答我,”她说,“你脸上那道疤是怎么弄的?”
那两团模糊的眼白闪动几下,似乎是他眨了眨眼。这时,她感觉到,这两团白下面似乎是更深的黑暗,与一条全新的暗道衔接在一起,通向某个超现实的终点。直觉告诉她不能放手。假如她现在放他离开,她总有一天会因此而后悔。
“我自己划的。”他说,“我赌我是个天赋异禀的先知。要进大厦谷,我总得会些别人不会的东西。再见,奈尔文斯。”
两个小小的白点一闪,随即便看不见了。他就这么消失在那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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