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一年,吴地的阴雨连续下了一整个春天,寒冷的湿气氤氲在苏州府的街巷郊野。
在前一年水灾中感染瘟疫的百姓坚持了一个冬季,终究还是在这料峭春寒中陆续死去了。
城中大半人家都在清明前后办起丧事,风中传来病人有气无力的咳嗽和亲属压抑不住的呜咽。
更可怕的是,城外的七子山墓地有几个送殡的说是听到新砌的坟堆里有动静,好像是人在说话,一时间人心惶惶。
最先发现守墓人渠老头被吓死的,是城南棺材铺的老板王守德。
在这个时节,棺材铺的生意实在是好到不行。要不是眼瞅着新订的棺材怎么也赶不上出殡的速度,王守德才不想天黑了之后来找渠老头商量“以旧换新”的买卖。
所谓“以旧换新”,就是一幅旧的棺材从坟地里起出来,捯饬捯饬给新的人用。
这是本是缺了大德的买卖,然而王老板和渠老头的祖上曾经是倒斗的师兄弟,金盆洗手之后一个给人看墓园,另一个在城里开棺材铺,做的行当也还是离不开墓葬。
这一日王老板收到了渠老头托人带的口信,告诉他这两日便可去尝一尝他藏的几坛美酒,当晚就兴冲冲地出城往七子山那里去了。
其实哪有什么美酒,这是倒斗行当的暗语,以“窖中美酒”暗喻地下的棺椁,渠老头这两日已经挑好了一批棺椁尚存的无主之墓,只待王老板晚上来验货。
但王老板到了七子山居然没看到墓舍里点灯,推门进去也找不到人,只能去墓园里寻。
远远地,王守德的那双夜眼就看到渠老头半猫在一块墓碑后面,好像是在趴着观察什么。他嗤笑一声,只道是师兄又看上什么无主之墓了,于是直接悄无声息地摸过去,打算吓渠老头一下。
只见王守德也猫着身子一下钻到渠老头身边,正要去拍渠老头的背,突然好奇渠老头在看什么,于是在渠老头身边探出了半个头——眼前是一个老妇人背对着他们,正在一座新坟前祭拜,一边念念有词:“娘明天给你带青团子,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王老板认出这是城里的梁寡妇,早年死了丈夫,前两日好不容易拉扯大的独子也在今春的瘟疫里撒手人寰,连棺材都是卖了家中最后三分水田才凑出来找他做的——不过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墓园里祭拜,也忒晚了,就不怕走夜路撞到鬼?
只听夜风中传来一阵病恹恹的年轻男声,那是一阵咳嗽夹杂着“口渴,水”的音节,就好像是梁寡妇的儿子还在病榻上会发出的那样!
而那梁寡妇无奈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瓶,拧开了递进了墓碑后面土堆上的一个小洞里,一边像是哄孩子那样说道:“我把你最爱的糖水留下,明日再来……”
王老板赶在梁寡妇转身前拉着前面的渠老头蹲了下去,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半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人觉察踪迹惹来麻烦。正奇怪渠老头方才怎么僵住了,扭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色的眸子,一张没有血色的青灰色脸庞。
王守德强自镇定,伸手探了探渠老头的鼻息。一丝气息也没感受到。
那墓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发出人的声音,莫不是梁寡妇的儿子还没死透?
不可能啊,她儿子的尸首还是他手下的伙计去收敛的,自己当时就在一旁看着,确实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又看了一眼渠老头的遗体,心想:这挖棺材的买卖怕是做不成了。不过也好,之前合作得来的赃银还没来得及分呢,正好便宜了自己。同伙儿一死,就算衙门派人来也查不出什么。
王守德四下张望了一下,借着夜色把渠老头的尸体拖到墓园的角落里,找了个天然的坑埋了,急匆匆地往渠老头守墓的房舍里走去,准备将就一晚等明早城门开了再入城。
也就在他快走到墓舍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墓舍里竟然点起了烛火!
王守德一时间心神大乱,只敢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在纸窗的边缘扣出一个小洞,然后凑过去窥视屋里到底是什么人。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几乎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给吓跑了一半———这屋里正在烛火下叠着纸钱的,正是不久前被自己埋在坑里的渠老头!
王守德顿时心中大骇,跌跌撞撞地准备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一转头却一下子撞在一个白色的身影怀里,退了几步才发现是那给儿子扫墓的梁寡妇。
他吓得几乎要喊出声来,以为是遇到了鬼,嘴巴开合哆嗦了好一阵却只发出了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他正要用手安抚一下受惊的心,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摸到胸前的那只手陷入了一股粘稠的温热———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梁寡妇,已经开始失焦的视野里是那白衣妇人小心地将一颗带着热气和脉搏的心脏收进了竹篮里……
寂静的夜里随着一声扑通倒地的声响,王守德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苏州府衙的捕快和仵作大多被主政苏州府的赵大人调去处理城中死尸了,府衙平日断案缉捕的差事几乎已经停摆。
就在处理城中感染者尸体都还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城南王记棺材铺的老板和七子山墓园的看门人居然失踪了。
这下可麻烦了,不但棺材供应不及,连协调亡者墓穴的人也没了。
无奈之下,赵大人只能指派留守府衙的池殇谷上七子山暂代守墓人的职位,给送葬的百姓划定墓地。
有百姓在池殇谷所划定的墓地下挖出了前任守墓人渠老头,并且渠老头的死相极其可怖。
池殇谷站在村民们开掘出渠老头遗体的墓前,眉头紧皱。渠老头脸上的恐惧犹如封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的胸口沉甸甸的。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有可能帮到自己的人——十年前自己的上司,前任苏州府总捕头韩天麟。在当时震动朝野的“五鬼夺命案”中揪出了一个潜伏于民间百年之久的邪教,也最终因为重伤而归隐在洞庭湖畔的一处道观里,如今竟也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道长。
他赶忙托人去给韩道长带话,期盼着老上司能帮一把焦头烂额的自己。
一道身着青灰色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了墓园外。池殇谷赶忙把人请到案发现场。
“总捕头,不……韩道长,您有何高见?”池殇谷的目光透过韩道人身后的土坑,像是要窥探出这坑内藏的秘密。
韩道人摘下了发冠,将手中的木剑插在渠老头被埋的土坑前。他转头问道:“自‘五鬼案‘后,苏州府怕是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活人被吓死的案例了?”
“却是如此”,池殇谷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而且城南棺材铺的王守德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府衙里虽没有定论,但初步怀疑王守德的失踪与此案相关,守城门的当值说王守德失踪的当日就是去七子山找渠老头。“
“看这尸斑的样子,渠老头大约是在四天前的夜里被吓死的,然后又被人埋到了这里。”韩道人观察完尸体的情况,抬起头又问:“这两日你在这墓园里可曾见过什么异样?要知道渠老头守墓也得有十几年了,寻常尸首邪祟可吓不倒他。”
“渠老头生前就行事诡异,此次突遇厄运,是否与当年我们怀疑他倒斗有关?”
“那他的同伙呢?王守德吗?那小老儿靠卖棺材十几年前就在城中已经置办了好几处产业,哪里还用得着重操旧业?”韩道长思索了片刻,“就算真是他做的,那王守德怎么没有带着家眷或者金银细软逃命去?”
“要么是王守德藏起来了,要么他也被灭口了。”韩道长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此人尸首先送到府衙等仵作验尸”,韩道长拍了拍衣衫上的浮土,“我们今晚且看看这墓园里是否有异样,明早去王记棺材铺里找找线索吧。”
此时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池殇谷赶忙带着韩道人去自己暂住的墓舍里稍事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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