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现在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现在的艺术的厌薄。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有;不但天才,还有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鲁迅
张艺谋素来是一个争议缠身的导演,就连chatGBT都能察觉出些异样,从《英雄》之后,张艺谋就从一个“风格明确的中国优秀导演”变成了一个“风格捉摸不定的争议导演”(chatGBT语)。“捉摸不定”也可以换种说辞,叫“风格多变”,这便是张艺谋近些年的人设(之一)。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七十三岁的老谋子还在不断挑战自己、走出舒适圈、尝试新事物(《悬崖之上》是张艺谋首部谍战片、《坚如磐石》是首部犯罪悬疑片、《狙击手》是首部春节档电影云云),理应得到嘉奖,可对于老头子的批评仍然不绝于耳——主要是失望,对于影迷来说,张艺谋理应在国际上大放异彩,拍出更多质量上乘的文艺片,继续他的审视与反思,而不是像现在……唉,一声轻叹,张艺谋的转变似乎预示着一个时代话语的转向。一个官人模样的金字招牌,一个国师。
然而——即便没有张艺谋,哀叹也不会消散,即便这个位置换成其他人,失望也不会缺席。无论你是否喜欢他都不能否认,“张艺谋”这三个字已经与中国电影密不可分了,而谈及电影,文艺片又不过只是一个门类。与其说人们珍视电影,不如说珍视说话的权利。而在这片土地上谈论任何艺术的高昂,都无法绕开沉积已久的政治,若艺术仅是反击的矛头,那也不必说自己是艺术的信徒,而因此对老爷子失望,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决不投降的才是艺术家的风骨。若此,俄国沙文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早该被骂死,然而并没有。倘若司马相如活在今天,也会被骂成溜须拍马之辈,而不是汉代大赋的集大成者。将电影等同于艺术,本身就是不公允的。电影实在特殊,拍过一次的人就知道,如果没什么钱,最好不要碰;如果无法服众,也最好不要尝试,除非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什么活都能干利索,可如果电影是为天才而生的,那么也不存在什么“电影业”了。在拓宽看待电影的视野后,或许能对张艺谋有个更为体面的认识。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张艺谋很难被称得上真正意义的电影大师,他的作品从来不是吸引我的关键,可他拍电影的历程,却着实有趣,透过张艺谋的影像,可以直观呈现改革开放后中国电影的变化,这种历史价值,是独一份的。而正是因为身处时代漩涡中,使得电影之于张艺谋暧昧不清,特别是他作为大陆电影的领军人物,常常被摆在明面上,接受各方审视。在九零年代前,他是先锋电影的代言人,之后又回归影戏传统,逐步确立其地位。随着市场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作为产业的电影在不断探索自己的方向,而这同时也是张艺谋的自我改革。他既是导演,也是明星,既是大陆电影的代表,也是电影(行业)探索的先驱。拥有极高声望的张艺谋,已然不能像个愣头青一样不管不顾。他被捆绑在时代的列车上动弹不得,必须由他迈步,也只能靠他迈步。相较于活在自己世界的陈凯歌来说,张艺谋确实是个善于求变的人,也更懂得审时度势,是个聪明的中国文人。从浑身野性到成为“国师”,对于张艺谋而言,这种转型无疑是成功的。难道屈原与李白不想成为国师吗?想,但没成,所以艺术成就很高。理想的传统文人身上固有三种身份:诗人(才华)-知识分子(学识)-官人(权力),三位一体,不可缺失。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与政治的亲密联系,若不爱惜权力,李太白为何执意要在长安城中大展拳脚?怀才不遇的忧郁者比比皆是,而“才”不过是可“遇”的先决条件,可被赏识的认可,很难说是大展宏图的愿景,还是一步登天的快感。淡泊名利的隐士们也非清高,只是要决裂这单一的附属,要靠一个人,太难。如果无法改变环境,又不愿被环境改变,唯有逃离一说。很显然,张艺谋不是隐士,直到今天,他仍然在卖力气,春晚有他、春节档也有他。七十三岁的高位者,也难退休啊,拍些令人轻叹的片子——唉,唉,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所幸我们只是普通的观众,才能哀叹一二,在社交平台直抒胸臆,哀婉几句。只是,张艺谋早已不是电影的导演,他更像是款过期的胶水,正费力黏合电影与中国间的巨大裂缝,如此说来,他早已是个符号了。如今,成熟的电影工业还未成型,甚至困难重重,由此暴露的诸多问题,已不是“张艺谋”这块招牌能缝合的了。怀才不遇的旧时文人在现代浪潮中很难再骗得泪水,尤其在权利意识不断高涨后,对经由传统建构的神圣意义的清算也正如火如荼的展开——我们需要新的电影,可苦寻不得,反而多了很多新造的电影。也算一种怪诞的奇观了。
而作为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人,张艺谋身上的争议也是复杂的。
从八八年在西柏林一举夺魁后,后殖民的批评声就一直笼罩着张艺谋。若已经有了黑泽明与阿巴斯,为什么还需要张艺谋?这是我看《红高粱》时贯穿全片的疑问。旺盛的生命、亲密的土地、坚韧的气节。在献祭式的抵抗后,一轮鲜红的赤阳从远处缓缓落下,悬在高粱涌浪上,天地一片血红。这群赤身光膀的汉子身上似乎凝结着富余的酒神精神,那种原生的热情是被工具理性虏获的文明社会永远失去的,于是欣赏、褒奖、认可,在西方的凝视下,古老中国未被驯化的野蛮与土气让他们眼前一亮。有评论认为,这是奉承,也是矮化。需要向世界展示一个现代的中国,这才是摄影机这双眼睛应该看到的。这种观点不无道理,虽然“未被驯化的野蛮”并非绝对的贬义,只是文明/野蛮这组二元秩序的现实意义几乎囊括了其全部的价值,“落后便要挨打”,切肤之痛往往最深刻。
不过,西方看待原始(或另一文明的景观)的态度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这一态度也与今天将多元主义塑造成政治正确有着密切关系。可以将其视为一种补偿——并非道德意义上的亏欠,而是在意识形态上的赠予。其语义是:其余文明在现实中均遭到了西方文明的同化而逐渐消亡,那么在意识层面,给予一些象征意义的精神认可是必要的——当资产阶级在现实的乐园里享受山珍海味时,被压迫者们只能啃着大白馒头,盯着视听语言中的佳肴满足味蕾的想象。这两件事之间有一定相似之处。而换种角度去想,那些对于文明批判的知识分子与艺术家,也视“原始”为一个突破口,试图从哲学意义上摧毁文明的进步性。只是,若无法让真正的现实有所改观,依靠奇观赢得奖项的质疑便一直存在。不过,也不能因此全盘否认早期张艺谋的电影贡献。必须把语境缩小,对准大陆电影这一范围,张艺谋的影像实验无疑是开创性的。第五代导演的集体贡献在于,他们将现代电影语言落到实践当中,而张艺谋在其中又是佼佼者。
人们对张艺谋的共识是,他是形式主义大师,却在剧作上捉襟见肘,使得电影皮肉分离,缺乏内核,只是张华丽的皮儿。这一评价让我曾想象如果张艺谋一辈子搞实验电影会如何,他或许会成为标新立异的另一种先驱。只是,这终究只是想象。之前有人拿张艺谋与李安生涯轨迹作对比,一边称赞后者的职业,一边批评前者的飘忽不定,最终将原因归咎于体制的不同。诚然如此,也不止如此。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要有天才之前,必须有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要有这样的民众,必须有可以养活天才的土壤。倘若既无土壤,也无民众,那天才最终要么夭折、要么同化、要么隐姓埋名。可如今的社会论调也有些耐人寻味,一面要求天才的出现,却绝不给他成长的空间。第一部作品出来若不尽如人意,先骂为敬;若出彩至极,就捧上天,大夸特夸。可争议是免不了的。在今天,已不可能有一部作品满足所有人的喜好,作者们必须明白,创作要么迎合一类人,要么只为自己创作,可都容易走了极端,于是哪一类能填饱肚子,哪一类就是最佳选择。如此看来,张艺谋与李安是真幸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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