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书成为作业之后,就没多少人爱读书了。我从来不爱写读书笔记,我觉得没用。难道我抄一遍《资本论》我就是马克思了?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但却总有人觉得安心。当看到一张纸上写着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的汉字时,他们会觉得这个民族又有希望起来——最重要的是在自己的培养下。我的读书笔记里字每次都是歪歪扭扭的,经常抄窜行、涂改,也从来没觉得损失什么。首先,读书笔记与考试成绩无关,其次也与知识无关,那么写它是为了什么?
写读书笔记这个传统从小学延伸到大学,我有个朋友每个假期要手写五万字的读书笔记,属实有些荒谬了。现如今,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学者整日拿“中国孩子不爱读书”“中国人均读书量低于世界”说事,我认为是愚蠢的。我还觉得人均读书量(这个概念)就很愚蠢,就像一些在豆瓣上标记一年读三四百本书的读书狂人一样,这与把海量的读书笔记当作慰藉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我甚至不太喜欢“必读书单”这种称谓,好像读了这些书,人就一定活明白了——可能吗?即便脑子里真有什么成长系统,可以在一个瞬时将所有的知识输送到脑子里,你也活不明白……
我很喜欢读书,我读书就是为了开心,它是我娱乐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便是追根溯源,我读书也不是因为什么神圣目的而开始的。在私立学校,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同学们也不出去打篮球,而我又天性爱玩,所以就只好泡在图书馆里看书解闷了,久而久之就养成读书的习惯,改也改不掉了。索性读书很难上瘾,所以我还留有时间去刷刷视频、看看电影、听听博客,出去闲逛一番。如今,别的本事没学下,阅读的本领涨了不少,对于任何一种文娱形式(包括音乐、美术、雕塑、戏剧、电影、戏曲、文学、哲学……),毫不夸张地说,我都能寻得令自己愉悦的阅读体验。这是大量读书后我所习得的能力,使得四周宽敞不少,形式的边界与条框消融于独属于我的体验中,这难道不可称作快乐吗?曼妙极了!
两三年前,我还会安慰朋友说,刷短视频与看书只不过是带来快乐的不同方式罢了,没什么区别,不过如今我不能这么想了。当然,给予人安慰是善事,可若对安慰依赖,那真是活不下去的。我知道,写到这里,一定会有人自感焦虑,觉得这样读不懂,那也读不懂,好失败,面对这样的心思,让我求解也无能为力。我也不会奉劝大家,抽空就要读书,要有颗积极面对书籍的心态,要列个计划,今天读几页,明天读几页的。我只提供一个读书使人愉悦的印象。不过我还是想和那些感觉读书是种负担的朋友聊几句心里话:看不懂一本书没关系的。最近几天在读伍尔夫的《海浪》(很新颖的文体,里面是满满的伍尔夫式想象),我下班回家时在公交车上会读。其实第一天读的内容,我第二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特别对于《海浪》这种意识流小说,想要理清她的脉络,必须在一个不受打扰的时空下慢慢的读——难道在嘈杂的公交车上就不可阅读吗?若窗外一阵疾风吹过,从树上飘落下细细密密的槐花铺满整个行道。槐树四周的泥坑上聚拢了大量花瓣,看上去像是一盘过水的薏米。这样的景象,人的视线是要被勾去的。每日六点五十至七点间,公交车总会亮灯,这一由晦转明的突变,人也是要愣一下的。如此反复几次,精神早就散了,剧情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串不起来了。然而即便如此,书还是能继续读的。公交车在颠簸、海浪也在翻涌。我们只需将四周的空间自然融入书本的想象中,阅读就开始了。实则,阅读自身是一种经历,无非是换了新的世界,去体悟新的灵动罢。若一定要读懂一本书,那就是意为一定要搞明白新世界的一切,不太傲慢了吗?我私认为“懂”是个很可怖的词汇,其中蕴含着过剩的自大。一个人想要读懂一部作品,与他的父亲“比他还懂他”的言行举止间是共通的。前几日宫崎骏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世界》热映,很多人因看不懂而“不喜欢”,我觉得很遗憾。哪怕在影院舒舒服服的睡一个好觉,又有什么错呢?若一个工作辛劳、整日失眠的人因此获得一顿饱觉,不也很好吗?
语言在艺术作品间的作用时好时坏,但在今天多半是臭的。一部现象级的作品就会引起蝗虫般的语言去阐释她,等到热度过去,又闹哄哄地飞走,然后寻找下一个猎物。在这一维度上,有涵养的评论与个人评论(那种以“我觉得……我认为……”开头的)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评论地精彩需要有人能看明白它在说什么,评论地随意又更容易传播,这两层之间的跨度在一次次大数据传送中自觉形成了两种互不相容的阶层,然而,除了知识本身的厚度外,人几乎没有差距。只是需要警惕的是,这种艺术评价的阶级间,又不自觉地代入资本的阶级序列里。我很害怕在这样的秩序下,艺术家最终因其自保与傲慢而愈发狭隘,读者因其无力与无知同样窄化,两者不再流通。进一步,即便是艺术的创作者,也无法从艺术那里得到什么真正的快乐了。他的阶级自傲取代了他艺术创造的快乐。至于读者们,却失去了阅读的兴趣,因为快乐貌似看起来不分高下,快速轮转的短视频与营销号带来的快乐,并不比读书少。在这样一个匮乏的语境下,任何希望人们读书的呼声都会变成强制的喝令,哪怕语气是委婉的、和善的,都无法改变“希望”在此的强烈意愿:
若一句话概括人们不读书的理由,那就是没有时间。而读书,这一行动最有魅力的时刻,全然出现于阅读的过程中,在一本又一本书籍间漫游、编织,最终形成属于自己的阅读观感,然后渐渐地、缓缓地,文字渗入肌肤,与血液交融,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形成一种快感。在结果中,这种快感与短视频带来的视觉刺激几乎没有差别,但区别在于其中浓缩着一个时间的限度。阅读带来的快乐是绵延不止的,从读进去的那刻开始(读书与睡眠间也有某种共性,从闭眼到入睡间存在过渡,这与从第一个字开始读到读进去是相似体验)到自觉断开,快乐是一浪又一浪,不会过高,也不会过低。这样的时段带有治愈的疗效,从文字中汲取的、来自诗与自然的生命力敷在被现实摧残的灵魂上。她的密语在耳畔轻轻呼喊,像要唤醒一个沉睡已久的婴儿。我享受这样的时刻,在电影、戏剧、哲学、音乐与美术中同样有相同的声音。当然,是那些符合我美学追求的作品才会给我这样的反馈,也只有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说艺术是私人的。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领会这样的感受,同样,只有愿意接受(而不只是口头相信)艺术影响自己的人,才会透过她的外表,看到她的内心,并承认世界的参差与多样——哪怕面对曾伤害过自己的人,也能主动的坦然,而不是被迫接受时间的稀释,成为一个爱说“算了”的人。
读书越读越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面对无知时的傲慢,而是对自己愈发了解后产生的轻盈。我接受自己的一切丑态,对自我的神话祛魅,并逐步还原一个可以令我放下警惕的、自洽的自我。我可以坚定地说,从书籍那里得到的快乐会让人更容易掌控自己的欲望,虽说面对爱情到来的冲动依旧不能自已,却敢于面对情感中的忧伤。而在我的观察中,那些享受艺术的人身上都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虽无法完全避开性别带来的差异,却总在母性与父性间寻得平衡。这样的人,并不在情欲上完全倒向中性,也与同性恋这样生硬的分类学无关。他们是真正独立的个体。不过,这不是什么人物志神话,要我说,他们不过也是逃避地最理所当然的那批人,但能渡己已不容易,何求恳求他们再渡人呢?我的这些朋友们,有的在城郊种菜,有的在高楼里租间二层复式开了书店,还有的则四处漫游,从真正的人民的生活入手,却很少愿意分享出来。他们必须隐,这好像是一个清净的中国文人宿命式的归途,肇始于许由①,终于不知何年何月。
不过,有一点我能确定,这些人总爱有意无意地传播书的种子。或许在他们内心深处,把书推广出去,是真正的善举,不过没有人会明说这样做的真实意图。开书店至少不太赚钱,所以我在旅行时唯一去坚持做的事就是去一家独立书店买一本书,于是我从哈尔滨一直买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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