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冷,现在的气候根本让人就摸不准。”
踩在雪上的感觉总是虚浮的,在踩下去之前很难算准这里有多深,而踩下去之后你又会觉得这脚不够实,如果要个类比的话,就像踩在一面很沉的云上面。
“但是我还没过腻这种流浪的日子。谢谢你送来的大衣,我很感激,但如果你是来劝我回去的话,可能我没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谢。如果他向你提起我的话,可以跟他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尽管我自认为我已经原谅了他。”
现实中也并非没有同样的语境,比如说这场两天之前就停了的雪,还有那个抬头就能看见的还没放晴的天。
“他喜欢把所有问题解释成我的问题,我能理解他,但只是......无法接受。他从某一刻起突然就变了,变得相当固执,像一头老牛,无法接受自己在任何事情上的无能或者无知。坦白点说,我并不觉得任何心理医生能解决我的问题——他则会理解成,我把所有心理医生都当成了废物。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能解决很多问题——只是不包括我这个。”她说,“在我出来之前,他带我去见了那个医生,我不得不说,那个人的理论乏善可陈。他还用着那套老掉牙的催眠办法,甚至还学起了《盗梦空间》那套。”
“比如他说我的问题不在于那种常见的被痛苦的回忆困扰的症状,而是在于我忘掉的东西,所以他要把我催眠进一个梦里,而且因为他那‘高超’的技术,我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所以我就要用上他的方法了。也就是找一面镜子,如果我认不出来里面的人,那我就在梦里,这时候我就要走进那面镜子里头好让自己醒过来,我也会想起来有关那个人的回忆。”
“可惜的是,他根本没让我睡着——和我爸一样不靠谱。”
我也看向她的眼睛,我看见在那里面,斑驳的影子正在落下来——是的,下雪了。
”是的,就在这里。“然后她做了总结,”好吧,记住一件事和忘掉它同样令人困扰,而且我们还不能在其中一个状态里停留太久。“
我突然意识到她跟我玩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文字游戏——她的瞳孔是一面镜子,而且她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不想回头看他,视线尽力停留在刚才她留存的地方,试图记住她的样子,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那面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冒着烟的衣服——没有头,只有灰色的烟,像工厂的烟囱,他这样说:”我替你保管了大部分东西——当你需要的时候,我会还给你。希望我不会是你见过的那些梦里头最友好的一个——不然你很有可能就要醒不过来了。现在,到了睁眼的时候了,陈执,走回去吧。“
她的身躯消失在我眼前,就像从未存在过——被一团花瓣取而代之。就像一个魔术师变了一个潦草的魔术——现在刚刚下完雪,也就是说连这花瓣都不是真的。而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面镜子——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像看一个人的瞳孔。
陈执躺在床上,他要对眼前看到的东西做出反应,这是能够证明他活着的客观特征。屋子拉上了窗帘,漆黑一片——他猜自己的瞳孔一定变得很大很大。
之后,记忆就开始进入他的大脑。陈执发现自己的确忘掉了相当多的东西——那个梦所言非虚。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他甚至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的样子——等他的四肢没那么麻了,他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面镜子,好看清楚自己。
他开始清醒过来,与此同时,对周遭环境的现实感愈发强烈起来——是的,这里不再是那个梦了。他开始想起来许多事情,比如说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件事,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英文单词,“priority”,优先的事务——他开始思考这段无主知识的来源。
好吧,他想不起来,除去这些知识之后,第二个维度的信息涌了进来,比刚才的记忆更加凶猛,在那些陈执所失去的记忆留下的空洞处肆虐——这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立刻就充斥了他的四肢。陈执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目前的姿势是极不舒服的,他感到了腿脚的酸痛,双眼的酸楚。他坐了起来,然后是一阵反胃——本能促使着他去厕所吐了一通。但是这并未缓解多少他的不安,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他的身体对周遭环境做出了不适的反应,而实际上这种感觉的源头是他内心中的那块空缺——又是一种本能促使着他去填补这些空洞。他需要信息。大量的信息,什么都行,哪怕是一本乏味的字典。
他根本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人——兴许他还在梦里——因为那个人简直邋遢的没边——简而言之,那不可能是他。好吧,陈执,那个应该叫这个名字的人,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梦——也许那就是一个答案,他现在还在梦里。
这样的想法出现的瞬间,镜子里的人变了个模样。是的,他猜对了,现在他回到了现实的世界,物质组成的世界。一个年轻的学生映入眼帘,他的头发有点长,但是没关系——学校会忍耐这些稍微的个性。一条绑带出现在手上,于是陈执自然的给头发扎了个尾巴。嗯,看起来不错。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了。
他开始探索自己身处的这座房子——这会是他的家吗?这里空间相当宽敞——一共三层楼。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样一个空荡的别墅——因为经过他的搜索,他已经确认了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是并不破旧——楼梯的瓷砖都闪着光,像是刚刚被打扫完——很难相信这是自己可以维持的状态。
走到客厅,电视闪着光,里面的节目仍旧像之前一样乏味,是他睡觉的时候会当成白噪声用的那种。陈执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里面那个脸上卡了粉的廉价主持人带着一口恰好会让人听着不舒服的轻微口音播报着最近的新闻。陈执应该从来没关心过新闻,然而这里面提到的事件似乎全都令他感到相当熟悉——甚至包括那些里面没有提到的部分。他很确信一件事,如果这时候拉开窗帘,在街上看见点着火的铁桶,那些挥舞着旗帜,喊着口号的人,那也只会是司空见惯的事件。倒不如说,陈执希望这样,他需要找点事干——这也是冲淡那种感受的好方法——所以如果外面人们排起长队,他就要去加入。
他空坐在客厅,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他这才意识到这是新闻节目的深夜重播,并且一连播到可能有收视率的时间才放点别的节目。这还不如直接停止放映,给观众看雪花屏。既然这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那它就已经是一个过时的东西了。陈执关上了电视,整个客厅又变成了泡在了若隐若现的白噪音的状态,于是陈执决定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走到了厨房,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冰箱,它抛光的外壳让陈执可以隐约认出来自己的脸。打开冰箱门,里面堆满了黑色的圆柱状盒子,有的上面贴了日期。陈执好像记起来一部分,比如说这些东西都是过期的胶卷,全部都没有冲洗——有些还没拍过。似乎是一个人留给他的,想不起来,如果去认真思考这些的话或许又会再经历一遍起床时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是不要去细究这些了。借着胶卷,他想起来一些今天要做的事情,所谓的"priority"。大概是一些和拍摄相关的任务,想起这些,陈执便取出了其中的一个黑盒带在身上。相机似乎还在卧室里,不如就回去取上吧。
回到卧室,这是他第一次回顾整个卧室的全貌——地板和床都散发着那种典型的木头味道——就是能让你联想起暮年和将要死掉的老人之类的那种。再看这床被子的形态,它与一个倒在街上的烂醉酒鬼也没什么区别。那个床头柜上的东西正发出着那种令人不悦的声音——他想起来了,那东西叫做手机,而现在上面设置的闹钟正喋喋不休地催着他关掉自己。现在是早晨六点,屏幕上闹钟的名字提醒了陈执一些事——上面写着“葬礼”两个字。旁边就是自己的老旧135胶片相机,不,也可能这东西不属于他。两件不同时代的东西挨在一起,陈执不禁疑惑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人。不过不管怎样,他大概想起来了,今天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要开着车去接一个人,然后开到郊外,去拍摄一场葬礼。是的,车钥匙就放在手机旁边,他已经能想象到一条仅仅被路灯打亮的公路在他眼前展开,现在是冬天,所以太阳还没升起来。这不是新的一天的清晨,不,路面上不会有你想象的崭新的锃亮的石头——这自相矛盾。崭新的石头丑陋而滚烫,他马上要偷偷开走自己父亲的车,像火山中喷发出的蓄谋已久的岩浆一样,逃离这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前往市郊。
陈执拿上钥匙,走出了空荡的房子。黎明前的路上是刚刚下完的雪,孤独的大街上只有白色,连肮脏的轮胎都不曾碾过这里。一种从头到脚的针扎感涌现在陈执身上,他感到不确信——他不确信这是否是正确的、可靠的路——他从没开过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这种像是被灌输一样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信息。不过他已经别无选择。路灯是大街上唯一温暖的颜色,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在陈执散光的眼里放射出棱状的图案,让他几乎忘掉了这片灰蓝色的天。他又看见了远处,最远处的地方,一个他希望是已经越过城郊公路的地方——不管是山丘或者大海也好,一团燃烧的东西正要引燃那大片的隐约可见-+的金属般的云。风打在他身上,去吧,去发动车子。如果这是你最后做某件事,譬如与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永别,而且你知道——那你来得及把告别做的相当完善。而如果你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像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最后一次看见这座房子,或者最后一次看见日出。风又一次打在他身上,带来远处小号手的声音——有人把情绪藏在声音里,散到这来。走吧,走吧,去发动车子——你要做得坚决、迫不及待,就像整个世界都在等着你。
陈执擦去车门把手上积的那层薄雪,拉开了门,上了车子。他不确定地插入钥匙,这台失意的中年人一般的车子动了起来,它的发动机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仪表盘上那些该亮的灯一并亮了起来。他没开过车,但他好像对一切都相当熟悉——于是,这个既没有驾照,也没有开过车的未成年人就这样平稳地上了路,沿着他脑海里唯一能想起来的方向开去。他能想象车尾会留下两道车辙,一路延伸到他停下的地方,而再过两个小时,街上就会热闹起来,这些雪就会慢慢变黑,人们要在上面撒上盐,直到它们化掉。至于目的地,陈执很笃定自己接下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要找的那个——这不会错——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身上会有一种他没见过的花的香味。
在车辙轨迹的第一个注定的经停点,他看见了她。她就站在那,两只手抱着个纸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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