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一段由二人的沉默与汽车运转的声音构成的时间之后,林觉先起了头。此时,他们正与地平线边缘的金红色相迎。太阳,马上就要又一次爬上他们的头顶——严格来说这不是界定天与天的标准,它也没有使任何东西变得崭新——有些东西可能死在昨天,另一些东西出生在今天,但同样有东西生在或者死在两天的交界处——所以这是难以界定的。城郊的景观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高速公路把原本成型的村庄击得溃烂,然后它们会又像那些坚强而猥琐的藤蔓一样顺着这条路生长——但是它们若隐若现。在这里,土地是所有东西的保护色,开往城郊的车子就是这条蛇上的鳞片,它下的蛋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
人是会懈怠的动物,或者享乐的,纵欲的动物。两种情况都能造就路边时能见到的有些变形的,甚至开了口的护栏。这种情况只要发生,半个小时之后你就能见到一辆吊车和一个熟练的司机把残骸吊走,吊到城市边缘的汽车回收厂。它与垃圾填埋的地方间隔不远,这里满是铁腥味——根本分不清是血液还是铁锈产生的,而隔壁就是熏天的臭气。这就像是把死亡的两个时间段摊平在这块没人愿意开发的国土上——基本新鲜的死亡和腐烂的尸体。文化意义上,它们也是郊外众多版本缩影中的一个。
陈执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他还在摸索自己仅剩的记忆,而林觉没有回答,这使他进一步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稍微借着余光,他能略微瞥到坐在副驾上的林觉正趴在那个她带着的纸箱子上,扭着头,看向侧面的窗户外。太阳这时升得略高些了,把她的金属镜框和发丝都照得金黄。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我猜我昨晚可能喝了酒,或者被人打了一通——我感觉我忘掉了很多事,就连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我几乎要忘了你的名字。所以——对不起。如果在之前我能跟你共情,度过某些艰难处境的话,我现在确实没有做到这样事情的能力了。对不起。”
他看见林觉把垂到脸前的一缕头发带到耳后,然后稍微坐了起来点。
单调的公路护栏在飞快地在副驾窗户里向车的后面飞去,看久了你会有一种参观流水线的错觉——它们事实上也确实来自流水线。现在的公路还算直,这个点的车况也相对清净——最多偶尔会看见一些跨城运货的货车。陈执很确信,如果他现在把手从方向盘上松开,而只是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油门的话,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不,他很确信,他依旧有能力做到这样的事,让旁边这个带着不知道什么花香味的女孩从痛苦中脱离出来。他依稀记得他以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并不仅仅是靠着二人同样的处境,而这样的能力是他目前大概唯一没有忘掉的东西。退一步说,陈执,他现在并非脱离了那样的处境,他依旧有同样无助的困境——失去记忆和失去亲人,这两件事或许放到世俗当中来说还能做些比较,但对他而言,他现在还没有见到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所以这二者对他而言实在差别不大,甚至可能已经先后都在他身上发生过了。
“如果说道歉的话,那反而应该是我来提出的事。你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了,陈执。失去记忆这样的事,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迷茫而痛苦,不像是之前那个坚定的人了。我不想对你隐瞒我见到一个这样的你时的失落——但其实我也有些雀跃,我或许有了一个了解你的机会,一个能给你提供帮助的机会。所以,我不想擅作主张,也许忘掉记忆中痛苦的事情不是你的本意,也许它们仍对你有着正面的意义——如果你需要知道任何有关之前的事情的话,我绝不会隐瞒你。假如这对你有帮助的话,我会很庆幸。“
林觉转过头来,看向正在看着副驾车窗的陈执,带着微笑——尽管她的眼角确实闪着光。陈执同样发现了自己表情失控的倾向,他看到的东西一定和他忘掉的什么产生了共鸣,他像触了电一样,转过头去,试图通过应对公路上的情况来缓解一下。
”在假装这点上来说,事实上你和以前几乎没变。“她这下算真正笑出来了,”真是奇怪,我应该昨天刚刚见过你,却像是看一个十几年没见过的熟人。”
不,陈执清楚她误解了自己。他并非是感到害羞,反而是有一种恐怖的预感使他感到心悸。他猜他之前一定做过了拒绝她的决定——因为他现在的心里只有一幅画面——一棵开满花的树,上面的花瓣像瀑布一样从枝头发源,流到地上。这一定有特定的意义——不,他不该开车出来,更不该往修理厂开,虽然他现在说不清缘由,但哪一定出了问题。该死的失忆——事情因为自己缺失的记忆变得相当麻烦,而且还是和林觉直接相关的——她就算把陈执的生平写成一本书,也绝对不会讲和这件事有关的部分。但是事已至此,为了其它部分的记忆,陈执只好硬着头皮往回收厂开。随着远处那座小山和太阳一起升的越来越高,陈执心中那种恐惧的预感也越发强起来。
他们的车下了公路,停在了这个由汽车残骸,工地建材废料等等东西堆起来的小山前。冬天特有的那种使人发颤的冷风吹过这里,野草也似乎在往山顶的方向蔓延。不,这里并非寸草不生,哪怕是冬天。陈执没法推断这里的废弃物面对这些野草究竟会有怎样的想法——是庆幸于自己并非到了寸草不生的绝望阶段,还是确信自己这下是确确实实地被城市规划或者这里的老板放弃,变成一片废墟的事实。这些车大部分只剩下些掉了漆的生锈壳子,里面值钱的东西,像是发动机一类的器官早就被搬空,一些积雪取代了它们原本的位置。它们此时可能正在呻吟。
进入回收厂的路蜿蜒向上,非常小心地绕开了路边的这些残骸。路上也有些还没化干净的积雪。修理厂的四周都是这样堆成山的汽车残骸,中间的修理厂则像一座盆地里的城市。事实上,这里原本也打算作填埋的用途,不过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坑总有一天会被填满,而且这些报废的车子里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于是这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尽管对它的规划有所改变,这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凄凉了。人们现在不喜欢买车了——一部分是因为买不起,另一部分是因为买不起车库。另一方面,这也与现在所谓的环保理念相悖,这个回收厂的设施过于老旧,根本没法处理那些新型电车上的电池——另一个设施更先进的回收厂迅速取代了这里的地位——它建在城市的另一端——当然一部分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回收厂的官方背景更加浓厚一点,而这里只是一家私人公司。说实话,市民们应当感到高兴的原因绝对不仅仅是他们的电车已经有了一个光明的未来——报废的电池可以有一个好去处,更重要的而且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的是——这还不是一个被私人化到牙齿的时代,这是值得庆幸的。至于这里的老板,则在半年前因为违规用地被丢进了监狱里,现在这里只有零零散散的两三个员工,靠着自己的创意尽力创收,好付得起郊外的房租——他们初中毕业之后去学了技术,所以除了这里也没法再找上别的合适的工作了——而且他们都已经四十多了,也没什么学习的动力,在以前唯一的优势就是用人成本相对低廉。二人磕磕绊绊地翻过了那座残骸堆成的山,进入了回收厂中间盆地状的区域。
“我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比如说那辆车应该就停在这里的某处——我是说,我爸那辆破车,状况应该没比咱们开过来那台好多少。”说着,林觉就径直往中间唯一的建筑那走去,当然——依旧抱着她那个纸箱子。
那建筑并不高,有点类似于加油站的形制,里面的大多装置看起来都已经很久没有启动过了。在以前,这里更类似于一座工厂,后来大部分区域都被拆除,除了这一块——这是原本负责行政的部分。半开放的铁皮屋顶下零零散散地呆着几个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的人,有的靠在它漆层斑驳的内墙上,也有的坐在那些随意摆放的铁桶上——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拿着啤酒瓶子——在这个时间喝醉的人不多——很难判断他们是宿醉之后接着靠瓶子醒酒还是自律到五六点钟就起床开始喝酒。烟的味道同样弥漫在这里,就像他们脸上所抑制的那种情绪一样,随着他们的呼吸而被渐渐地吐出来。相近的薄雾在这时应该已经在市区散开,那种被抑制的情绪会爬上每一个人的脸,是的,他们总是低着头看着手机。
林觉一只胳膊把箱子搂在怀里,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币,交到了其中一个工人的手上。
”我想体验一下那个玩法——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个打火机。“
工人听闻,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烟,磕出来一根递向她。”喏。”
林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目的并不是抽烟,见状工人摇了下头,缓解了些尴尬,随后把手中只剩一口的酒举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把酒瓶子几乎是甩到了地上,起了身,走到建筑里面去了。
“不用,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林觉看着建筑里面那面分隔内外的满是尘土的玻璃幕墙。
“不是,只是听说过而已。我跟你一样,也是第一次来。”
二人随后又陷入了他们所熟知的那种沉默,不过这次更多的像是一种默契。
没一会,那个工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根铁质棒球棍,于是林觉开口补充了一句:“其实我爸以前来过这里,大概就一次。他把车停在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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