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所有离别的前面 仿佛它们已经发生 在你身后 就像那个刚刚经过的冬天因为在这些个冬天里 有那么一个 是如此的没有止境只有经历所有 你的心灵才能到达彼岸
——里尔克
时间太匆忙,连眼泪都没有机会落下。我知道,在我们身后,有无数人催促。没有时间悲伤,就连语速都快了不少。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菜没剩下,嘴没停过。把囿于校园中的秘密一吐为快是个很好的钩子,或许在往后的数十年中,能钓上不少的鱼。但不是每个走出校园的人都能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学生了。一个女孩咒骂出卖她糗事的男生,认为她在我们心中已是个“渣女”。但这确实是个没什么人在乎的称谓,我们只享受离别前单纯互相取乐的时光——时间不够啊。打一局游戏、看一部电影,时间就在不经意间溜走,空留每个曾懊悔白白让她流逝掉的孩子黯然神伤。母亲感慨的岁月总有一个完整的弧度,她可以讲述一整个青春后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姥爷则学会了在追忆后稍作停留,他静坐在菜园前的藤椅上,等着时间慢慢发酵,生出些馥郁的香气来。可我却一头扎入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逸闻轶事中,一同痴笑、张牙舞爪,显得很是聒噪。我连大一发生过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不知这是否正常,当听到那个愣头小子的传闻时,我着实还吓了一跳:
毕业这种事情落在我的头上,其实会很无趣。母亲不太理解我为什么对拍毕业照并不兴奋,她拿起照片,指着里面那个浑身粉色的短发女孩说,瞧,这是个留念,证明我在生你之前也是个玉瘦美人。二十岁的妈妈确实耐看,微昂着头,粉扑的脸蛋上挂着俏皮,真是个活泛的妮子。那时有个局长家的小子从高中一直追她追到了大学,即便在外地念书,每周也会寻个空闲时间打一通长途电话,要不就写些歪歪扭扭的诗与情书,塞进信封,又塞进信箱中。妈妈实在觉得烦,索性接通一次电话,学起姥姥的语气痛斥了他一顿,吓得他断了念想。这样的故事,母亲给我讲了不少,一谈起她是父亲的初恋,语气就轻快起来,那神态像极了一个抱着娃娃的童女。
“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好像你爸对谁都很好。不过等我想明白也没办法咯,已经被骗去了,所以这么多年也就住着这么个小破屋子……”
她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下去。如今我也毕业了,她反倒不说那些买个大房子的碎嘴子话。在与我相伴的这些年,母亲逐渐变成了一个知趣的人,不过,她还是坚持让我有机会去拍拍毕业照。这些可以被保存到铁盒子里的念想,时不时拿出来翻看几眼,也能润润枯涩的眼眶。不过这次,我还是不打算听她的话。不是我不想拍照,只是觉得可有可无。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不觉得遗憾。或许是因为留在手机里照片太满了,删都懒得删。可私下里,我又很爱在寒暑假攒局与过去的同学们聊聊近况——过去的同学,如今就只是朋友了,反而这样轻松不少,没有什么顾忌,可以说些互不认识的名字,听些诚恳的评价。这或许是我“善于交际”的秘诀。
肯定有。不陷入寻求言语慰藉的漩涡中是一门了不得的本事。学生的心思都并不复杂,我们就连当个恶人都毫无魅力,只会令人唾骂,就是不知对于恶的憎恶是从何处移植过来,又从中看到了谁的影子。只是恶见多了,反而对善无感了。在去年还是按照毕设的方法应对毕业的时候,有传言说学校会强制扣押我们的作品,把版权无偿转交,每个人都很愤怒,可骂了几句后,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询问过律师相关事宜。这让我意识到,愤怒多半是无用的。如果人们连在法律范围内的权利都无意捍卫,哪能奢求他们去对抗法律之外的暴力?怕不是因为,法律二字多么现实、多么具体,听起来并不浪漫,也不美丽。实则,每当我在大学时想起法律(这并不是暗示大学与法律间有什么微妙的关系,我不想勾起人们向恶发散的窥探欲)时,也只有我会这样做,于是我便明白,何处是我不可久留的地方,何处是我理应要去的地方。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困境,在与一些学生读者的交流中,我很直接的感受到他们与周遭环境间巨大的违和。如今,我不能说这是一种进步,但确实铺陈着希望的底色。我听到许多因遭遇撕裂而痛苦的吼叫,这既不快乐,也不幸福。可如果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们心中的那股纯正的崇高,意义之塔轰然倒落的背后,难道就会是一种体面了吗?幻灭是最为悲悯的状态。从我接触艺考之后,我仿佛就跌入一个白光散尽、满是余烬的洞穴,里面散发着一股酸臭,来自破灭的希望,愤怒的余温让我身子暖和一些,可心却越加寒了。北方县城里那些听着Lennon的忧郁中年把他那不切实际的幻念寄生于自己的学生,终有一天,会吃垮他们的。谁能告诉他们,一切已经结束?
每次不经意瞥见大学的名字时,我就只想闭眼。这是我无法回避的自卑,也是迫切想要摆脱的身份。可我又心知肚明,这所二本学校已是很多人努力后最好的结果。大一时,我曾拿数据聊以慰藉,毕竟能有个本科生身份,已经超越了大多数的同龄人,然而这些荒秃秃的数字又令我实在不敢忘记——我居然是少数人?来到二本学校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浑然不是在知识上索取的量的多少,而是从未想过那些在互联网上从未说话、从不发照片,只是扮演看客的人们与我有怎样的不同。我听过些烂俗的描述。事实上,没有话语权的人总会被默认为一个个概念,至少造就的原因不会有人追究、解决方法更是胡诌,同情就显得滑稽许多。然而,即便如此,我依旧记得某个夏夜,那个就读于吉大旁一所专科学校的女孩带着我一同翻墙,在吉大的校园里散步时,她沉默时眼中流露出难以略过的慕意。这时我前脚刚要落在井盖上,她便拽住我,摇摇手说。这不吉利。于是,她背着手,像个灵巧兔子般奔奔跳跳,连着躲过堆在一起的三个井盖后,笑着说:
“你小时候玩过吗?跳皮筋或者跳格游戏。哦不你是男孩,应该不玩这些吧。”
我当然玩过。或许一个吉林女孩与山西男孩曾在同一个傍晚跳着同一种节奏,只不过她有辫子,而我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后来她通过专升本考试,去了一所外国语大学读书,不过那时我们已没了联系。我当然还记得一个从小就周游中国的女孩讲述她如何品鉴朗姆与威士忌。她没有掩盖脸上的雀斑,眼光炯炯,嗓子洪亮,看起来十分精神。这个女孩不是主动去游玩的,她是被逼的,从小就被丢到屋外,直面噪闷的街道。这些遗留着野性的朋友们在大一时我见过不少,至少还有想干一番事情的心,也曾在各自想要精进的方向努力过,可到毕业却总爱把疲惫挂到嘴边。男孩们越来越爱唉声叹气,女孩们则长得愈发相像了。有时就一两个月未见,彼此间就有了不可弥合的隔阂。那些在语言中不断冒出的新新词汇,实在无法与我这尚未更新的语言库匹配。而那些总在追赶时尚的人,奔跑也只愿踩在跑步机上,比起风与叶,他们更爱可以分享的里程。我总有种错觉,大学比中学更容易让人趋同,因为被迫统一着装还能瘦个裤腿来视为一种优渥的叛逆,可一旦可以随心所欲地穿了,美却统一了。不过,我们的反叛若只是所有人一起瘦个裤子、留长刘海,那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学校是一个失真的空洞,离社会太远还有缝合的可能(只是会有些残忍罢了),但离现实太远就很难接近了——狭隘难道不已经上升为这个时代真正存在的美德了吗?即便在明面上追求辽阔的人,也打心底不会拒绝狭隘的庇护,因为在这一有棱有角的自我空间内,我即是上帝。无边的通融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差异,至少沟通是件低效的事——时间呢?时间到底去了哪里?一整个浑圆的回忆已被绞得粉碎,我可以随意把两个互不相连的碎片编凑在一起——Montage——回忆已不可寻。母亲,照片已失效了。
但我说的可不是醉话,没有时间悲伤的毕业季一切都显得像是一段倍速播放的影像,除了极少数知道未来归宿的人会表露笑意外,毕业阖家欢乐的背后,那些窸窸窣窣的私语中透露出一股蔫坏掉的气息。我们乐于陪着那些愿意在毕业宴上试图一笑泯恩仇的人们做戏,毕竟收获一份四个小时的乐趣,总不是件坏事。然而,当踏上出走的列车后,很少有人的内心不忐忑。所以在那之前,索性我把自己掰扯干净,于是我把我知道的所有秘密一并倾出,有时说得语无伦次,字不是字、词不是词,可隔着火锅冒出的蒸汽,我看见几张惬意的醉脸。
刚倒入的清水没几分钟又沸滚起来,第一勺瓢起的泡沫还在碗里冒着热气,新的就又涌上来,像一层瘴雾浮在铜烟囱四周,淹没了所有的汤水。这时,一个要好的姐姐在看到我发到朋友圈的毕业照后发来一则消息:
“感动。那就不是有机会了,众所周知,杭州是我第二个故乡!”
“哎对了,忽然很好奇,如果是你,你会给新大一提些什么意见?”
“哈哈哈要我好为人师?姐你不是最讨厌动不动就给人扣个老师的帽子么”
“要我说啊……如果你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就不要轻易否定自己全部的过去,也不要去向往一个未曾接触过的现实。希望,也是一种欲望,也是一个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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