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伯纳尔很清楚,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今天还是非见萝瑟塔·琼斯不可。他知道她晚饭前肯定会来“饥饿钻石”一趟。午后约莫三四点钟,盖尔还没到,他独自一人坐在酒吧里。因为083的事搞砸了,他上午没睡多久,一醒来就去领格里德的骂,还得去赌场布控。他觉得大厦谷养的闲人还是太多了。放在二十年前,他刚进大厦谷那会,每个从外城混上来的人都挤破头想当差,干这种小活从来不缺人手。回头一想,大厦谷的确变了很多。他曾经以为大厦谷是永远不会变的。外城从前还有些人味,现在越来越像一座坟墓,大厦谷的生意也不景气,内城更不必说——那儿的人不知道家门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人们的个性与思想正逐渐变得扁平。他偶尔会想——在那些失眠的夜晚会想——我们其实并没有从毁灭中幸存下来,毁灭依旧不可避免,它只不过是推迟了。缓慢的毁灭像癌症似的蚕食着这个星球。通常情况下,他会刻意忽略这些迹象,不去思考未来的事,因为他隐约意识到,人一旦走出自我,就会发现世界是如此百孔千疮,人的未来是灰暗的、浓雾遮掩的迷宫,让他感到既绝望又恐怖,所以人和神不一样。人之所以不当神,是因为人很聪明,一旦产生悲剧性的预感,他们就会在趋利避害的本能操纵下远远地躲开,躲到坚固美丽的高楼或林间温暖的木屋里去,躲进家人的怀抱,沉溺于欲望和爱,这是一种平民的智慧。
想到这里,他感觉有点饿了。他走到吧台后面,给自己切了几片生火腿,卷在午饭剩下的煎芦笋上,又斟满一杯热波特酒。正当他重新在吧台凳上坐下时,外面的门响了一声,他起初以为是盖尔总算睡醒,知道来上班了,几秒过后才觉出不对。直到来者走到他身后、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沉默地注视着他,他才开口。
“我没地方去。”莱娜小声回答,“勒曼先生说,来这儿可以喝饮料。”
艾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莱娜拉过来,让它坐在他腿上,感受这天使的身体在他怀里变得僵硬。他右手搭着它的膝盖,左手拿叉子戳着芦笋火腿卷。
“你怕什么?我既不吃你,又不操你,你就乖乖地待着吧。你回办公室还得让格里德使唤。”他的语气倒很冷漠,“我抱你一会就行。你总是穿得这么漂亮,这点我很喜欢。”
酒吧里没开灯,红棕色玻璃油腻腻的,室外光线很难进来。正由于在暗处,才能清晰看见细白的光丝从它头上的光环中往外冒,像水流或者幼小的银鱼,顺着温热的身体下滑,落在它的肩上、胳膊上,又兜了一些在它绯色缎面裙的褶皱里。对他来说,天使就是个漂亮的玩物,不需要有个人意志。天使只要当玩具就够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握住它的后颈,等到它顺从地俯身下来,他就将侧脸轻轻贴到它冰冷的光环上。这下它在发抖了,直让他想笑。
“嗯,”他说,“你的光环……你们的光环,闻上去有种特别的气味。”
“也算是一种花。”艾文说,嗓音盛满困倦,“当它盛开的时候,你不能用肉眼去看。”
“你总会知道的。当未来近在眼前的时候,你是能感受到的。”
门再响的时候,不是惯常的“嘎吱”声,而是“砰”的一声,像什么地方爆炸了。艾文连动都没有动,只是掀起眼皮,透过莱娜颈间发丝的缝隙往外看。
“没去哪儿。”艾文往后一靠,从天使纠缠的长发中挣脱出来,“找我有事?”
“两件事。”萝瑟塔比了数字二,在艾文旁边的位子上坐下,“先给我弄点喝的。”
艾文一打响指,莱娜就从他腿上弹起来,窜到吧台后面。他理了理鬓发,装作没感受到萝瑟塔灼热的目光。
“下次你在我面前这么使唤我的同类,我就直接喝你的血。”她说。
艾文耸耸肩,转过身子,继续吃他没吃完的火腿卷。莱娜将一杯冰苏打放在吧台上。
“哦,谢谢。”萝瑟塔说,“听着:第一件事,121-2我已经带到货运场了。昨天你不在,勒曼也不在,我就把它扔在拣货区。”
她说着喝了口水,与此同时,艾文抬起头,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我只认识格里费尔。”萝瑟塔没理他,“庇护所里有个小姑娘,看着怪怪的,还能隐身。她叔叔也很奇怪。”
“他原本是个生意人,后来不做了,就在这儿养老。他那个人还是不错的。”
在这个当口,门又响了。艾文抬起头,想看看是不是勒曼,却望见一道高大的黑影从门外闪了进来,那人身材挺拔,轮廓凌厉,像一把长刀的刀锋。那是龙晶。她径直往里走,大步跨向吧台,在萝瑟塔另一侧停住。她立着大衣衣领,身上有一股冰冷的气息,混着生铁似的甜腥味。
她有点气喘,眼神飘忽,大概也没注意到吧台后面的人不是勒曼。萝瑟塔像应激的猫般弹开,盯着她。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
“你从没这么压缩过办事时间吧?”艾文向后倚着吧台,“家里出事了?”
龙晶瞥了他一眼。与此同时,莱娜将一杯冷水搁在桌上。在龙晶喝水的时候,艾文发现她右手小指和无名指打着夹板,貌似伤得不重,或只是固定得比较草率。龙晶将空水杯推回去,脱下血迹斑斑的大衣扔在地上。
龙晶走到玄关,将天花板中央的两排白炽射灯打开,雪亮的灯光清晰地映出室内陈设,沉甸甸的桃花心木桌椅已经开始腐烂,花毯的缝隙中藏满灰尘,像陵墓里的陪葬品。除了做打扫时,这灯在酒吧里不常用。她走到长桌旁边,将桌上的马灯拿开。那幅美丽的珐琅彩画正在桌布之下静静沉睡。
“抱歉打断你们。”她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继续。我马上就走。”
她出去了。约莫不到一分钟后,她拖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防水袋回来。防水袋用拉链封紧,但血还是透过拉链的缝隙往外淌,在红棕色地板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曳痕,在灯下几乎呈黑紫色。她把防水袋抬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相机包。在明亮的环境中,她胳膊鼓起的肌肉和凸出的青筋显得很骇人,尤其是当上面还沾着血的时候。
“嗯,曼顿想退休了,于是他和格里德谈了谈。”艾文接着说,“我不清楚那场谈话的内容,只知道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然后,他就带着他哥哥和侄女去了庇护所。”
“当然。格里德喜欢钱啊,他心里头只有钱。只要是为了钱,他连我这条好狗都能杀。”
这时龙晶已经将防水袋拉开,露出两条齐耻骨砍断的人腿。据艾文的经验判断,那腿剁下来不超过半天,看上去还是新鲜的,整齐的创面上趴着几只苍蝇。她从相机包里取出一台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相机,分别拍了侧视和顶视图,最后给左腿膝盖上的帝企鹅纹身拍了一张特写。
“那群被祝福者就只是住在那里,”萝瑟塔眯起双眼,“吃饭,睡觉,打发时间。如果不是他那个侄女惹我不高兴,我都不稀罕管这帮闲人的事。”
萝瑟塔默认了。艾文的神色突然有些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开口,仰头打量着摆酒的琥珀色吊柜,在他的视野里,一半吊柜是清晰的,另一半则像在隔着啤酒瓶底看蚂蚁左右爬动。他拿食指轻轻地点着左眼皮上的伤疤。 这条伤疤是他的投名状。如果没有这道疤,他这辈子就只能在货运场里看门。
这是个笨天使。他想,琼斯也是个笨天使。这样最好了。
“行了,我得走了。”萝瑟塔从椅子上起身,“我说过我不杀人,可不代表我不会揍人。”
艾文掀起眼皮斜睨着她,这才发现她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龙晶这时已经将防水袋拉好,搁在桌子下面,正在拆小臂上的绷带。她通常会在酒吧冲个澡再回家。
“你那算怎么回事?”艾文说,“长裙,还有那项链。你回外城去了?”
仔细一看,萝瑟塔的长裙和长筒靴不搭配,短夹克和蝴蝶结不搭配,长发和饰品不搭配,让她看起来像个偷穿母亲衣服的小孩。她后背高高隆起的翅膀轮廓显得这身装扮更加奇异。
萝瑟塔点点头。这么多年来,艾文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迟疑的神色,像在害怕他的否认。他简直不敢置信。她迄今为止的经历不允许她示弱,可她竟然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示弱了。她难道不是一头完全不通人性的野兽吗?
“不。”几秒过后,他笑了一下。“你看起来不像女人,你像个怪物,琼斯。你没照过镜子吗?”
他感到兴奋,心脏跳得很快,让他觉得十分享受。恨远比爱更深刻。对他这种人而言,挑衅强者的权威与自尊比做爱要爽一万倍。果不其然,他看见萝瑟塔像被利箭射中脚踝的野兽一样,根根兽毛倒竖起来,伏在灌木丛里,冷冷地盯着他。他们终究有一天要撕破脸的。他想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
她仍旧没有移开视线。在这几秒钟内,他知道她在琢磨要不要杀他,以及杀了他的后果。如果他还是十四岁,脸上还没有疤,那么现在可能已经尿在了裆里。
她终于走出那扇门时,他松了口气。龙晶松开握住枪柄的手,顺势将枪套卸下来,搁在桌板上。
“你泛滥的人道主义关怀都流到天使的土地上了。”艾文笑着说,“抱歉。你心情不好吧?”
龙晶没有回答。艾文将吧台上的电话机拉过来,先是接货运场,确认第二天点货的事,然后又打到象人。莱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所有的出入口,让他们把帘子挂下来,挂满,门不用的时候就关着。”他对电话那头吩咐,“随便什么帘子,不要留缝。赌场里可能有个隐形人。”
从酒吧出来以后,龙晶先去给格里德复命,然后又骑了三个小时的摩托回家。停车时,她折断的两根手指一直发抖。她原本想先去找裁缝,但天色已经太晚了。上楼之前,她在街上站了一会,仰头望着围墙上方灰蓝的天幕,像井底里的一只虫似的,眼巴巴地瞅着天灯熄灭,明亮的晚星从围墙身后跃出。黑暗逐渐模糊了墙头的轮廓。她拆掉夹板,费劲地将皮手套戴上,前额浮出粒粒分明的汗珠。这是一个冰冷的、钻蓝色的夜晚。开门之前,她能看到柔和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洒在她手腕上。家的气味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
“你回来啦!”门还没关上,她就听见豆蔻在叫,“你回来啦?回来啦。”
“没干什么,玩了一会折纸。我给石英折了个帽子呢。你要什么颜色的?”
豆蔻跑开了。她将背包搁在玄关的地板上,嗅了嗅衣领和袖口,确认自己没把尸臭味带回家,然后才去了卧室。石英在轮椅上,靠窗坐着,正在打瞌睡,大小不一的彩色纸片散落在床上,床头亮着一盏煤气灯。室内暖白的灯光与窗外冰蓝的冷雾彼此渗透着。石英雪白的发顶粘着点金色,龙晶看了半天,认出那是一只倒扣的纸船。这个残废的白化病人此刻就像童话里的女船长。这时,龙晶心里有一个荒唐的念头:假如她立刻把妹妹掐死,然后再自杀,她们说不定就能乘这只纸船到远方去,在亮晶晶的银河里漫游。她们还是可以回来看豆蔻的。每年的这个日子,她们会从窗口跳进来,就像彼得·潘一样。
豆蔻从她腋下钻进房间,扑到床头,翻着它的彩纸。石英被这响动惊醒了。她看见龙晶站在门口,便笑了一下,将膝头的毛毯扯到肩上。龙晶不知道她的笑脸为什么还是那样的。她实在不知道那张脸为什么从来都是不变的。
“豆蔻。”永恒的脸说,“你拿着纸到外边去玩吧。去玩玩口琴,好吗?”
门阖上时,房间内突然变得寂静无声。石英收起了笑脸。她这时终于像个普通人,像个女人、像个病人,眉眼间拢着一层愁绪。
龙晶摇摇头。她靠在门板上,极其缓慢地做深呼吸。她感觉有一百把刀正在锯她的手指。
“我去总馆了。”过了半晌,她说,“我查了你想要的那几本书,都有,除了——应该是法语那本,他们答应后天调货。下周驼队来的时候,我把书拿给你。”
“喷泉重修了,把原本的天使像换成了海豚。我拍了相片,但是……”
“龙晶。”石英平静地说,“我不会去内城。我哪里都不去。”
龙晶爆发了。她猛地握紧门把手,由于门锁太老,锁头竟然直接折成两段,发出咔吧一声。
“不。”龙晶说,“不,不是这个。我说的不止是这个。”
龙晶想要咆哮,或者干脆尖叫出来,但事实上,她挤出的声音反而格外细弱。
石英没有回答。在今天以前,龙晶从未曾感到沉默是如此恐怖。石英没有回答,就代表她默认了。
“关怀中心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最终肯定会判成意外事故,你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天使能做到这件事。”龙晶低声说,“为什么?就为了你的——还是你认为这是在做好事?”
“我从不认为我在做好事。”石英说,“杀人为什么会是好事?”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跟头发一样白,她的整个半身也像一截扭曲的白桦树干,安静地挨在窗边。
“你要杀格里德,我可以替你杀。”龙晶从牙缝里挤字,“我办得到。你为什么要去录那个东西?”
“如果你真决心要杀他,刚刚就不会讲内城的事。我知道那是他提的条件。”石英笑了笑,“我不想为难你,但是我不接受。”
“我说过了,我不想为难你。这不算是无谓的牺牲。说到底,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愿望吗?”
龙晶深吸一口气,拿双手捂住了脸。她能闻到手套上消毒水的气味。
当龙晶将手拿下来时,她的表情已经变得平静了,呼吸也没有那么急促,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疲惫的脸。她最后望了望石英倚在窗边的侧影。
“本丢·彼拉多,”她说,“是西里尔从前用过的假名。被祝福者的领头人是格雷欣·曼顿,现在就住在大厦谷,他们曾经达成协议,这个假名可能是西里尔借给曼顿用的。至于现在是曼顿叛变,还是他们合起伙来耍你,这个我不清楚。”
石英点点头。龙晶走了。她走时没有关门,走廊的灯光从损坏的锁孔里爬进来,沉默地停在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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