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纪1年到大厦谷——那时还不叫大厦谷,好像叫什么沙漠驿站之类的鬼名字——在这儿干了整整二十年。他在内城有两套房产,这是明面上的,原本是自己一套哥哥一套,目前都在空置中。”科瑞恩坐在茶几上,膝头搁着曼顿一家的档案复印件,“有个早死的老婆叫蕾切尔·曼顿,旧姓瓦勒,死因不详。至于哈罗德——嗯,新纪6年那会,他曾经在图书馆里干过,但只干了两个月,此后一直是无业游民。有个富有的兄弟可真好,是吧?”
“没有,至少档案上没写。杰奎琳·曼顿倒是在上面。理论上,假如他没有登记结婚,杰奎琳不可能拿到身份证明。内城毕竟还在地球上,他们也得控制人口。”
“要么——咳——要么是格雷欣用了些手段,要么这孩子是哈罗德领养的。”
奥罗拉靠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搭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揪着毛毯上的线头玩。桌上的电话机被擦过了,外壳亮得像子弹头,叶兰依旧在门边茁壮生长。科瑞恩当然很喜欢这个整洁美丽的小电话间,但心头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她瑟缩着,屁股轻轻挨着桌子,尽量与门保持距离。
“你看,萝丝能弄到的资料有限,剩下的得靠我们自己查。我有点饿了。”
“目前已知的情报是,格雷欣·曼顿四年前与格里德·西里尔达成协议,从大厦谷退休,此后就带着哥哥和侄女一起住在庇护所。”科瑞恩没理他。她将档案复印件卷成一个纸筒,有规律地拍打着膝盖。“哈罗德·曼顿窝在他的小房间里不肯露面,原因不详,反正有传言说他很古怪,可能有点心理问题吧,我不知道。杰奎琳·曼顿‘疑似’为格雷欣工作,昨天‘疑似’去接应一批从货运场出逃的天使,然后不知所踪,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集中。第一个问题,如果格雷欣现在还和格里德是一伙的,那么他可以直接把货运场的天使要来,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去偷。他可能正在打自己的算盘。”
“好吧。他想用那批天使当中某一个的能力,假如不是萨基尔,她完全可以把它扔在赌场,可萨基尔不见了,而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所以萨基尔的能力应该对他们有用。”
“或许吧。”奥罗拉眯了眯眼,“每个人都有想要找回的记忆。”
“让天使易主。”科瑞恩直起身,“你知道,一旦天使爱上某个人类,他们之间就存在绝对的从属关系,这时要让天使背叛主人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如果它把主人给忘了呢?”
“只要挑二者日程重合最多的地点就可以。假如你忘了一个人的80%,你还能透过剩下那20%的碎片拼凑出一整张脸吗?”
是,她说得没错,奥罗拉。你要如何拿残缺的碎片去拼出一个完整的个体?除了会划伤手之外,碎片一点用也没有。
“这就引出第二个问题: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饥荒已经过去十年,几个衣食无忧的内城人,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姑且当作格雷欣是为了协议才留下,他也没有必要把哥哥和侄女都带过来,除非他仅剩的两个家人同样是协议的一部分。还有……奥罗拉?”
“如果我们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那么——”科瑞恩摸摸下巴,“——我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来着?”
“为了帮你,白痴。”科瑞恩压低声音,“我们得把那个记忆天使搞到手。”
恰逢其时,他们听见庇护所的大门响了。科瑞恩立刻弹了起来。奥罗拉纹丝不动,只是侧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感受了一会。
“这儿真的安全吗?我们在对方的老窝里商量怎么偷人家的东西。”
“那天使原本也是他们偷来的。海伦在花房里,格雷欣刚回自己的卧室,咱俩很安全。”
“说到那个孕妇,咱们必须得搞清楚她在整个计划——如果真有计划——里的参与度是多少。我派你去跟她谈谈,撬点有用的信息出来。”
“她不喜欢——人?或者说人类统治者。我俩之前在她的花房里聊了聊,她说她更喜欢天使,因为它们更单纯。”
“如果我没记错,她家那个单纯的天使突然发狂,把她老公给宰了。”
“这事或许另有隐情。她不打算把来龙去脉全告诉我,她不相信我,我知道。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科瑞恩环顾四周,像一只小灰老鼠般转动着脑袋,然后俯下身子,轻轻拿起电话听筒。拨动转盘时,她的嘴唇紧抿着。电话那头是一片忙音。和刚进门时拨的那次一样,对方依旧没接她的电话。
“我就知道。”她咬牙切齿地盖上听筒,“我就知道,他没办法照顾自己。我早料到了。”
“那是因为你还在。”奥罗拉顿了顿,“现在你走了,他总得出门。”
“不可能。他绝对……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出门,他肯定在家里。他会不会死在家里了?你懂,就是不小心跌倒,然后……”
“拜托,一个成年男人能把你养大,好歹也能养得活自己。我都活到二十八了。”
“你不知道。”她突然转过头,盯着他,“你不知道我刚到家那年,房子里是什么样。我记得很清楚:一张没有床垫的铁床,一张锈掉的化学实验台,还有一把安乐椅,没了。连个杯子都没有。我脸上全是血,问他有没有自来水管,他说:‘啥?’”
科瑞恩将手指搭在听筒上。在她犹豫时,奥罗拉突然抬起头,冲她的方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乱动。几秒过后,房门被敲响了。
在格雷欣·曼顿开口之前,科瑞恩从没想过他的声音会是这样。他听上去就像一个抽了太多烟的女人。
“早安,亚加罗先生。”他说,“听说你带来一个孩子?”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柔和,甚至可以说有点懒散。这让奥罗拉突然产生了微弱的自我怀疑。或许他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商人呢?或许杰奎琳压根不是去找天使的,她只是想耍他们一把,碰巧路过象人赌场。或许……
当他再回过神,科瑞恩竟然已经站在房间门口,拧开了门把。她瘦削的脊背挡不住格雷欣的身形。她同样没想过一个有副老女人嗓子的商人会有这么高的个头,而且他站得离门很近。不必要的近。在开门那刻,她几乎可以确认,格雷欣原本就将脸挨在门上,鼻尖贴着门板,以一种观察或偷窥的姿态站着。格雷欣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也吓了一跳,于是他们同时退后半步。
“哦。”格雷欣抬起眉毛,脸上再看不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你是……”
“科瑞恩·奈尔文斯。”科瑞恩点点头,“您是曼顿先生,是吗?奥罗拉跟我提起过您。”
格雷欣几乎无法察觉地上下扫视过科瑞恩,然后将右手摊开,伸向她。他们像两个真正的成年人——或者说生意人那样握了手。他的手如蛇皮般湿滑。科瑞恩强忍住在裤子上抹手的冲动,直视着他的双眼。她想,格雷欣·曼顿看起来很普通,模样稍微有些凶恶,但不像个她这辈子都够不到的有钱人。他面无表情,绀蓝的眼珠随着眨眼的频率闪烁,像两颗电视机信号灯。
“没有歧视,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格雷欣说,“我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内城人,我不在乎外城人有没有弄脏我的凳子。只是走个登记流程。”
“据我所知,你可没问过奥罗拉·亚加罗这个问题。”她说。
“外城人中被祝福者的比例很低——约等于零,现在突然冒出来两个,这两个被祝福者还恰好彼此认识。”格雷欣说,“希望你能理解,庇护所也不是出入任意的。”
“无意冒犯,我听说你也是这儿的住客。”科瑞恩摊开双手,“如果你不是管理员,我就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当然,假如这只是住客与住客之间的闲聊,我很乐意做些信息交换。”
“证明你自己。我倒不介意直接去问格里德·西里尔,似乎他的办公室就在这层?”
她还以为自己可以激怒他。她认为他冷静、刻薄,或许还很聪明,但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因为他贴门站着的姿势,以及他镜片之后毫不掩饰的锐利目光,都显示出此人急躁的性格。她想象他会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过客厅、扔出门外,然而他笑了。他看着她,眯起双眼,露出一个浅浅的、冰冷的微笑。
他双手抱臂,斜倚在门框上。不知为何,她感到他似乎比先前更加放松。
“我的祝福效果很简单:天使能力增幅。就是字面意思。”他简短地说,“谈谈你的能力吧。”
“我——呃。”科瑞恩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我和他——和奥罗拉差不多,我能感应天使。没有他那么精确,但包括堕天使。”
科瑞恩能感到他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脸。她想,这家伙根本不像个商人,更像个警察,腰间别着格洛克手枪、穿白制服的那种内城警察。比起沟通,他更擅长的手段是威慑。这混蛋自觉高人一等。
“那么我要如何确定,你的确是个被祝福者,而不是——”他不急不缓地说,“——一个先知?”
“然而你却不怀疑他?”她耸耸肩,偏头示意身后的奥罗拉,“还是说,因为我是个外城来的年轻女孩,你就觉得可以随意刁难我?”
“你这么厉害,我哪敢刁难你?”格雷欣露出一个假笑,“至于你的朋友,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
“他不是个先知,我一看就知道。我今年四十八岁了,孩子,我亲眼见证了先知的诞生与灭绝。我辨别先知不靠表面特征。”
即便只有一瞬间,格雷欣也能感到这女孩身上乍现的恶意。她压根没有费心去伪装。她心里很清楚,自己那点演技即便能糊弄艾文·伯纳尔,也绝不可能骗过格里德、曼顿之流,但她同样明白,假如她咬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也不可能拿铲车将她从地下十米深的地方连根铲走。裁缝没教过她怎样当个无赖,她这是无师自通。
“抱歉,我可不知道什么先知不先知的。”她摊开双手,“你四十八了,我今年才十四岁。先知是什么时候灭绝的?我出生的时候吗?”
“哦,如果你坚持——”格雷欣拖长尾音,显得他本就中性的嗓音更加古怪,“——如果你坚持,我就当你是被祝福者好了。行吗?”
在两张平和的假面底下,两只动物彼此怒目而视。这场景被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奥罗拉举起一只手,指了指电话桌的方向。
“找你的,科瑞恩。”他的声音也很突兀,好像沙发忽然开口。
科瑞恩耸耸肩,转身走到电话桌旁,拿起听筒。格雷欣在她身后盯着她看。她听了几秒,将话筒蒙住,扭头望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要跟我爸讲电话了。”她说。
格雷欣面无表情。然后几乎是一瞬间,门倏地阖上了,快得像电视机换台。这时科瑞恩才发觉自己手心的汗已经将听筒沾湿。她坐在奥罗拉一侧大腿上,换了只手拿听筒。奥罗拉发出橡皮鸭子漏气似的声音。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问。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没有,就是字面意思。”裁缝的声音被电流过滤得更低,“我不在家,我出门了。我现在在9号加油站,你朋友这里。”
她猛地从听筒跟前弹开,震惊地看了它一眼。奥罗拉顺势凑近,将耳朵贴上去。
“我天黑之前到大厦谷。”他听见裁缝说,“趁我还没到,你先说说你们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
“你疯了吗?”科瑞恩夺回了听筒的使用权,“快回家去。”
“操。我那天跟她说了好多胡话,行吗?你就把这事儿忘了吧。我挺好的。”
科瑞恩抓了两把刘海,将听筒拿开一点。奥罗拉又见缝插针地凑过去。
“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个路人。”她将他的头推到一边,“我溜达的时候路过一个天使,它爆炸了。都是麻烦主动找的我。还有,你不许再用我的名字在赌场下注。你害得我被奇怪的男人盘问。”
“哦。”裁缝顿了顿。科瑞恩听见他点燃一根烟,背景中还有货车隆隆驶过的声音。货车之上就是灼热苍白的天空。这时她禁不住想,这么多年过去,外面的世界是否会让他感到陌生。
“把情况跟我说说。”裁缝开口,“如果有我能解决的问题,我给你们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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