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不和你在一起。这便是我时间的尺度。——博尔赫斯
水潭裸露出几块青石,在岸边,油亮亮的。我蹚水而过,坐上去,两腿都浸没了。凉意袭来,身上的燥涩也降了几分。水流不算缓,携前几日暴雨的余威顺流而下,冲击石块的啸声胀满了狭窄的谷地,并附上一层薄薄的回响,听起来很是通透。岸边树木荫翳,绿叶繁茂,阳光只能降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浮在水面上,而云是很大块的,将太阳一遮,四周就升起一片蕴蕴藉藉的寂静,将我也包裹进去,什么都不想了。鸟啾、蛙鸣,护林员清扫栈道上的碎叶——沙沙,沙……磨得我耳朵痒。思绪无法漂泊,全慵懒地躺在落叶上,任凭水流将它们带远,或原地打转。至于在出租屋夜不能寐时,涌上心头的万千语言,也一并散了。当我迈入这一汪清水后,它们便纷纷从我的身上剥落,消融在水中,或许,这就是对于城里人来说,山水为什么格外具有意义的原因。我把眼镜摘下,视线瞬间失焦,眼前的风景晕成一片。水之青、石之褐、木之棕、山之黯不再有明显的边界,纷纷渗入彼此的形内,浸染成一幅静物画。我抱着一袋子杂七杂八的旅行用品和山下买的水枪,呆坐了许久,直到阳光忽然强烈,为这幅画注入浓浓的暖意。耳边传来踏水声,不一会儿,一个温热的后背便抵住我的后背。
彼时我们还不是一对恋人,但已处于心照不宣的阶段。每当她的肌肤触碰到我时,那颗枯寂的心就跃动起来,止都止不住。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坚定的力量,支撑起我松软的身子,连疲劳都缓解不少,这次也不例外。你笑什么呢?有时我会说自己“想到些好笑的事情”,但属实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我把水枪伸入水中,向后一拉,灌了个半满,然后举起来向斜前方快速挤压,水便掠过她的头顶,滋向了远处的树枝。女孩耳畔的头发上沾有圆润的水珠,她大叫着我的名字,随即捧起身下的水向我泼来。两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就在卧龙谷的水池里打闹起来,仿佛回到了童年——在记忆里早已发酵成甜味四溢的果酒,我一口,她一口,就忘却了时间。即便童年对于我们来说毁誉参半,即便那只是一团影子……我几乎湿透了,也着实低估了水的寒意。有时她趁我不备偷偷往我脖颈处倒些池水,沦肌浃髓只剩喊叫与求饶。山谷里就又多了些快活的笑声。
我把眼镜塞入包中,又把包放到树根上。身无外物后,连脊背都挺拔了些,我拾起水中的树枝,将它抛到空中,之后又尝试找些石头扔,可从水中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块趁手的。我想起自己刚在三月份写过的一个剧本中曾描写两个男孩站在府河边上尝试打水漂的情节,失去爸爸的男孩丢了几块,但碍于河边的防护栏总不成功。石头直直砸入水中,传来一声闷响,连水花都很黏稠。如今遇到清水,却找不见石头了,也是有趣。说实话,我从未打过成功的水漂,无论怎样调整手势与气力,石头总会结实地落下,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兴趣。但在那时,当我在此丢树枝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看到它飞向空中的场面,与手臂肌肉挥动的感觉。于是我猛地拍击了几下水面,她尖叫起来,以为我疯了。不过,我俩都是疯小孩,时而理智,时而又难以抑制。在克制与奔放间形成了一股澎湃的张力,令我们的生活充满抑扬顿挫。玩过一阵后,两个人又沉寂下来。水流声再次扬起,背靠着背,彼此的呼吸缓了许多。我想,在那刻,我忘却了一切附着在我身上的繁冗赘物,任由清水滑过肌肤、光斑落在脸颊,一只点缀着白点的黑翅蝴蝶从我眼前飞过……看,蝴蝶!顺着她的手指,尽管我眯着眼,也没有看到她口中的生灵。金黄色的阳光倾泻在她的面前,树枝遮蔽下形成一道道影,如同在染布坊挂着的一张张画布。风披拂着她的秀发,肩膀下的发梢已翘起角来,有些悬在空中,变得透明。我的手从中穿过,像是穿过了少女床前的帘幕。整只手拱起又平放,模仿水流的涌动,就此穿梭在发与风的边际。是一条鱼。我看见,或我听见,或我嗅见……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冰淇淋味道,清凉而不刺鼻。当我坐在石头上发呆时,这种味道变成了我的安神剂。实则,我已经很久没有发过呆了。我的内心早已被语言沾满,意义杂乱无章,每当我尝试沉心而坐时,心底的语言就会东拼西凑为另一个过活的理由,阻塞了我试图想要连接的世界。确实,童年是回不去的。我不想看到太多聚焦的事物,也不想被语言搅得心神不宁……
她忽然把身子软了下来,整个人贴着我的背上,头发沿着衣服垂到手边。我一下子紧绷起肌肉,整个人回过神来。我已有半个屁股悬在空中,倘若我稍有松懈,两个人可能都会跌落到水中。
“我感觉已经过去一天……不对,至少该过去了两个小时了。”
“好奇怪……不是说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吗?怎么会如此漫长?”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说辞能解释这样的现象(当然是我现在在写文时灵光乍现冒出来个想法)。实则,时间不过也是种玩弄心理的诡计。在城市里每天过着快节奏的生活,眼睛在手机上瞄来瞄去,时间之于我们来说是大步流星,没有喘息的气口,可由于没有其他的参照,让我们误以为时间就是如此迅速的进行,即便将一日二十四时安排地妥当,在实践后仍然觉得时间匮乏,总不够用。然而,当视线移步到阳光的一呼一吸间,池塘的忽明忽暗仿佛留有痕迹。阳光不是一瞬间直白的发亮,她是由暗向明一度一度地靠近,直至完全闪耀出最明亮的光度,同时让影子脱离光的掌控,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实像。光与影犬牙交错,尽管景色未有变化,却在光影流转间形成不同氛围。这种渐变的过程留有完整的弧度,饱满而晶莹。视觉每每接收到一次渐变,时间的速度就会慢一分,直至与自然同频,心跳与呼吸也恢复了平稳——人回到了他原初母亲的怀抱。实则,每当我在城市生活时,总会为鸟鸣心动、为蝶舞驻足,进而哼起小调、扭着身子,在街上想象自己正在无忧虑的跳舞。我不知道在哪儿跳舞,只记得那种感觉——没有人在乎舞步是否工整优雅,也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界定它。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眼睛——无论是机械眼还是人眼,无论是狂热还是冷淡,我只在一片没有注视的天地里自由舞蹈,沉闷已久手臂与腿部张开合上,最终形成流动的舞姿。
“时间是被人们发明出来的,机械手表与精准的时间概念,几时、几分、几秒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方便管理人们去完成被‘赏赐’的工作。八小时工作制出现前,应该现有八小时的概念吧。”
我自言自语道,而她在放空。女孩身上有令我无比羡慕的特质,就是可以自由地出入时间与意识的间隙,把自己短暂遗忘在所处的世界中。流水轻吻着她的小腿,濡湿的肌肤如凝脂般滑嫩,白里透红。她的意识早如同这流淌的水绵延不息,拂过岸边的石头。当落叶飘入会轻颤一下,树枝掉入会摇摇头,之后又跟随着蝴蝶飞来飞去,最后停在花瓣上。
这已经是第三个走过来提醒的男人了。在我们回头的瞬间,我轻呼着她的名字,说了声“我喜欢你”。
我们坐着的地方其实并不危险,由于大量的石头堵塞,使得这片区域的水速相较于其他地方慢了不少。我们到达婺源的日子,是梅雨季后的第一个晴天。山脚卖烧饼的老太说我们赶上了好时候,遇到了好天,还能赏到好水。受制于地形,卧龙谷虽然瀑布成群,像这些幽静的水池也不下少数。河水激缓有致,大水扑落而下,泛起阵阵白沫;小水涓涓而流,清澈见底。还有些水自天上来,遥不可及,只能观其貌、闻其声,但也有些水调皮的很,从山崖上滴落,沾湿了我半边袖子。天气一过晴,就燠热不已。待到中午,成片的绿荫也难以阻止汗珠滚落。她有些累了,遇到路滑的台阶,有几次险些摔倒。于是我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山谷口走,两个人一前一后,纷纷看不见对方的面貌,也不知彼此心里正琢磨着什么,而两只手却越来越近。每到一处上坡,我就借力往前挪一步。而走到后面,上坡越来越少,可我才刚刚握住她的手腕。没办法,只好假意使劲。走到一片滴水的山石旁,两只手便碰到了一起。我侧过身看她的反应,却只看到一片披散的头发。不过她既然没有拒绝,我也就厚着脸皮上路了。等快要走到出口时,女孩说想休息一下。她指着一旁的水潭,四只脚便又踩了进去。她坐在低处,水已漫到膝盖,我坐在高处,还露了半只脚在外面。这里的水比山上湍急了不少,水流起来也更加丝滑。在石头的阻隔下,水微微拱起,有了形状。我将手弯成,像是握着一个鸡蛋,然后迎着水的方向探进去。这是一种拥抱——我抬头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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