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不是过去、现在、未来,三点一线的图式,如果把视角放大,点不过是缩小的圆。在特殊的情况下,时间会像日月地三星连珠一般映照出一个非线性的映像,在这种状态下,过去与未来不再截然二分,现在只是纯粹的影像,最终时间会合并成一个圆,通向封闭的黑洞。而我要写的便是一位困在时间里的人的故事…………”
写下这话后,青年便停了笔,抬头看向窗外。虽然已经夜半,邻街的烧烤摊依旧喧闹,杯盏相接之声此起彼伏,马路不时传来刺耳的鸣笛,桌底蚊香已燃去大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搔着头皮,思索如何下笔。窗外又传来摇色子的声音,打乱了一无进展的思绪,他凝神望向灯火阑珊的黑夜,祈求能给予他灵感。
“或许我就只能这样了,一日又一日操使螺丝刀,按下、拿起、再按下,一件再一件,直到我四肢发冷,连思考也觉多余时,离下班就不远了。可是我不甘心!”
文标想到这话后,便觉得不错,就应该这么写,于是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世界,夜晚还很漫长,何况是冬夜。转动笔杆,笔墨轻舞,原本关于工作生活的内容偏离为倾诉苦水,仿佛有着如黑夜般令人作呕的过往。
“终于,我向小组长说了离职,他的口气很随便,‘行,你走吧’…………”
算了,先写到这吧,明天起来再接着写,合上小本子,拿起手机,三点半。有些困了,睡吧。
躺上床去,盖上白浆的厚棉被,立刻感到寒冷的躯体被温暖安慰。明天该怎么办?如果我能写出来,去投稿的话会有人看吗?凭我的水平,至少有点水平吧?读了那么多书,如果不能靠写作来挣钱,那我还有什么能耐?要是不能成的话,我以后能干的都是些不快乐的工作,那种苦闷的空气,死也不会再去……可是——太幼稚了,自己写的文章我都觉得看不下去…………
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一床薄毯被他蹬到床沿,躁热的夏天与蚊虫环伺令他意识烦躁。稿纸摊在桌上,只有两三行,余下的大片空白倒别有一番羞愧之意。
文标终于还是决定爬起来,写下“林涧,你也在这啊”的时侯,他只觉得学校图书馆实在太过闷热,不应该一大早起床跑过来,这会根本没开空调,手心全是汗,笔杆也黏了层汗渍,抓也抓不牢。索性停笔,合上稿纸,去楼上天台边的洗手间冲个凉。走楼梯时,天窗落下的地方,空气都是烫的,挂在墙外的空调外机嗡嗡的转着,很响。舀一把水泼到脸上,清凉极了,心中的躁热也消散不少。嘿,接下来的梦境应该加上奇奇怪怪的内容,比如正摸着猫时,镜头一转便到了体育场上,表弟正在参加市长跑比赛,嗯,好想法。文标看向天台外,明晃晃的骄阳炙烤着图书馆的水泥顶,廊外滴下冷凝水的地方湿了一片,忽然意识到这是楼上的空调,那里的电子阅览室肯定很凉快,得去那里才对。
说做就做,文标马上带着纸笔从自习室出来,爬上顶楼阅览室,轻推开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凉快极了,而不大的房间里,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在三个方向上摆了三台机子,却是一人或两人坐着,并未坐满。文标心中感叹一声他们如此努力学习为将来拼搏,而自己却吊儿朗当的写些不入流的小说,不免羞愧难当,找了处无人的角落便坐下。在此等氛围下,没有不奋笔疾书的道理,很快,一个梦境的故事便在笔尖下流转游移,纸页翻飞。“啊,原来是梦……”点下最后一个点后,文标终于写不动了,不仅肚子饿了,灵感也如墨水般化去,消逝在文字的省略号里了。
点开手机,已经十一点了,翻开消息栏,倒有条王远发来的的消息:
“轻松是轻松,每天上班就是玩手机……”抬头便看到一位业主正隔着玻璃盯着自己,文标慌忙收起手机,走出岗亭给他开门,再附赠一句像是道歉的“晚上好!”那人也就径自走了。
话锋有些尴尬,面对这样的事实除了打哈哈也不可能严肃的给出安慰办法,面对这种话能怎么回答呢?
“你要是考上了,还有书读,我现在已经是出社会了,毕业了。”
“回去了也是安排实习,工资又低,事还多,还学不到什么,糟心的很。”
“交这么多学费,又不给退,还没毕业证,你这也太亏了吧?”
“亏就亏吧,人生不也是投入巨大,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有。”
一下子,双方都默契的没有聊下去,这场闲谈便就此告结,但文标今夜的工作还很漫长,十二个小时,一整个夜晚。选择这一行只是为了轻松快乐,还能够边上班边构思下一个去处,为之做下准备。可是这样一位身无长技之人,想骑驴找马谈何可能。
偶尔夜深人静,白云遮避淡蓝的月光,在玩累游戏后,文标会走出岗亭,四处踱步,常思路在何方,可自己却又没有目标,没有能耐,一想到此,便不知该怪曾经的自己不够努力,才导致现今无路可走的囧境,还是该痛骂学校落后的教学与不切实际的课程。或许,还是应该怪自己,毕竟高中没努力,才考了一所大专,可又理不清,是自己不努力,还是自己天赋不如人。左思右想,归根结底,似乎最终的答案应是中考那年,高中扩招让他踩着门槛进去的锅,害他精神饱受折磨,性格孤僻,积蓄了三年的怒火,所以应该怪运气。可还是不满意,再理一遍,忽然想起是自己初中贪玩游戏,交结狐朋狗友,导致曾经那个能考年级前三百,班级前二十的人变作一摊烂泥。于是,他自问,难道最应该忏悔的不是你自己吗?
可既便如此,一切失去的已如泡影,无法挽为,还能做些什么呢?难道知错了,认罪了,过往的习性就能改正吗?文标清楚的知道,过去留下的污秽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贸然更改,只能带来更大的伤痛。就像一座比萨斜塔,虽根基不稳却能奇妙的保持平衡,能不倒塌全仰赖他身上更种错误的互相构合。因此,文标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运气,可幸运女神是否还愿微笑?
“啪!”狠狠地一拍手,干脆不想这些。于是又从海马雕像的喷泉旁走回岗亭里去,刚要进去,又忍不住抬头仰望这栋自己服务的公寓,凌晨四点,依旧可以从幕墙上看到一块块明黄的灯光,七十楼高的地方,“国际公寓”的灯牌长明不熄,楼顶一闪一闪的信号灯像是大厦自身的呼吸,而四周高楼也一并响应,忽闪忽闪的,似乎宣示一个黑夜的王国存在于楼宇的呼吸之间。视线下落到这花园里来,全无灯火,暗暗的只剩树形花草的轮廓,倒有些孤寂。
独守岗亭,虽无事清闲,却又躁热难耐,湾区早已入夏,微微发烫的手机,一个夜晚消磨过去。清晨的淡光在楼宇切割的天空显露,一抹白色,云雾散去,黑夜退场。啘啭的鸟鸣已在花园里回荡。“三楼平台正常!”报过最后一次,六点已至,快下班了,紧接着对讲机又响起来“A座巡逻正常!”“B座巡逻正常!”“北门岗正常!”“监控室正常!”尔后便陷入静默。
拉开抽屉,看着两沓草稿,随手翻了几页,未完成的文章和几句简短的感悟潦草又随意地躺在纸上。拿起笔,在食指间反复翻旋,终于还是放下,推进去,没有动笔。不耐烦地转着笔杆,等待接班的人到来。今天晚上是我休息,该去干嘛呢?在宿舍躺一整晚,还是去网吧通宵?这倒叫人苦恼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坐一小时的地铁去,回来还得一大早昏昏沉沉的坐回来,还可能晕的想吐。可在床上躺着也不得劲,闷的慌,又不能像白天那样出去走走。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失眠到下午1点睡,5点就要起来上班,再多来几次,怕不是要猝死在工作上。
“嘿,下班了!”门被迅速的推开,那白衬衫,系领带的工作制服让那青年显得成熟许多,他正微笑着等他出来。
“哦,今天这么早。”文标赶紧起身,把桌上的水瓶、面包、充电器一股脑装进塑料袋里提走,迎面出去,顿觉天清气朗,而自己所在的岗亭如此沉浊。
“今天领班开会没拖那么久,所以早些。”他走过去时,他如此笑着说道。
穿过花园的小道,晨风拂面,心旷神怡,低头看向路边,盛开的花朵挺立于灌丛中,箭头般的叶片倒让文标认出这大约是石蒜科或兰科的植物,一时也想不起是那种,而龙哥已在前面招呼他快点走了。“龙,你知道那个是什么植物吗?”文标指着剑形的叶片说道。
“水鬼蛟吧,这么大的叶子,一看就很像。”龙笑嘻嘻的应道。
“那你用手机拍照搜一下不就知道了,我上课都没听的,你问我,我昨知道?”龙戏谑的笑着。
“噫,不愧是你。”文标伸出手机拍照,快速浏览着百科简介。
“唉,不就个素材嘛,回去搜一下,复制粘贴,唉!大功告成!”龙又笑眯眯的说道。
“喏,银边吊兰,天门冬科,吊兰属。”文标指着屏幕说道。
“走走走,我带你爬山去。”龙那一口不知是河南腔,还是单纯咬字不清的普通话实在让文标听着费劲,何况有时小的听不见。
“你不上怎么知道,我之前已经去过一次,上面风景很好的。”龙甩着手,笑吟吟的劝道,那表情像是计划得逞。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着,相较于公园里来健身的市民,却像恹恹的菜苗。走到山脚下,弯道树木成列如环带,枝繁叶茂,层层叠叠,仿如拱门,分割了单调的空间。
“唉,这树的叶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叫什么来着?”这回倒是龙先发问。
“你看这叶片,很好认的。”文标顺手摘下一片叶片说道。
“椭圆形,带裂口,单叶,叶革质,形似羊蹄,你上课是真不听啊。”
“哎,你这话说得,这不是考考你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龙笑嘻嘻的往前走开了。
“扶桑啊,看它那像桑树的叶片还有鲜艳的花瓣就知道了。”
龙观赏一番后,掏出手机对准花朵,将美留影于图片上,“嗯,这就又收集一个素材了。”
“我脚底板都麻了,你穿个拖鞋不累嘛?”拖鞋战神,文标为自己这一想法窃笑不语。
“才走这么点路就不行了,你也太缺乏锻炼了吧?”龙反笑道。
“这可不怪我,是你说要拍照做ppt,我闲着没事才陪你来的。”
“没有啊。反正随便拍几张,回去上网搜一下,复制粘贴,不就差不多了?”龙带着无所畏的神气自顾自的走到亭子外面去,蹲下身子观察观察一株荷叶般的植物。
“嗯,这个好像在学校里见过,叫……”龙努力的回想着。
“传习楼下面不就种着一样的吗,这公园不也到处都是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龙一拍脑袋站起来笑着,又走开了。
“走吧,还有一段路就到顶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拖鞋啪哒啪哒,倒很有节奏,令人难忘。
“喏,到了。”眼前一座亭台里四五位老人正坐着闲谈,发觉二人的到来便投来短暂的目光,随即又转回闲聊。四下空旷,林树稀疏,视野广阔,一眼便望见山下城市的图景。
“唉,你之前都拍过了,你又叫我拍。”龙笑着推却道。
龙四下转悠着,没有听见,文标意识到这点后,只好默声,拿出手机,寻找角度,一个全景,夜色笼罩下的会昌城便收入囊中。万籁俱寂下,趁着月光在祠前石阶上坐下,点开图标,找到龙哥的头像,把刚拍的照片发出去,连带一句邀约:“龙哥来爬山啊。”
等待了一会,没有回应。站起来,望着夜色下灯光阑珊的县城,仔细辨认它的布局。东面,一座桥,嗯,应该是绵江桥。西面,也有一座桥,步云桥。北面,再熟悉不过的财富广场,楼宇耸立,宰制四方,遮住天边的地平。南面,自己所在的位置,岚山,翠竹祠,山林间的虫鸣呜咽包围了这里,却依旧听的到桥面货车驶过的动静,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在这里长大,还从未认真接触过自己的故乡,从未探寻它夜色下朦胧的历史,亦未曾感动于乡愁二字。只是这一刻,在无边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故乡的脉搏,随着耳边的虫鸣,忽闪忽闪,挥之不去。多少次,他想逃离这里,离父母远一点,离自己那些同学远一点,离这个充斥着落后的世界远一点。为此,毅然决然的选择去外省读书,妄图永久地逃离这的一切。
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龙哥不会回他,因为朋友终究是朋友,没有了学校这个共同话题,友谊只剩过往。或许这就是两年后毕业的预演吧?假期还有一个半月,突然很想回到学校,和室友们一块嬉笑怒骂,任青春飞逝,却毫不为耻。到底是我浪费了时间?还是时间浪费了我?抱着这样的疑问,文标终于停下踱步,又看了看夜色,也不早了,该下山回去了。
回去的路依旧冷清,坡道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再不如儿时那么游人众多。林木遮蔽下的山路黑竣竣的,有种穷途末路奔向死亡之感,不由得想到以后,想到未来毕业后的去向,是直接去找班上吗?还是应该找个跟专业相关的工作,留在漳州?但是心中空落落的,无论那种走向都没法安心,也不愿再细究下去,况且英语挂了科,现阶段还是以毕业证为好。路灯荧荧的光亮驱散了模糊的未来,回到现实,抓紧步伐,再不快点回去的话,裸露的四肢就要被蚊子留下痕迹了。
插进钥匙,拧开,啪哒一声,推开门便是熟悉到让人无聊的家。正对着门口的墙面上,挂钟上秒针还在转动,十点十三分。换上拖鞋,关上门,走进客厅,能听到两位姐姐在卧室里谈论衣服的款式。文标对此并不在意,把钥匙放在电视老上,去桌边倒一杯水喝下,便去阳台收下衣物,准备洗澡睡觉。
“老弟,你出去啦?”文标刚抱着衣服走进客厅便看到二姐边喝水边问道。
“还有就是中央星城那边,现在县城的人都在那边了。”说完便又回到大姐房间里,把门带上。
大概这就是城市变迁吧。不过或许是大家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县城的多是老弱病残,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异类。两个姐姐不去工作,也没有结婚,算不算宅女呢?又算不算啃老呢?
走进 洗澡间,打开花洒,热水浸没全身,温热的体感传来,雾气氤氲,瓷砖上布满水滴,汇聚,垂下,又汇聚,最后流到地板上,顺着排水口,进入暗无天日的下水管道,与污秽一起沉淀,发酵。如果水也有生命的话,这样的归宿绝对不好受。所谓干净,不过是让别的什么承受不洁;所谓财富,不过是让他人贫穷;所谓自我,不过是将他人视作机器;所谓快乐,也不过是让它物承受痛苦。你没看见,不等于它不存在,当你享受美食时,养殖场的鸡、鸭、牛、羊又过的如何?当你拿着赚来的工资欣喜若狂时,某处的工人却在为你的利润埋头苦干。你在网上发出志得意满的动态时,又是否想过某个陌生人浏览后嫉恨的怒火?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历史每一次都覆灭于这无形的虚空中,一切代价都会分散四处,慢慢燃起燎原的恨意!
如此明白的关系怎能不叫人踌躇不决?存在即占有,如果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就不要想着努力活下去。这样暴力的逻辑没有不让人怀疑的道理,可文标想不出什么更应当的做派,于是只好将自己对世界的观察藏在心底,收收心,擦干身上的水迹,换掉制服,穿上便衣后便松驰下来,衣服可以回来再洗,反正上夜班,来得及。才刚走出厕所便有人叫他:
“嗯,轮到我休息了。”边说边走向阳台,往桶里撒上一把洗衣粉,浸满水便放到角落里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铁锈的纱窗口塞满了各色垃圾,塑料盖、烟头、发黄的纸巾全都安静的躺在那,甚至还蒙了灰。窗外落日的黄昏在对楼老旧的防盗网上投下一抺橘红的剪影,那阳台上白发的老妇正在给泡沫箱里的蒜苗浇水,在暖色的光影下却显得舒心惬意。
“让一下,我洗个手。”阳台昏暗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行,这下却挤过来体态肥胖,只穿着短裤的男子,一张脸在宽大的上身对比下显得像个孩子,眼晴小小的镶在里面,睡意惺忪。
“哦。”文标让开身子,侧着挤出去,走过拐角连接客厅的通道,两个垃圾桶上的外卖盒、塑料袋、啤酒罐,还有各式果皮纸屑早已溢出堆在四周,散发一股酸涩的臭袜子味冲入鼻腔,令人不愿久留。
“呐,准备去哪玩啊?”原来刚才问话的人还没起床,现在才翻身坐起来。只挂一条蓝色短裤的随意和那无法熄灭的烟头,连同他那双暗沉的黑眼圈,一切都是那么疲惫,形同中年大叔。
“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没什么地方可以玩,大概出去走走,逛两圈就回来躺床上挂壁了。”文标坐到自己的床上笑着回道。
“确实,这里休息也没有班次,不仅要听队长安排,还是轮流休,不固定,就休一天也没什么好干的。”说完又抬起手,啜了一口,叹息似的呼出一团烟雾,又紧接着说到:
“你知道最烦的是什么吗?是你想休他又不让你休,不想休的时候又让你休。”
“我之前干餐饮的时候,招的新人用不上,我一个人顶着上了三个月的夜班,一天都没休!”
“他妈的,我直接就跟主管说,再不给老子休息,马上就要猝死了。你想嘛,连着三个月夜班,谁顶的住啊,就是加钱我也不干啊。”
“不是就那点工资,我跟你说,干餐饮的后厨,工资都不低,但是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知道不?”
“现在这里的工资也就勉强够用,还没我之前干餐饮的一半高。”
“餐饮这一行,你就做吧,一干一个不吱声,不然我也不会跑来当保安。”他仿佛打开了往日的匣子,不停劲的说着。完了又抬起手,吸尽最后一口,掐灭烟头,丢进大号的矿泉水瓶里的烟头山去,这烟头山堆满了近一半瓶身,山脚是暗黄发黑的不明液体,山腰则由一圈同一牌子的烟蒂组成,而痰啦、果核啦、纸巾啦、牛奶盒啦、零食包装袋啦、腐烂的香蕉皮啦,这些全部来者不拒,塞满每一寸空间。作为一个矿泉水瓶而言,显然是一种不太美观的回收利用。
听的有些不耐烦的文标看了下手机,找个借口说道:“走咯,出去吃饭咯。”
才刚站起来走几步,才意识到还穿着拖鞋,只好回去坐下从床底拿出运动鞋换上。
“你知道在这做的好处是什么嘛?”他仍旧自顾自的说道,甚至故意停顿了一会等他回答。
虽然想赶快走人,可越急越绑不好鞋带,不得不继续听他发表高见。
“要是自己交,那可要贵上好几百,每个月多几百花销,才四千出头的工资也就勉强够用哪。”
“社保要是断了,以后补交很麻烦的,老了可怎么办哦?”
谁管以后呢,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难说。文标站起来蹬蹬鞋跟,便穿过零乱的桌椅,那上面还散落着吃剩的炒面、烟头、打火机、几个空啤酒瓶。钻出这摆满四副上下床,睡着八个人,采光极糟,光线昏暗,每一处角落都遗忘着污秽的狭小客厅。除此之外,床板有臭虫,床底有老鼠,没空调没风扇。每次审视自己的住处总会觉得自己能习惯这里真是神奇,文标亲眼见过不少新人看了住处后难以言喻的鄙夷,当场便选择跑路不干了。为什么能习惯呢?大概是第一天上班便体验到那闲散的工作内容所带来的心安吧?只要呆在这里的话,一切都有保障,什么都不用操心。
但如今这样的场面却真叫人想要赶快逃离这里,一眼望的到头的生活无异于在说二十岁等于六十岁,如此一来,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文标近来总是这样想道。
跨出门,快步走下楼梯,随便找了家餐馆吃了份快餐,席间又琢磨起那套“代价”的理论,可却已经记不起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了。吃完饭正好七点,街道霓虹闪烁、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止不住的喇叭声不断从红绿灯处传来。穿过人行道,往街对面的地铁口走去,挤进七号线的车厢,衣裙相贴,发缕拂面,撑不开一点空隙,好在文标一米八的个,视线并没有被遮挡多少。还可以四下观察聊以解闷,有穿西服打领带的公司职员尽显疲态;有戴眼镜半秃头的男子正在手机屏幕里忙着回复消息;有衣着精致身形苗条的女子抢到了座位,正坐着在屏幕上指尖飞快,窗玻璃的倒影里是聊天框;而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少女则点缀于人群之间,或欢欣、或愁怅、或平静,全然不同于近在咫尺的大人世界,当文标与一位银发稀疏、皮肤干燥,皱纹清晰的老奶奶对上眼时,他立刻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文标这才赶忙下车,出去便是九号线,无需绕路换乘。乘上车后,方才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又观察起车厢中形色各异的人群,偶然注意到被挤到车门处紧靠着玻璃的安全员,虽然名字好听,但也算是保安的一种。或许也像我一样,是劳务派遣,住着脏乱差的宿舍,吃着盒饭,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只为了一天一百八的工资。可又近于胡思乱想,毕竟自己不曾亲身经历,谈何苦痛?可从他郁闷僵硬的表情推想,这工作决不轻松。待在这样的城市,常常觉得一切陌生,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偶尔会感到紧张,生怕听到“你谁啊,在这干什么,去那呢?”反倒是车厢里拥挤的世界感到心安,在行驶中有起点,有过渡,也总有目标。说到底,还是融入不了这座城市,除了钱财外,它还能给我的只有衰老。而路在何方?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也没有坚决的毅力,想坚持做些什么也总是半途而废,以后只能做些底层工作,当个三和大神了。
保安这份工作相当轻松,文标每天的生活是如此浑浑噩噩:下午五点五分起床,洗澡换上制服,六点到公寓地下二层打卡,吃晚饭,六点四十五集合,听领班训话,七点上班,到三楼花园岗亭换岗,然后每隔一会便为进出遛弯的业主开门,到十一点便让同事来顶岗,去那地下二层蟑螂遍地的饭堂吃饭,当然饭是外送的,并没有什么好担心。回到岗亭后使可以随心所欲,刷视频、看电影、玩游戏,一个接着一个,一天又是一天,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曾经想借着夜色写小说的计划早已延期,偶尔休息时也会反思自己,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可隔天却又像醉酒的人儿,一杯接着一杯,一夜又是一夜,下班后躺上床,闭上眼又叫人难受,因为只有睡觉时,无法逃避,没有借口,只能直面自己,一遍遍审视自己的灵魂,烦躁光阴虚掷而无半点长进。梦里总梦见学校、老师、同学,恍惚间,好像并没有长大,自己还是那个在校园的庇护下和同学嬉笑怒骂的少年,好像高考还很远,未来还一眼望不见边,更不用为钱、为名、为一处卧榻而焦虑无助。许是习惯了,梦醒的时候既不悲伤也不垂泪,依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洗澡、换衣服,穿上皮鞋,系好领带,好像没事人一样,又踏着步子上班去,可是总有种提不起劲的倦怠,对一切都麻木、急躁、无耐心。
“上屋,到了……”伴随播报响起,文标结束了无果的反思,一脚踏出车门,走扶梯、刷卡、出站,视野所见便是一派城中村气象,天际由高楼让位于夜空,饕餮的饥饿取代了节制的礼仪,这便是人间烟火。沿街的商铺与吵杂的巷道,不知那里飘来焦盐油炸的咸香,水果摊上黄澄红艳的清甜姿色,偶尔传来一声大黄狗的呼噜,那是因热气趴在店门小憩却被孩童捉弄后懒散的回应。如此景象一如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回忆,散漫俗气,充满活力。挤进超市,一瓶水、一袋面包、几包零食、结账、直奔网吧,刷卡、充值、开机、一气呵成,网吧是文标在这里最熟悉的家。加载途中,文标粗粗扫了一眼,几十台电脑零零散散坐了三四位大叔,七八位青年,烟雾缭绕,键鼠敲击声声清脆,不时那被蓝光照亮的脸庞会拧紧眉头,又或发出一声谩骂,更多则是眼珠盯着屏幕左闪右跳,正一旁看着,那人的屏幕变成了灰色,脸光也暗了一圈,表情满是不快。这游戏是英雄联盟?“标古,别乱跑啊,快点过来。”母亲的叫唤从一排电脑的尽头传来。
“来,就跟我之前说的,这个暑假你就拿着这个垃圾袋,一排一排的把桌面上的矿泉水瓶啊、易拉罐啊全捡进去。”
“记住不要把人家没喝完的捡走了。到时侯卖掉换的钱就算给你的零花钱了,知道了吧。”
“嗯、嗯。”小文标用力的点了两下头,随后一手接过了妈妈递过来的黑色塑料袋,开始排查座位上的空瓶子来。她盯着看了会,觉得不会出错后,便弯下腰打扫散落一地的烟尘与槟榔壳。座椅上少年们呼出的灰雾与不明所以的谩骂混合成叛逆的青春,那是使所有母亲感到窒息的未来,不得不令她呛着咳嗽了几声,只能戴上口罩,继续弯腰劳作。
小文标很快便收集了一堆战利品,兴冲冲的把半个网吧扫荡个遍后斗志便颓唐下来,想找个方法偷懒。这会正好离开了妈妈的视线,于是找到一位正在打游戏的大叔,站在后面观望。在幻想的年纪遇上幻想的世界,没有那个孩子不会被游戏激起最纯粹的好奇,那个屏幕里五光十色的魔幻世界一如最优秀的武侠小说所拥有的那种未知魅力,常识与规则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套关于想象力的“游戏”,它既是孩童的愿望集合,也是愿望真正得以实现之处,没有什么比这个去现实化的虚拟世界更能代表互联网新生代的青春。多年后,当文标因为它而陷入糟糕的境遇时,他仍会为此辩护,在心中一遍遍确认那个世界对生命的全部意义,坚信虚构的神话既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也是终点。
眼下小文标正看着那人操纵着屏幕里穿铠甲,手握大剑,脖子处围了一条披风,一会钻进草丛,一会跑去攻击那些和他一样奇奇怪怪的敌人和怪物。等到屏幕变灰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的角色死了,小文标这才走开,继续捡瓶子的工作。
“阿姨,这是你的小孩吗,看着才十几岁就会帮妈妈干活了。”小文标感受到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那里哦,刚好小孩子放暑假,下学期就读初中了,放在家也是整天玩,不如说带过来帮点忙锻炼锻炼。”
“哎,这样啊,那还是挺乖的嘛,不像我家那个,都要读六年级了还是每天看电视不写作业,一点都不听话。”
“哎呀,我这个小的,听是听话,就是十分内向,亲戚朋友来了都不会打招呼,要他开口真的会气死人!”
“那有什么要紧,小孩子都这样,大了就开朗了,有听话就好。
听着母亲与老板娘的闲聊,小文标心中很是不快,默默的反驳着。在他看来,不打招呼只是根本记不清如何称呼那堆亲戚们,熟悉的当然会打招呼,比如外公外婆,而且自己只是在家里和父母没什么好说的,在学校里和朋友们才可以谈天说地,无拘无束……
“啊,好,马上来。”文标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将思绪从童年拉回当下,起身开门。
呼,写得还是太啰嗦了,应该少写那种枯燥的琐事。还是吃饭洗澡睡觉吧,一直写反而越写越昏头。拆开包装,一盒米饭,一盒酸辣鸡杂。饭好像有点少,呀,得把草稿收起来,溅上油渍可不好了。
文标坐在桌面上平静的吃着,并没有什么声响,倒是正对着视野前的窗外依旧人流涌动,街道上不时传来催促的鸣笛与摇色子的喧嚣,交替感知安静与吵杂。默默的吃完饭后,文标便在约一点五平米的浴室里冲个澡,擦净身子走出来后一口气躺倒在绵白的床垫上。从上午办理离职,下午收拾行李坐地铁来到旅馆,再到心血来潮的写作,硬撑的精神在倒下的那一刻变成了从未有过的劳累,整个灵魂都陷入软软的床铺中舒服的安眠,再也不想动弹,只想尽快睡着。
或许是作息没有倒过来,闭上眼,过往如苏打般涌现,一段又一段回忆在心中盘绕:美好的童年、愚蠢的初中生活、苦闷的三年高中,再也回不去的大学宿舍,甚至会想到那几位夜班的同事们,虽然没有过硬的交情,却会觉得要是有他们在一旁闲扯该有多安心,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应该辞职才对,多干一会也是完全可以。
对于文标来说,夜色下的未来如迷梦般难以醒来,无法动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自己未来的道路,也无法通过努力去实现隐秘的理想。毕竟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可以效仿的榜样,更没有一位可以提供建议的贵人,父母除了不痛不痒的大道理之外,无形的压力是唯一的作用。如果他只是害怕睡眠呢?如果只是害怕自己沉入梦乡呢?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失眠与焦虑的世界是如何在心中诞生。(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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