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提起膝盖以免双脚着地。这是一辆改装过的报童自行车。理论上,这辆车应该不能载人,但菲纳斯的平衡能力好得出奇,外加裁缝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使得车跑得居然还算稳当。裁缝双手紧扣座板,脊背绷得笔直。起初,他想抱着菲纳斯来保持平衡,但手一碰到她的侧腰便弹开了。
“我认真考虑过了,这样我会更安心。”猎猎风声中,菲纳斯大声回答。
“如果普通人想选护身符,他们会戴个项链什么的,而你带了一把切肉刀。”
“行,好,你带着吧。别让我看见就行。”裁缝打了个暂停的手势,“靠边一下,别骑在路中间。这儿有很多货车。”
菲纳斯用力拧动车把,将车往路边骑。正午时分,烈日高悬,一望无边的公路像地狱的灵车道。直到大厦谷漆黑的屋顶跃出地平线,她才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自己要中暑了。
他们在马棚旁边将车扔下。裁缝躲进干茅草顶的阴影里,点燃香烟,一动不动地瞅着棚中凌乱的草垛。菲纳斯将外套从亮粉色的车篮里拿出来。
“老天啊。你不热吗?”她将外套搭在肩上,“为什么不是你骑车?”
“我有癫痫。恐怕我骑不到目的地,但我应该能骑到冥府。”
“不,她只是‘提起’门外有一辆很久不用的自行车。”裁缝说,“是的,我们偷了一辆自行车。没人在乎。走吧。”
他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带领菲纳斯绕往大厦谷后方。走近这幢建筑时,只有费马酒店低矮的门头对着他们,下凹的入口极不起眼,像一块被马蹄踏扁的煤。今天是开放日,宴会一般设在傍晚,经过建筑转角的时候,菲纳斯瞥见楼下站着一个侍者模样的人。那人单手叉腰,背对公路,拿着一个形似烟斗的东西在抽。
“哪儿?”裁缝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段灰色的楼梯,“没有。那里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员工出入口比酒店门头更加破败,几乎只是平坦地面上的一个小凸起。裁缝沿着风化的台阶走到地下半层。外墙上的黑砖都腐烂了,散发出一股酸味。在不远处,接近墙壁中央的位置,立着扇窄小的双开铁门,门扇还不足两米高,在贴地的门脚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裁缝将遮脸的衣帽理好,一手在铁门旁边的墙上摸索。
“这里看起来——这儿好像已经荒废了,先生。”菲纳斯慢慢地往下走,生怕把这些脆弱的台阶踩烂,“外面既没有车,也没有标识,底层开的都是小窗,根本看不到里边。它会不会已经倒闭了啊?”
“不是所有商店都得在门口挂一个又大又丑的橙色招牌来吸引饥饿的路人。”
墙壁几乎齐人高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装饰砖。他将砖头掀开,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对讲机,外壳漆成金色,是他从没见过的款式。他没有将对讲机拿出来,而是直接拧动旋钮,转到12频道。对讲机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嘶声。
大概一两秒钟过后,对讲机里的沙沙声淡了下去。于是裁缝将旋钮拧好。紧接着,贴地的那扇小窗弹开了,从里面推出一只靛蓝色塑料筐。
裁缝将ID卡扔进去。菲纳斯极佳的动态视力使她能够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探出,迅速将塑料筐拉回门内。在金黄色的沙地映衬下,那手简直像一把白骨。
那张ID卡被原路递了回来,随即沙尘四散,铁门朝外打开了。一间窄小无窗的过厅连接着漆黑的甬道,门卫不知所踪。
走廊里太黑,菲纳斯只好抓着裁缝的袖子。进入电梯间,光线瞬间变得明亮,天花板也高出许多。两部电梯都装有镀金导轨,轿厢四壁嵌着橄榄色玻璃,盈盈绿光被拉门的菱形网格切开,在洁白的地砖上投下水波似的花纹。菲纳斯几乎看呆了。她都不知道世上还存在这样的电梯。
“不,小镇女孩,这是员工电梯。”裁缝回答,“我们不坐这个。”
“听着,虽然如今这里应该不剩几个人认识我,但是如果我碰上哪怕一个熟人,我俩都得被剁碎扔进内城喂花。”
菲纳斯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冰凉的金属拉门,感到一阵从尾椎直冲上头的战栗。金钱。对于平民来说,囿于温饱的朴素生活是现实,这样一部奢侈的电梯是幻想。然而,如今那间腥臭的、肮脏的肉店正在逐渐缩小,慢慢离她远去,成为她回忆中的一抹幻影。与之相反,一种全新的、带着香味的现实在她眼前展开了。
“无论如何,我得走楼梯。”裁缝冲她伸出两根手指,“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咱们两个现在分开,你自己去找那个天使,随便用什么手段,但你的活动范围仅限这层,不能到地下二、三层去;第二,你和我一起行动,一切听我指挥。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天使在哪,但我不能保证会带你找到它,因为我有自己的事要干——这事很危险。”
“我要去帮我女儿找一个天使。你不必管我要找谁,它的身份不重要,但它的藏身处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想清楚,如果留在这儿,最坏的结局不过是被扫地出门,跟着我就不一定了。”
裁缝终于扭头正视着她。从她的神情里,他立刻看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激情,或者说一种渴望。大厦谷吞噬了太多这样的面孔。此刻他意识到,在她眼里,所有这一切都是崭新的。这头狼有点饿了。她埋下头,张开鼻孔,一点一点地吸着新世界的香气。
“你……”裁缝顿了一下,几乎像叹了口气,“我会带你回家,但在大厦谷,你得听我的。好吗?”
菲纳斯点点头。他们穿过敞亮的电梯间,进入一个矮小的入口,踏上只够单人通行的铁楼梯。单薄的壁灯灯光将湿冷的石壁染成蓝色。昏暗的梯段之间,菲纳斯嗅到一股微弱的清香,像某种植物的味道。她还什么都没想起来,裁缝已经皱起了脸。
“我没有在他——它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她说,“它闻起来像……肉。”
裁缝点燃一根烟,试图用烟草味驱散这股越来越浓的香味。
“喂,”几乎要走完台阶时,菲纳斯轻声说,“刚刚那个名字……那是你的真名吗?”
“首先,我不会拿真名做这么危险的事;”裁缝说,“其次,除非是在圣经里,否则这世上没有人会叫伊甸·基路伯。”
裁缝双手抱臂,将肩膀靠在墙上。和自己温暖的老窝不同,这里阴暗逼仄的空间让他想起往事,进而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楼梯间的门紧闭着,锁扣满是锈蚀痕迹,他们花了一些时间让它松动。裁缝站在菲纳斯身前,握着把手将门打开。他比她要高近十厘米。相较同龄人,她算是个高个子女孩。
说来奇怪,这人虽然屡次想要甩掉自己,但他依旧让她感到安全。回看过去,她父亲从没有给过她这种感觉,兰道尔曾经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这个角色,但他死时她不过才八岁。她没问过裁缝的年龄,单凭外貌更难判断,可以说他有二十岁,也可以说他有四十岁。况且他总挡着脸,她对于初见时的印象也有点模糊了。
慢慢地,她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找个开口全倒出来。这时一股温暖的风扑到她脸上。那甜蜜的、复杂的、新鲜的气味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她能认出天使的花香味、好酒的甜味、烟草味、油脂味和腥味。出于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她对陌生土地的记忆从气味开始。然后她睁开眼,瞧见一个琥珀色的、闪闪发亮的半圆形吧台。一个身量极高的红衣女人立在吧台后面。
这时她发觉自己正站在一间香槟色的圆形大厅里。他们出来的门深藏在大厅一角,被凸出的弧形墙壁挡着,正对大厅中央的吧台。以大厅为焦点放射状延伸出五条走廊,走廊开口以外的弧形墙嵌满壁龛,肥皂水泡泡似的玻璃流光溢彩,模糊了其中的内容物,以他们的距离只能看见彩色流云般变幻无穷的闪光。大厅的穹顶奇高,中心起拱,每条肋梁雕满花纹,底面镶着不同色泽的金属与玻璃碎片,这种超人的尺度一直延伸到走廊拱顶,更显得走廊如山谷般狭长幽深,在茶色的迷雾中泛着暗光。
吧台正后方是一尊通体洁白的树形雕塑,纤细的枝叶一路生长到穹顶中央。那树好像有生命似的,薄薄的叶片和扁窄的枝干随着香甜的热风转动角度,在雾蒙蒙的空气里把弄光线,细碎的肢体时而如象牙般光滑,时而又玻璃般透明。吧台后的女人就靠着那棵树。菲纳斯看不清她的脸,但能看见那头几乎与树融为一体的银白色长卷发,衬得那身红裙血一样红。裁缝往前迈步的时候,菲纳斯得把所有注意力都收回来,这才能挪动自己的脚。
裁缝连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四周。走得越近,菲纳斯心里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大部分是对未知的恐慌,还有一种梦幻的、好像午睡没有清醒的迷蒙感,因为随着距离缩短,她发现吧台之后的那个女人很不正常。那个女人太高了。起初,她只是觉得那女人比一般的人要高大,直到他们停在吧台前方,她才发现这不是个人。这是树上的一张脸。这张脸离地近三米高,使她不得不仰头去看,从树根中还可以辨出人的肢体,瓷白的皮肉被血红的丝绸覆盖,一对同样洁白的巨翅在树根两侧合拢,射出夺目的金属光泽。
菲纳斯只见那女人——那天使——那棵树的眼珠转了两下,目光钉在裁缝脸上。它的眼珠好像两颗冰冷的钻石。
“下午好,亲爱的。”它说,听上去就像个普通女人,“换多少?”
阿兰尼伸出胳膊——长长的、青白的、枝条似的胳膊——从吧台底下抽出一张纸,用插在墨瓶里的银色蘸水笔在上面写划。这时菲纳斯凑过来,在裁缝耳后说悄悄话。
“那是……什么意思?”她一边小声地说,一边偷偷瞟那棵树。她没法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一只手?”
“意思就是,如果我没能在赌局里回本,它就得把我的一只手砍下来。”
“切了你的手,你的手不是……你那只手不就没了吗?”
“是啊。”裁缝无精打采地说,“切了左手,还有右手,切了右手,还有左手。你要进场,不能没有赌注。”
菲纳斯立刻摇头。裁缝耸耸肩,将口袋里的烟盒摸出来,在吧台上磕了两下。
“你要想在这儿赌钱,得在后面跟一个你听都没听过的单位。”他说,“咱们最好有什么押什么,尽量别把头输在这儿就行。”
正在这时,菲纳斯转动目光,望见了壁龛里的东西。有一些她是认识的,但大部分在她想象之外:她认识手表,金色的、银色的、白色的、透明的、蓝宝石水晶嵌面的手表,其中有几只还在走针,以及数不清的戒指和项链。除了钻石,那些亮晶晶的宝石她都不认得。还有单只翅膀、整副羽翅、膜翅、翅膀骨骼、整副牙齿、塑化镀金后的内脏、皮雕、编发,显然不属于人类,那就必定属于天使。上下四排密密麻麻的天使眼球在她左侧的壁龛中凝视着她。随后,纸张翻动的响声将她惊醒了。
“在这儿签字,亲爱的。”阿兰尼拿笔尖轻柔地点了点裁缝的左手腕,“划在这儿可以吗?”
阿兰尼做好标记,又在他腕部系上一条红丝带。裁缝抽出一根烟,收回烟盒,右手抓起蘸水笔。
树的第三只手从根后探出,往抽屉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色打火机给他点烟。菲纳斯看不清他签的是哪个名字。收起契约后,阿兰尼将一个小而圆的筹码交到裁缝手里。
“祝您好运,亲爱的。这位小姐,也祝您好运。”它说,“入口在我身后。”
在巨树低垂的枝叶掩映下,走廊入口显得高而深邃,好像密林中的藏宝洞。香槟色的壁灯灯光既潮湿又模糊,有一种粗糙的沙砾感,好像会顺着墙壁流淌到地板上。纯粹出于好奇,菲纳斯摸了一下开在走廊侧边的门。门是铁质的,同样高得足够巨人通行,外壁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渍。
“对,我很便宜。”裁缝说,“而且有点贬值。早知道我就再多押点。”
他们走得越深,走廊里的气味就变化得越多。起初是烟酒味淡了。当天使味也一并减淡后,走廊里就只剩下血腥味。天花板开始倾斜。当他们进入那个微亮的出口时,天顶几乎已经恢复了正常高度。令她奇怪的是,门洞口挂着一张垂地的浅色布帘,这带给她一种即将走进别人卧室的错觉。布帘上浮动着两个黄褐色的影子。裁缝掀开布帘,那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就并排站在门口,凝视着他们。
裁缝出示那一个可怜的筹码后,他们几乎是被夹在二人中间走了进去。菲纳斯首先望见那盏流光的烛台吊灯。乍看之下,吊灯大而精美,蜡烛洁白细腻,青红的火焰上下跳跃,好像教堂里会有的那种灯,只不过枝干是纯黑的。进厅光线偏暖,吊灯两侧有几盏错落挂置的小水晶灯,映亮了进厅尽头那副巨大的油画。油画就挂在入口处正对面。宽敞的进厅两侧各有六排背靠背摆放的老虎机,数不清的红蓝光点正在狂热地闪动。
这里并非空无一人。菲纳斯看见一个孩子背朝入口,趴伏在老虎机上,拿一侧耳朵贴着冰冷的金属外壳,两眼紧盯着屏幕上那圈彩色水果图案。她看了他一会,才发觉他不是站着的。这孩子正坐在一个天使背上,那天使蜷缩着,将头埋在臂弯里。老虎机不停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
她被这场景吸引住了,往那孩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她还没来得及靠近,毫无征兆地,那孩子突然大叫一声,将头撞在老虎机上,然后从天使的后背一跃而起,在原地转了三圈。他双目圆瞪,眼中时而映出血红的光,时而映出蓝紫色光。他站着思考了一会。紧接着,他趴下身,摸索着凑到天使脸前,从腰间别着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匕首,割开了它的喉咙,让透明的血汩汩涌出。他将匕首扔下,凑到天使的胸前喝血。
菲纳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裁缝身后躲,手攥住了他的衣摆。几秒钟后,她重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盯着那边看。
菲纳斯摇摇头,又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慢慢地拉着裁缝挪动。她不知道这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会儿,她只能感到沸腾的血冲上头,耳边尽是发动机响似的轰鸣声,她的目光开始乱飘,视野边缘有些密密麻麻的斑点,甚至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差不多是一头撞在了老虎机上。她想,刚刚那是在杀天使吗?天使和人究竟有什么区别?裁缝被她拽得靠在一排老虎机侧边,他身上那股干燥的烟草味冲刷着她的鼻腔。
“我——我没事。”菲纳斯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没事。我在想——”
她费力地眨眼,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老虎机屏幕正中那头花豹倏地跃到她视网膜上。渐渐地,原先灼人的心跳和耳鸣都平息下来。她听见俏皮的机械乐声在她耳旁敲打,交替亮起的红蓝光点钻进她眼中,在棕绿色的虹膜上狂烈地闪烁。
“咱们只有这一个筹码。”然后,她听见裁缝说,“你想不想来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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