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到柏桦的诗离夏天不算很远,但也有段距离,是清明雨纷纷的时节。
最初读的是《夏天还很远》。读到最后一节时碍于公共场合还是忍住了不掉泪。毕竟暮春的空气尚潮湿,不会像盛夏那般的高温可以让眼泪过快地蒸腾挥发。这次惊鸿一瞥促使我拜读完了他的诗集《往事》。
当然诗集中个人私心最偏爱的,还是《夏天还很远》:「一日逝去又一日/某种东西暗中接近你/坐一坐,走一走/看树叶落了/看小雨下了/看一个人沿街而过/夏天还很远」
小时候对时间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任何时间都显得遥远,等待成长的夏天似乎还很远。但时间永远是一团阴影,在暗中与自己捉迷藏。
「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进来/太美,全不察觉/巨大的宁静如你干净的布鞋/在床边,往事依稀、温婉/如一只旧盒子/一只褪色的书签/夏天还很远」
这句“一出生就消失”,似乎写尽了少年对时间的一次敏感触碰和强烈的观念冲击。朦朦胧胧中无意识已经褪去孩童的幼稚,但似乎离荷尔蒙旺盛的夏天还很远。
「偶然遇见,可能想不起/外面有一点冷/左手也疲倦/暗地里一直往左边/偏僻又深入/那唯一痴痴的挂念/夏天还很远」当青春情欲涌动,可能擦肩而过的人面桃花也能称为幻想的对象。痴痴缠缠的渴望被海绵体充血的机械运动牵引着。
柏桦在《我的生活被诗歌填满》中解释过“左边”的含义,它是一种姿态:激烈、激进、反叛。「青年会烦躁不安,他要表达内心苦闷、愤怒,这免不了抒情。」青春萌动的遮遮掩掩,其实暗地里也盖住了由性出发转向更深层次激烈和反叛思想的夏天,似乎这一天还很远。 「再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 /拾起从前的坏习惯/灰心年复一年/小竹筷,白衬衫/你是不是正当年?/难得下一次决心/夏天还很远」这一节明显与上一节衔接上出现了断裂,作者有意掩去了那段思想激进时发生的事,既发脾气又热爱的夏天的往事,更能侧面体会期间经历浮沉的沮丧与苦涩。从前的坏习惯就是年复一年以为离知世故的夏天还很远,但是又不时因为经历过的沧桑而灰心。但是当他想起「小竹筷,白衬衫」这些清新少年的意象时,还是涌上了正当年的感慨。难得下一次决心要初心不负,离内心成长、变得老成的夏天远一点。
这也是我想哭的原因。离夏天还很远时,不如先把年少轻狂的泪和毫无保留的情欲与思想热情都消耗掉。要是夏天真的到了,滚落的泪珠倒像是刻意的潸然,像鳄鱼的眼泪,热情和欲望成了聒噪烦人的蝉鸣。在你以为夏天还很远时它其实早已步步紧逼自己迈向成熟,为了坦然面对,记得事先写下“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他写四季。他写《初春》:「再过三天就放学」、「孩子们在打着包裹」,「而其中一个孩子举着羊头痛哭/他吵着要穿一件夏天的衣裳」。这种格格不入的痛哭看上去像是弱势,但后半句转为“吵”后却饱含某种自豪和正义感,消解了前半句描述的“痛”,倒是成全了真性情“哭”的率真可爱。
他写《春天》:「你一看见门就啜泣/夜晚八点的地貌会局限你/别的指尖也挑起你/事件在你的腋下变成不可触摸的潮湿」门、夜晚八点局限的地貌充满了性压抑的意味。可是他最后笔锋又转,「女孩子们无穷地突围/春天在撤退/古代的吊桥高高升起/失败很遥远」荷尔蒙的吸引依旧铿锵有力,如同一支突围的军队般生猛。生起的吊桥和遥远的失败则是阳具的欢呼与蓬勃。
感人的一幕是他写春日赴宴,「这是春天的桌子,春天的椅子,春天的酒。」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因为加了三次“春天的”而流露出惜时的哀愁和沉醉的梦幻泡影。并且以“这是”为句式的简单句,透着稚嫩的诗歌言语的童心和纯粹。但是“酒”显然不属于孩童掌握的词汇范畴,多了几分慰风尘的情谊。这句看似简朴,实则精微入理,多读几遍才能品出个中滋味。
他写秋天,「秋天深邃无涯/锁满怅惘/偶尔有一只鸟飞过/成群的鸟飞过/偶尔有一个少女叹息/成群的少女叹息」,秋日肃杀带来的性冷淡里难以表露的惋惜之色。他写冬,曾披桦皮为衣:让整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冬天都包裹住自身。不过他写春,秋,冬,似乎只是在渲染自己随着成长与心境变化时所处的季节和时间,具体的时节只是提醒自己与读者,一切都为渴望着成长的夏天铺叙、烘托,一切又离「夏天还很远」。
他写《教育》却从侧面描写童年,剥开自身隐秘的伤痕,勾连宿命的丝线:「我传播着你的美名/一个偷吃了三个蛋糕的儿童/一个无法玩掉一个下午的儿童/旧时代的儿童啊/二十年前的蛋糕啊/那是决定我前途的下午/也是我无法玩掉的下午」读到此处是剜心般的痛楚:无法玩掉一个下午的儿童是多么悲哀啊,儿童过早地成熟,失去单纯与狡狯的一面。童年悄然向前推移的节点,难以捉摸的时空,交叉在有如普鲁斯特玛德琳甜品台前香气氤氲的午后。
他写落魄的诗人「你向敌人购买春天/你带来一些词的废物」他写的一些怀古诗,才华的鳞片也若隐若现地泛着光。如《李后主》:「你用刀割着酒,割着衣袖 还用小窗的灯火」他写《悬崖》:「过度的谜语/无法解开貂蝉的耳朵/意志无缘无故地离开/器官突然萎缩/李贺痛哭/唐朝的手再不回来」。对于现代和古代场景的切换自如和语言拿捏可谓精准,既不会太怀古,也不至于太白话现代,摇曳在这两个端点间,倒是增加了些神秘变幻的阅读体验。
他写寻常生活,《苏州纪事一年》平淡里带着些许忧愁。「十五,悬灶于厨下/连续五夜/挂树起火,大张灯市/山水,人物不见天日/妇女为去病过三座石桥/民众击乐,鼓励节日」颇有自然平淡的古意。如今刻意作古的诗不计其数,容易煽情和千篇一律用古词,放不开旧时平实的气韵。他的短句颇有前朝絮语的口吻,娓娓间浑然天成。
还有一句几乎让我疯魔般偏爱的短句是:「年轻人烧指甲是会发疯的呀」烧指甲是一个很旧的偏方,据说「打嗝人自己的手指甲用火柴、打火机烧或者干脆插到卷烟里烧后迅速吹灭,趁烟气袅袅赶紧凑到鼻子下面用力吸便可以治好(摘自百度)」火光、青烟作为一种男孩对成人的初次尝试的隐约渴望、一种反叛的发泄仪式、在这里扮演了一个隐晦的意象。三岛由纪夫《仲夏之死》的小说集收录的第一篇名为《香烟》的作品,就描写了国中少年首次偷学吸烟的心理活动:“每天什么也没解决,就那么度过了。少年时代,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难于忍耐。少年,丧失了童年的狡狯,觉得可厌。他打算从头开始。”
柏桦在一次访谈里曾经说过「夏天」是他个人命名的一个诗学时间观。夏天是生命灿烂的时节,也是即将凋零的时节,这个词读出来最令人颤抖,它包含了所有自己对生命的细致而错综复杂的体会。另外,「男孩」也是属于他的一个词,因为「我身上有一种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惊和讨厌的不成熟感,一个无用的男孩那是我青春期的写照。」虽然「如今我已成为一名父亲,岂能再做男孩,此词理应离我远去。」
夏天到底,远还是不远。青春期的少年总是触手可及却迫不及待地收手,蒸腾的汗水挥发殆尽;夏天似乎不是一个成人值得动任何情感的季节,回忆的溪流汩汩逆行。
虽然书中瑕疵也不少,比如有时过于追求午后的宁静显得呆滞,或者散发青春荷尔蒙绵密过了反而黏腻,抑或伴随着历史的纪实性显得过于打鸡血。不过无论如何,他也绝对是“四川五君子”里首屈一指的。他也是当时诗坛既能够怀着繁复的深情(既带着时代符号的热血和生活寻常的细腻)又深谙素雅洁净之美写作的君子。
最重要的,只要读起他,我也会时常想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冗长又明亮的夏天。自己也难得会下一次决心,为这些葱郁懵懂而强烈绵延的情感,颤抖地哭出来。只是夏天呐,夏天呀,夏天哪!它是如此炽热灿烂却又接近消亡,它是最紧挨烈日灼眼的季节;它是太阳的化身;它一半是疯狂一半是毁灭的前兆。青春的天鹅之歌。至于被抛出的一个经典问题——如何安全地度过青春期继而长大成人,永远是一些理想主义者青衫湿却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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