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停留在一堵矮矮的砖墙上,一动也不动,墨水滴答滴答落在砖墙与雪地。如果我不搭理它,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或许它会慢慢变小,最后啪嗒一声,变成最后一缕墨融进雪里,然后被铲雪车铲走。
早在几小时前,它刚刚被我在宣纸上画出来。捋纸、沾墨、落笔,随后是熟悉的、从画布转移到心里的左右互搏。猫头鹰应该有椭圆形的深色身躯和矫健的翅膀,它是辅佐人类打猎的好帮手,这毫无疑问。但它的五官应该长什么样?
在那些童话与早教故事里,猫头鹰应该有着长而窄的蚯蚓般的眉毛,搭配两只橙褐色的圆眼睛,中间夹着法棍面包似的鼻子。远出冒险的孩童在森林里遇到这样的生物,会自然而然把它当成大自然友好的向导。人们信任它,毫无缘由。
而在寓言与警世教材里,猫头鹰则是奸臣的相貌。它几乎看不到眉毛,圆润的头包裹着精雕细琢的五官,眼睛深深缩进中心的漩涡里,卑劣的布局不允许它拥有鼻子,喙尖锐而凶险,藏进丰厚的皮毛里。
对啊,怎么会难画到这个地步?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开始为画鹰这事辩驳。头脑中训练有素地弹射出数个借口。艺术家最擅长举棋不定,他们连早上起床用什么牙膏都要掷骰子决定,更别说面对自己的作品了。换句话说,在渺小的抉择上浪费无数心力,当然也能被认作为*艺术家*之举。
我扭过头,画布上的猫头鹰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了喙。不止如此,它还无师自通地给自己安上了眼鼻,不特意挑剔细节的话倒是有模有样。
“你在纠结什么?嘎嘎!想不明白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粉刷我的长相?”
但我并不确定,画家在画布上的涂抹能否定义一个角色的好坏。这就像是那种广为流传的阴谋论里的逻辑: 历史是任人装扮的孩童,你给它涂上什么颜料,它就会变成什么样。广义的真相如此,狭义的善恶当然也如此。但这样的说法扔到我面前,我条件反射似地感到抗拒。仔细想想,自然是这么个道理。而我的抗拒是因为,此时此刻手上拿画笔的是我。
我必须得回应。再不回击,这个刚刚诞生不过几秒的墨水造物就要觉得它比我更懂绘画了。但事实上我并不懂猫头鹰,也没那么懂绘画。只不过人情世故告诉我,在语言交锋上不能落下风。一次落败,就再无翻身可能。
“看哪!看哪!机会转瞬即逝!之前你不画,现在没得画咯!嘎嘎!”
扑棱一声,猫头鹰大力伸展开翅膀,后爪踹翻了画架,廉价的宣纸被撕扯出大洞,夹子撞翻了地板上开盖的可乐,糖水开始蔓延,地板被黏得又甜又滑。我本能升起一股烦躁,但训练有素的身份认同迫使我把自己钉在原地。此时正是*艺术家*素养面临考验的时刻。没有哪位画家会在目睹自己的缪斯腾空而起的时候出声惊叫阻止吧?更何况这个墨水缪斯似乎还有一点与我争辩的意愿。
哗啦啦,一阵飞舞盘旋,小小的卧室被搅得狼藉遍地,黑色的羽毛啪嗒几声落在书本上,溅出一片墨滴。它如同坠毁般撞在吊灯上,随后缓缓下沉,悬停在画布原先的位置。
很难去判断它的眉眼鼻嘴更接近于童话,还是寓言。它似乎自己也不太在意这部分的呈现。比起眼睛,更像是在用墨汁中心的一个模糊的点在注视着房间和我。
“你看,你还是更喜欢停在画布上,不喜欢四处乱撞,对不对?”
我感到胜券在握,浑身肌肉绷紧又松弛,洋溢着丰收在即的喜悦。这个造物在向我宣示它比我更加自由,而显然它并没有自由到跳出框架的地步。
话音刚落,它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撞穿了书架,窜出房间,短短刹那间远处传来尖锐到几乎有些刺耳的鹰鸣。猫头鹰也算鹰吗?它会那样叫吗?我不知道,正如前面所说,我并没有那么了解猫头鹰。
如坐针毡般等待了一阵,几分钟,或许过了几小时。我没等到它回来,也不知它到底会不会回来。但等待是必要的。在我漫长的绘画生涯中,曾无数次被教导*等待*的必要性。
就连用了多年的毛笔,也是等待带来的产物。过去多年的采风岁月,我始终觉得缺一支趁手的笔,而直到多年后回到家乡,才在湖边小卖部买到一支顺手的。
这笔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我用它完成了许多不算特别的画作,包括那头即将竣工的猫头鹰。它将是我今天完成的第一个任务。
然而事已至此。打翻的可乐与墨水的味道的确是有些糟糕,常年打蜡木质地板非但没有抑制异味,反倒是与其狼狈为奸。
臭不可闻,必须清理掉它。是时候拜访一趟卫生间了。必须翻找出拖布,并用力清洗,带着它回到卧室擦干净每一个角落,抢救还没有死透的纸张与书本,擦干净并摊在窗口晾晒,然后重新擦干地板并打蜡。
连一只猫头鹰都如此难画,我要如何去完成上述这堆莫名复杂的事务?这太强人所难,我拿不出那样宽裕的心力。资源紧缺,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该出发了。掀开门帘上厚重的隔温布,毛躁的冷空气结结实实给了我一巴掌。门口的瓷砖被半融化的雪水涂抹,像块过期的冻豆腐,踩上去非常容易摔倒。我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跤摔在瓷砖上,滑出去十来米远,摔坏了腰肢。那时来往路人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架坠毁的飞碟。
艰难踱到室外。雪早就停了,但楼边的铲雪车还在工作,轰鸣的器械似乎与缄默的雪堆较上了劲。远处是沉默而庞大的冰湖,银灰中掺杂一点纯粹的黑,巨大的裂纹被埋在新生的冰面上。远处的大巴碾过满是脏污的雪驶来,被雪压弯的枯树簌簌掉落灰白碎屑,环卫工人裹着臃肿的棉衣,拖着扫帚来回挪动,像一头没画完的大棕熊。漫天灰白黑里,系着红领巾的中学生老老实实列队等在斑马线边。
铲车司机在驾驶室里反复扣动打火机,大概在试图点烟。我不确定铲雪车是否需要手动驾驶,毕竟他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
我也不该在意这些,毕竟雪不会堆在我家门口。自由职业者向来缺乏责任感,艺术家当然也必须如此。雪是否被铲平,是否越下越大,地球是否被白雪淹没,宇宙是否因爆炸而毁灭,无论如何,绘画总会存在。
漫长的时间平流之后,会有另一个文明登录地球,在废墟中翻出我的画。他们会使用高端仪器扫描那些宣纸,然后晃动他们的太空脑袋,点头以示认可。
他仍然在专心地扣着打火机,低气温正锲而不舍地刁难着他。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漠视对我同样形成了刁难。司机并不在乎我,可能也不在乎他的邻居、家人。总之,他没有回应我的善意。
我非常想上前一把将它抓住,塞进我的羽绒服,押送回画布上。但我还是还是礼貌地从外套里腾出手,打算再次招手致意,而它高深莫测的表情显然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幕,打算嘲笑我的行为。
“画家不应该关心旁人的看法!嘎嘎!画家应该画画!”
“猫头鹰也不应该大雪天里出没,你甚至不是猫头鹰,你为什么到处瞎跑呢?”
它发出了嗤笑。这很古怪,我记得没有给它画喉咙,根据对中学生物留存不多的记忆来说,只有喙而没有喉咙的生物,是发不出笑声的。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它在*嘲笑*我,这太可怕了。造物非但不能与画家相互理解,还要加以嘲笑。就如同路易十六被自己的臣民推上断头台,是莫大的尊严层面的处刑。
察觉到我的面部表情不再体面,猫头鹰腾空而起,四处盘旋后重重地用爪子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听到墨水砸在羽绒服上那可怕的声音,但我仍旧选择性忽略掉。它和卧室里那糟糕的气味一样,会消失掉的,这不重要,这不是我应该花费心力处理的问题。
迎来走来一位大婶,她同样裹着廉价的浅紫色羽绒服,透过厚厚的面纱与围巾瞥了我一眼,皱起的眉头带动面纱一起耸动。一时我难以判断她是在对猫头鹰惊讶,还是对我惊讶。但如果猫头鹰是真实存在的,那我此时的自言自语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大婶大踏步走开了,姿势有些奇怪。大婶怎么会迈出这么大的步伐?她不是青壮年。她不喜欢我。她在靠近我的时候闻到了某种令人不适的味道。是卧室的味道吧?是可乐、墨水、地板污垢混合的味道,而不是别的。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正如我必须尽快劝服猫头鹰,回到我的画布上。
“画!我当然知道我要画什么、怎么画!我当然知道猫头鹰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当然知道猫头鹰不是什么童话造物,是奸臣!是恶毒的游说者!是置身事外又毫不负责的坏蛋!”
但画家怎么能高兴?路人的眼光是如此刺眼,家里是画布是如此空荡,常年的低气温已使我无法忍受。退一步讲,在我终年累月形成的观念里,画家本该是一种永远处于*不高兴*状态的职业。因为高兴必然意味着满足,满足意味着结束。一旦我抵达终点,也就会被人认为是停止了对无上标准的追求,也就是死在了创作的阵地上。而死在雪天的一条狭窄小巷里显然不能算是光荣的阵亡。
“嘎嘎!你每天都不高兴!你没有心情去看看外面的大雪和月亮!也没有心情翻一翻百科全书上的猫头鹰,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
这实在是一种诬陷。至少在动笔之前,我还是观摩过一些伟大画家的作品,了解了猫头鹰应该怎么画的。那些画家的猫头鹰,有的笔酣墨饱、呼之欲出,有的瘦骨嶙峋、仙风道骨。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作品都被后人认为是他们职业生涯腾飞的起点。
这才是我需要的猫头鹰,而非是眼前这个会在雪天里四处乱跑、东张西望的东西。它首先应该是某种助手,毕竟奸臣也是*臣*。它是执笔者视野的延伸,是画家在幻想世界握住的权柄的镀层。它应该与我一同穿过大街小巷,飞到更高的云层概览整座城市的三教九流,然后用精炼的语言向我传达灵感,替我描述那些视野之外的猎物。它应该帮助我画出这座城市的模样。它应该是某种宏大表达的微妙起点。
但在那之前,它应该老老实实待在我的画布上,等待被画完。
鹰用力抓了一把我的肩膀,那一刻我对羽绒服破损产生了一丝担忧。如果绒毛漏出来,维修费用应该是很贵的。
那是一块巨大的湖面,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冰湖跟前了。
在我的学生时代,这块湖曾充满了神秘色彩。初秋时节,我常常走在其上,听到脚下冰层轻轻碎裂的声音,我不会担心摔进湖里,而是会为这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欣喜。
那银灰色的冰面,越是往下,灰黑的涂层就越肆意生长,底部似乎完全是一片黑暗。下面有什么?当来年春天,冰湖融化,湖底那些从来不见天日的存在,又会何去何从?
这样想着,年少时的我不禁俯下身,用耳朵贴着冰面,想要得到某种启示。之后干脆躺下,呈大字状,瘫在冰面上。阵阵寒风从我上方掠过。
此时此刻,我是万物的宠儿。大自然眷顾我,世间万象都俯在我耳边低语。怎么会有烦恼?一切都那么明了而透彻,我只需要聆听,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许多感受,而它们甚至不需要被雕琢在画布上。
如今,再次立在湖边,漫漫思绪浮现,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阵阵寒风结结实实击打在脸庞。我不了解自己的感受,也不了解这些感受背后蕴含的逻辑。大自然并非时时刻刻欢迎访客,它只欢迎像猫头鹰这样纯粹的造物。毕竟它没有实体,也没有负担。
冷彻骨髓的空气在呼号。寒风渐渐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它再次向我刮来。而这一次,我无力抵抗,被吹翻在地。随后风力逐渐增大,它发怒了,折断了担负着沉重积雪的枯树,转瞬间撕成碎片。它将我像陀螺一般抽打起来,它将我卷入半空中,抛向阴沉而又失望的天空,抛向不断下坠的冰锥里。震耳欲聋的怒吼之下,我使劲睁开半只眼睛,除了快速向后退去的楼顶之外,只有猫头鹰在紧紧跟随我。
它奋力扇动翅膀,向我直勾勾地扑来,喙和爪子显得格外锐利,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寒光。我终于想起,开始大声惊叫,在狂风中拼尽全力舞动肢体,可为时已晚,它已经扑到离我不过半米的位置。
它的五官终于变得清晰,那不是向导,也不是奸臣,那是一个失望的孩童。
一切平息。再度睁眼,猫头鹰就在那里,画布上。阴沉的窗户投射出为数不多的日光,让我看清,猫头鹰并没有眼睛,也缺少了鼻子和嘴。地板上的可乐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堆积如山的宣纸,画架上的墨水,手边的毛笔。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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